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志丨黑脸表弟

在我已知的求学生涯中,我的第一位同桌便是我的“黑脸”表弟。

刚入学那天,“黑脸”和我一并搬了自家的板凳坐在一间茅草屋中。这是两个年级合用一个教室的混合班,老师是一位赵姓的年轻女教师,也即我的启蒙老师。上第一节课那天,同桌黑脸表弟怀揣了烧得黑紫的红薯在角落里偷吃,被我当场揭发,表弟当即罚站。我认为这一课极其有意义,仿佛伸张了正义,很是崇高。黑脸委屈地看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虽然到后来还是偷吃红薯,因为同情而近邻的缘故,我都很少揭发了。只是坐在近旁,偶尔也分得一口羹,那种最初的崇高感紧接着就荡然无存了。

黑脸表弟的愚钝也是极出格的。半年的课程一个“等号”也写不出,大半的作业多是抄袭而来。终于我又开始向舅母揭发。那一天,我的黑脸表弟着实未能吃上晚饭,呜呜地哭了半夜。我因不付任何代价借宿于表弟家,突然弄出这等是非来,既不好回去向母亲交代,又像是欠了许多债务似的,忐忑了多日,以至于抄袭作业这等闲事也最终放弃了揭发。

表弟家临近一条小沙河,俗名白露河,是淮河中上游的一条支流。河滩上有野菜,河水里有鲫鱼、鲢鱼,河岸的树梢上还有鸟窝。许多个割麦插禾不得不放假的日子,我和表弟一伙往往是满载而归。表弟真是愚到极致,挖出的野菜总是错放在别人的筐篓里,回家后又难免外婆及舅母的一阵嗦罗。

还好,我这位黑脸同桌顺利地读完了一年级,和我一起还是那个班那个教室那个老师那个同桌地战斗着。我突然感觉自己长大了,开始注意一些女孩的花布鞋。表弟也是,常常追逐着拉扯女生的羊角辫,而我不。有一天表弟稍不注意把我的算术作业本蹭到我喜欢的那位女生的花棉袄上,然后又落到她的花布鞋上。我感觉受到极大的侮辱,不由分说,给了表弟一巴掌,整个教室,清脆有声。表弟个头及气力均不及我,自然不会还手,仍是呜呜地哭上一阵。我有些懊恼,见了表弟,至今愧意满怀。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表弟和我一样是个财迷,有一次在表弟家翻箱倒柜胡闹时,在正堂的红木仿古长桌下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对我和表弟而言,在那年那月那个时代,其分量丝毫不亚于今日的百元大钞。表弟坚持硬币所有权应属于他,而我则认为拾金未必不昧。我们相互拉扯了一阵,表弟越战越勇-----勇夫多为钱生-----我自知理亏,夺门而逃。表弟穷追不舍,堂前屋后狂奔了几十圈,表弟终于累了,又是呜呜地哭,被外婆听见一顿臭骂,像是极苛刻的骂。我把五分硬币狠狠地掷在表弟的那张黑脸上,大步流星地回到父母身边,也从此开始了我多年不进外婆家门的辉煌而自负的历史。这一年,我二年级升入村小学,我的借读生涯随即宣告结束。黑脸表弟仍坐在我原来的座位上,复读了一年,第二年,也到村小学上三年级去了。

寒窗下的学子们注定会有许多同桌,但并不是每一位同桌都能记忆犹新。作为第一位同桌,黑脸表弟的性情是可以铺陈的。俗语云: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至今以为表弟活得极不自在,以他那份智商,初中便在始料中辍学了。可惜身体又很单薄,拈轻担重均难以胜任。还是我读高三那年,因家中劳力贫弱,表弟被父亲叫来耕田。整整一天,偌大的一头水牛竟使不出招数,地被犁成花脸。薄暮时分,雷雨突然大作,黑脸表弟也不理父亲,竟弃耕牛狂奔回家。后来,我从老家潢川县高级中学回家取粮讨钱时听说此事,很是为表弟可笑,不觉钩沉起许多同桌的往事。只是放任了缰绳的水牛吃食了别人的庄稼,许多天,邻人都没有脸色好看,父亲忍气吞声。

表弟的俗名叫“黑脸”,这是有原因的。听外婆讲,舅母生表弟时,天气潮润,烧火的木材燃出的全是白烟,就这样熏黑了,我竟信以为真。现在想来,不过是肤色较黑而已。但时至今日,“黑脸”一名仍在沿用,实知其真名的倒在少数。

已有多年不见表弟了,想那单薄的身躯也不会干出什么事业。早在前些年头,表弟出外打工总是空手而归,不是找不到活计,就是领不上工钱。在洛阳巩县一带挖煤时,被土老板的打手扣留作牛马使用,差一点丢了小命,逃出时已不人不鬼。后来,小舅为他娶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他这才人模人样地过起安稳平和的穷日子。

四年前,我衣锦还乡,表弟借了我的军装军帽穿戴整齐,对照镜子端详了许久,然后转过身“嘿嘿”冲我笑起来,一贯干涩的眼角似乎有些异样。他怯怯地说:“我们原来还是同桌呢!”衣服很大,帽子也很大,穿戴在表弟身上十分滑稽。但我不笑,听了表弟的话我十分难受。想想一去不返的往事,想想表弟的辛酸,想想表弟的面容及日子,我的鼻翼也一酸一酸。毫不犹豫,我把那军衣军帽慷慨地送给了我的黑脸表弟。(作于1999年)

补白:在广州生活十余年,每天都能看见非洲兄弟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我以为他们是来寻我表弟来了。我故意不说,他们就不会真的知道。其实,表弟的“黑”并不在他们之下,那“白”我看也要稍逊三分!

今年过年,因姪女结婚我又回趟老家,在婚宴上我又见了黑脸表弟。第一眼是没有认出,除了脸黑,其他都变了模样,厚厚的棉衣,微驼的背,以及稀里糊涂的几根胡子;第二眼我认出了,他就是表弟。只是和以前相比,脸微浮肿,泛着不健康的黑黄,从我的医学常识,表弟不是肾就是肝出了问题,我真为他的健康担心。

这些年,表弟一直在外打工,先不说钱有没有挣上,只是那在外打工的生活,有多凶险、多无奈、多肮脏!他们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于洪流中遇挫,于红尘中遭黑。倘若他们的人生始终没有保障,那么我们也就无法安身于未来。

我和表弟只说了一句话:“老表,你长变了,变的都认不出来了。”然后就又张罗着喝酒去了。我和表弟虽然只一句话,但其中的担忧、挂念和无奈已是满满当当……

作 者 简 介

杨保志,笔名“风生水起”,1968年10月生于河南省潢川县。1987年高考入军校就读,戎马26年,转战大江南北,足迹遍布祖国大好河山,曾在新疆、甘肃、广东、广西、海南等省操枪投弹,从事新闻、组织、宣传、人事工作多年,2013年底,转业至广东省工作。发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检查日报》《纪检监察报》《法制日报》《解放军报》《中国民航报》等中央报纸副刊,以及各地方报纸及各军兵种报纸副刊,《新华文摘》等部分杂志、电台、文学期刊亦有采用,获得“中国新闻奖”副刊奖银奖、铜奖各一次,总体不超过500篇。我写稿,曾经为了发表;我现在,纯粹是自娱自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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