罗相和丨一场电影等到天亮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夏初的一个晚上,湖北黄冈新洲县潘塘公社程蚕豆湾,轮班放电影到了他们湾子,消息不胫而走,临近村子的人都接来了家婆细舅、七大姑八大姨像过节一样,准备看电影。

人们念叨着电影,盼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巴望夜晚早一点降临,落日不懂人们的心情,慢吞吞,玩弄着霞光。

放的什么电影,不知道?据说不是《红色娘子军》,也不是《沙家浜》,更不是钢琴主伴《红灯记》,这仅有的几部电影,人们已经看腻了,每一个情节,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都能够背诵下来,每一个湾子因此有好几个人的外号跟样板戏中的人物一样。

太阳还有几丈高,红光霞霞的,队长就叫大伙儿放工,虽然是集体劳动,大家都要挣工分吃饭,但是好心的队长也还是顶着压力,早早收工,让贫下中农早早去接亲戚,去洗澡换衣吃饭,去准备葵花杆子点火把,去占领地盘摆长凳马凳,去捞一点鱼虾换几把瓜子招待客人。

中原人好客,来了客人,家里没有瓜子茶水招呼,怎么成?

咕咕噜噜,喝完了稀饭,人们邀约一声,说走就走,有一个人忽然警醒道:“嗨呀,我大门没有锁。”

“你家里有金子还是银子,锁什么锁。”

孩子最积极,一路上大呼小叫,吵着闹着笑着说着,不亦乐乎。看一场电影,人们不惜走上几里路,甚至十几里路。四里八乡的人们一齐朝程蚕豆湾涌去,到处是灯光,到处是火把,葵花火把与手电光交相辉映,恰如夜空的银河星光闪烁。

孩子最心急,一路走来,走不快就跑,跑不动就喊就哭,弄得满身大汗,刚刚洗澡了。大人倒是高兴,说道“近处怕鬼远处怕水”,嘴巴少说话,脚下多看路。前天下过雨,路上泥巴还深,滑滑光光,走路东摇西摆。

富有走夜路经验的秋爹说:“见黑的走,见白的弯”。

说话之间,听见前面有人落进了水坑,扑通通一阵水响,人们笑话着。

急赶慢走,好不容易赶到程蚕豆湾,老远就听见广播的声音,这是每一次放映正片子之前来一点时事新闻,听见音乐声,我心一急,差一点哭起来,埋怨道,看电影又没有看见故事的头子,怎么不等一等。

我不愿意跟妈妈一起,她太慢了,我跟着湾子最性急的秋爹一起,他走路如飞,我走不赢,他就提醒我:去时走快一点,回来走慢一点。还指导说夜路不同于白天的路,是反的,白路就是反光的水,黑路就是土地,走在土路上,摔跤也不怕,毕竟可以爬起来,掉进水里,就不好办。

程蚕豆湾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们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吵吵闹闹,来来往往,好不热闹。走近了,我朝电影场中间一看,才知道,放映机上空摆着两个圆盘,距离播放正片子还远着呢,片子还不知道在哪里?

放映机使人群密集的地方,也是大家向往的热土,我准备挤进人堆去,秋爹一把拉住我,说,不能挤进去,我们可以到前面银幕地下去,那里可以多呆几个人,不然,我们一群人要是挤散了,不好找。

湾里人集体观念很强。

银幕下面也有很多人,他们把头抬得很高,看一晚上,颈受不了。找了半天,没有座位,怎么办?有人还到银幕反面去看,但是那是分着的,不好懂。

我回头一看,我们齐齐摆摆五六个人,都要在一起,就难找位子,这里人山人海,到处黑压压的,有好多人找来一些砖头当凳子,随便一座,还有人到远处的土堆上坐着,那里看电影,人很小很小,就像芝麻点一样。秋爹想了一下,说,有了,刚才我看见草码上没有人,我们几个人可以爬到顶上去,那里站得高看得远。

大家“嚯”地一下子,涌上草码。草码就是堆起来的草堆,腰小头大圆圆乎乎,是给耕牛准备的粮食,很高大,我个头小,笨一些,上不去,秋爹先从牛吃过的地方上去,那里像台阶一样,他坐稳之后,再回身伸出手,拉一把,我了爬上草堆,其他人也爬上来,这里有座位,距离银幕不是很远,有很高,是最佳的选择。

站在最高处,观看全场,我感动了,鼻子一酸,周身发热,这里虽然稻草有一点扎人,但是有这么好的地方看电影,别人挡不着,多好。有一个伙伴奇怪地问,怎么没有蚊子?

是呀,初夏应该有蚊子,程蚕豆湾没有蚊子。

秋爹坐了一会儿,说想抽根烟,说着他下去了,叫我们不要乱动,不然的话,别人就把位子抢走。

不多久,秋爹回来了,他用白纸包的叶子烟还没有抽,拿在手中,一大根,胖胖的,棒棒的,他高兴对大伙儿说,你们知道今天放的是什么电影?

只要不是样板戏就好。

几个人都这么说。我倒是不反感样板戏,今天这个位子多好。他神秘地说,是外国的。

外国的。越南的电影,打美国人的《阿福》我们看了好多次,南斯拉夫一群东倒西歪的人打仗却英雄了得,我们也看过。

他说,是什么《卖花姑娘》。

哦,卖花姑娘?是不是打仗的?

不是旁边一个小伙伴抢着说,你没有听见,是卖花的。

我最喜欢看打仗的,《南征北战》《小兵张嘎》我都喜欢。

这是朝鲜的,据说,是他们国家最好的电影。

哦!最喜欢最好的。

不久,秋爹又一次爬上来,他说,今天不巧,我们排在第三,先到徐古,再到和平,最后再到我们潘塘来,前一次我们是第一,这次只能第三。

他的意思是说,我们如果要看电影,就必须苕等。

等待,只要有新电影看就好,以前放电影早,总没有看到头子,这次居然可以看见头子了,我心里高兴。

湾子里陆陆续续来了很多人,这是个山地,空旷的,可以放下很多人,以前放电影的地方太小,不是把庄稼踩坏,就是有人挤进水坑。山地来人很多,说话的口音也不同了,还有好几辆自行车,人们就坐在自行车上看电影,多好。我坐久了,腿有一点酸,想下去看一看,但是秋爹不让,他说,临出门的时,你妈妈叫我招呼你,你下去了,找不到怎么办?

这时,我对妈妈有一些不满,分明,来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没有我高,没有我大,他们小小人,却可以在场地上走来走去,我却不能。

身边几个小伙伴都不动,他们对电影好像不感兴趣,却对口袋中的零食很感冒,什么葵花子、棉花籽、香蕉糖吃得津津有味。

这时候,电影没有等来,倒是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他大喊大叫,拿着一个锄头挤过来,说草堆是全湾人的命根子,不能在上面坐,要是有人抽烟,点着了,那么就把命根子烧了,牛没有草吃,靠什么种田?

说着,不由分说,用锄头把我们一个一个朝下赶,抓下一个骂一声,轮到我的时候,秋爹站过来,挺直身子对他说:不要抓他,他是一个小孩,不会烧你们的草码。

什么什么?来人还要讲恨气。

秋爹二十多岁,是一个大块头,硬生生站在拿锄头的人的面前,两个人对峙着,秋爹比他高出一个头。锄头说了一声,你敢要保证,他不放火?

我保证,他不粘烟。

这时候,远处来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人群哄地一下子,一拥而去,说是电影片子来了,锄头不再关心命根子,他更关心今晚的电影。我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草堆上,不久,人们各自找各自的位子,准备观看最好的影片,

但是,人群又是一次白哄哄,来的车子不是送片子来,而是很远的人——麻城走马岗的人也赶来看电影,一听说电影还没有开场,他们倒是高兴起来,就坐在车子上观看。

正在说话,不料,电影场又是一阵躁动,有一辆拖拉机奔跑而来,大家齐喊,这次有戏了,一定是片子来了。秋爹观望半天,说这不像,我去看一看。不久他回来说,刚才来了一个大官,说是睡一觉醒,听说送片子的摩托车坏在半路,他来看一看,怎么回事。

秋爹刚刚说完,片子已经安装到放映机上,只听见人群一阵激动,电影场马上就安静了许多,《卖花姑娘》终于放映了,那巨大的音乐声,叫我心灵颤动,一会儿,偌大的山地露天电影院完全安静下来,只有电影的音乐声在回响。当小姑娘的眼睛被烫伤之时,东方天空已经发白,鸡也叫过好多遍了,不久红光漫天。

作 者 简 介

罗相和,1962年出生,武汉市新洲区第四中学教师,中学高级教师,语文学科带头人。中国教育学会语文教学法研究会会员,湖北省教育学会教师教育分会会员,武汉市教育学会会员,湖北省农村教师素质培训工程指导教师。完成“九·五”区级课题《语文作业设计的科学性研究》,领导“十一·五”市教育学会课题《农村初中语数外分层作业设计原则与评价方法研究》,参与“十一·五”市级规划重点课堂《农村高中青年教师校本培训策略研究》,完成“十二·五”武汉市首批个人研究课题《农村高中个性化作文教学策略研究》,完成湖北省教育学会课题《农村高中潜质学生语文素质培养模式的研究》。先后在《学校党建与思想教育》《语文报》《湖北教育》《语文教学与研究》《文学教育》《学语文报》《科学导报》《考试指南报》《帅作文》《中学语文》等报纸杂志上发表论文120篇,获得国家级、省市教育学会、省市教研室、武汉城市圈论文奖50多篇。参与编辑、编写《全国高考满分作文快速构思秘诀》、《新洲文化丛书》、《教师家访面对面》、《杏坛春晓》、《杏坛新歌》、《杏坛彩虹》《润美》、《中考满分作文全解全析》、《初中作文素材》等著作,著有诗集《巴茅草》。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