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 村里的老碾子



几十年前的农村,常常会有一两盘村民共用的碾子,它由碾盘、碌碡、立轴、滚架四部分构成,是一种用人力或畜力把高粱、谷子、稻子等谷物脱壳或把米碾碎成碴子或面粉的大型石制工具。地上砌一个土台子,高不足一米,上面铺一块圆形的青石板,直径两米左右,有五六寸厚的样子,平平的一整块,四周有一圈薄薄的石头堎,高出几厘米,那便是碾盘。碌碡绕着碾轴转动的时候,会发出各种叫声:碌碡摩擦碾盘的声音,很像夏天爆雨时雷声由远而近的滚动;碌碡连接木头架子的轴心发出吱吱扭扭的声音,很像一个有气无力的老人,在岁月中无休无止的呻吟,只不过她的声音太微弱了,常常淹没在生活轰隆隆的碾压中。

老碾子常常在露天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靠近街道,村里谁家的庄基地往进缩了几尺,门前偏于一角,就有一个碾子。说不清这家人是因为碾子而靠后,还是故意留出几尺空地来安装碾子。总之,不下雨的时候,这家门前几乎门庭若市,一家接着一家,在碾子上忙碌。

我们关中有句老话,叫做“驴脾气”,说的是毛驴脾气倔强,难以驾驭,但是,一旦给它套上夹板,套在转圈的碾棍上,用一块布蒙上它的眼睛,它就拉起碾子上的碌碡,在圆圆的碾道上规规矩矩行走了。生产队里就有两三头毛驴,或者是牛,供给全村人使用,需要用碾子了,母亲就提前两天让我拿根绳子,跑到生产队的驴棚里,把绳子挽成套,套在驴的脖子上,别人看见毛驴脖子上有绳套,就不会拉走。春节前,家家要碾辣子、碾调料面,毛驴最忙了,脖子上绑了好多绳套,那就得排队等待,这些规矩是约定成俗的,有时候,排不过来,我们也会接上一节电线,引来电灯,就着微弱的光亮,用人力推着碾子,连夜加工食物。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村里用上了电磨子,所以,大批的粮食不用碾子来加工,只用它来加工一些特殊的材料,除了以上说的辣子、调料面、榆树皮,还在刚刚收获的玉米没有晒干时,就可以加工成包谷珍吃,有一种救急的作用。

农历九月,不等玉米成熟,去年的玉米早就吃完了。我妈舍不得一日三餐都吃麦子磨成的白面,所以玉米成熟时,我们忍着手的疼痛,迫不及待的剥了玉米粒,想早点晒干,磨一点玉米面、玉米珍吃,好省下麦面度过来年困三二月的艰难日子。

都说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但是,那年月的太阳好像是一个美丽的摆设,只有颜色没有温度,潮湿的玉米粒白天摊在街道两旁的空地上,夜晚收回屋里。玉米粒没晒干时,装进袋子里,就会捂得发热发霉,只好摊开放在屋里所有的空地上,玉米铺满了屋里所有走路的地方。我们走路时,都要蹦来蹦去,实在跳不过去,就脱了鞋提在手里,从玉米粒里趟过去。

过几天,玉米变瘦了,用手抓一把,往高一撒,落到地上,发出琅琅的歌唱,就可以用电磨子加工成包谷珍、包谷面了!但是,通常是过了好几天,玉米是瘦了一点,还没有彻底干,落到地上,发出浑浊的噗噗声。看着面瓮里的麦面一天天减少,我妈妈再也等不及了,她要早点吃上包谷珍,哪怕每天省上一顿,也是天大的好事。

可是,没有晒干的玉米不能用电磨子,潮湿的玉米在电磨子里加工会发烧,电磨子就会躺倒罢工,磨出来的玉米面也不能吃。于是,只好用石碾子来加工,白天排不上队,村里的几头牛,几头毛驴轮番上阵拉着碾子加工玉米,早已疲惫不看,饲养员黑着脸,谁要也不给,他说再用的话,全村就得都用人力推碾子。

我妈没有办法,让我爷爷以及我们姐弟几个推碾子,连夜碾包谷珍。碾玉米最麻烦了,一斗玉米要一点点的碾出来,需要几个小时。硬硬的玉米粒儿,一勺一勺的倒在碾轴根上,靠着碾滚的滚压,粉碎成碴子,母亲用簸其一点点的簸出里面的皮子,这是第一遍。再碾压一回,用筛子筛出大粒儿的,漏下来的便是能做饭的包谷珍了。粗粒儿的还要碾压几遍,再用细箩筐筛一遍,漏下来的就是玉米面,箩筐里剩下的就是包谷珍。就这样,一斗玉米,变成了皮子,糁子,玉米面三种粮食。那皮子只能喂猪,其余的就是我们吃的精粮了。早上,熬包谷珍,中午,用玉米面做搅团漏鱼鱼,日子就在对麦子的节省与对玉米中的盘算中度过。

平时,别人家推碾子的时候,我也帮别人家推过,好像并不是很重。我们提着一斗玉米,拿着筛子,接着星月朦胧的光亮,走到碾子边,我弟弟还高兴的边走边跳。可是,一会儿,他就高兴不起来了。帮别人家推与自己推完全是两回事,如果有劲,推得越快越省劲,碌碡就在碾盘上唱歌;如果没劲了,每一步都是一种煎熬。碌碡仿佛长在碾盘之上,走一步往前挪一下,满头大汗浑身酸痛,也换不回一阵碌碡的滚动。好在我爷爷还有点力气,终于碾出了几碗包谷珍。那天晚上,怎么回去的,我可是一点也记不清楚了。仿佛是我拉着弟弟,在迷迷糊糊的状态下走回家的。

冬天的碾子旁边虽然很冷,却是小孩子快乐的地方。因为这里的麻雀很多。大地被雪封的严严实实,麻雀无处觅食,这里便是它的天堂了。特别是中午毛驴需要休息,喂些草料。一群群的麻雀都落在碾盘上,蹦蹦跳跳很是快乐。小伙伴们拿来筛子,把它倒扣在碾盘上,用一根五寸多长的木棍支在筛子边沿之上,再用半块砖头压在上面。把绳子绑在木棍上,远远的躲在墙后面牵着,看着麻雀蹦进筛子,走到中间恰到好处时,猛一拉绳子,麻雀就罩在筛子里了。抓住麻雀,用一条细绳子绑在它的腿上,双手捧着往上一扬,麻雀飞高几尺,被绳子绊住,只好无奈的落下来。我们如法炮制,周而复始,在捉弄弱小里找到一种廉价的快乐。

冬天,太阳光显得异常珍贵,村里的男人们就会端着一大老碗稠包谷珍,上面放一些咸菜或者酸黄菜,蹲在碾盘子上吃饭。这时候,谁家的茶饭好,谁家媳妇切的咸菜像板凳腿,谁家的酸菜调了油泼辣子,就会成为长盛不衰的话题。

正月里过年时,老碾子暂时休息,吱吱呀呀的音乐也停了。这时背着褡裢的凿碾匠进村了,每家出几分钱,让石匠给碌碡重新凿一遍沟纹。小孩子跑来给石匠拢堆火,他们也围着火堆,听石匠讲故事,听那铿锵有力的凿石头的声音。

走出了正月,河里的冰融化了,真正的困二三月来了,老碾子又带着人们,继续碾一些包谷珍,一些榆树皮面,伴着野地里挖来的野菜,度过那吱吱呀呀的艰难岁月。有时一连好几天,它都闲着,人们再也拿不出粮食来让它唱歌了。它在沉默中等待,和我们一起煎熬和坚持。

后来,又过了好多年,老碾子真的沉默了,那木制的碾轴腐朽了,碾道上也长满了蒿草,连碌碡也不知去向。村里人盖房时,一股脑儿往街道延伸,碾子的地盘也没有了。村里的房子表面贴了瓷砖,变得崭新而年轻;人们出去打工,村里只剩下怀旧的老人与拔节疯长的孩子,碾子作为与我们血肉相连的回忆,终于随着岁月且行且远。他在什么地方,会与我们相遇?他在什么时间,会逆流而上袭击我们麻木的心灵?没有人知道。但是,想起碾子,我们会痛会甜,会怀念会感恩,会有一种五味杂陈的感慨,这就够了!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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