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社英丨在半坡村,倾听人面鱼纹的心跳
推开半坡博物馆新修建的大门,那些被黄土与时光埋葬锈蚀的碗盆罐钵与民居,已经很难让人产生震撼。况且,仅仅产生震撼是不够的。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更应该去寻觅,与其说是寻觅,还不如说是倾听——倾听这些陶罐瓦盆的细语,倾听这些用思考复原的历史,倾听远古时代的流水穿透茫茫岁月的色彩与积淀。
想来五六千年前,我们半坡是雨水充盈的。那时,也许浐河灞河还没有像现在一样形成两条曲折而弯曲的河流,总之是像江河像洼地像湖泊的一种原生状态。在我看来,半坡先民吃东西时总是像我们平常吃饭一样就着太阳的味道,就着雨水的气息,它是人类终于打败了悠久的时间与邈远的空间而铸造的一个神话。
我是西安市第五十五中学的一个普通的语文教师,去年编修校志时,为了说明我校的地理位置,挖空心思地用了与半坡博物馆“毗邻”一词。半坡博物馆面临流水汤汤的浐河背靠森林覆盖的白鹿原,半坡先民不知流浪飘泊了多长时间才找到了这块风水宝地,创造了母系氏族的神话。迄今为止,我多次参观半坡博物馆,都有一种感觉:半坡人以自己的智慧与独特的体验,选择建造了一个在今天看来都足够超前的亲水社区。
半坡村落遗址呈不规则的圆形。遗址的主体部分是通常所见的居住区,这里的房屋比较集中,是完整的村落形式。房屋可分为地面和半地穴式两种,一般为浅地穴或很矮的木骨泥墙。半坡遗址的房屋有圆形,也有方形,多为“半地穴式”,即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是由穴居发展而来的一种土木结构的建筑。它以坑壁作墙基,在居住面和墙上涂抹草筋泥,抹平后烘烤使其变硬。墙壁依次竖起木柱,以支撑房顶。房顶用草木搭成,并且抹一层草筋泥,以便抵御风雨。在村里,无论是方形的还是圆形的房屋,以小屋居多,大屋仅一座,位于中央,小屋围大屋而筑。有一座面积达160平方米的大房子,也许类似于我们今天的大礼堂,也许类似于祭天祭地祭神的场所,也许是人人都渴望占有的心理膨胀。但我宁愿相信:他并没有被权力占有而成为私欲的囊中之物,它是人类最早的公益性广场,她静静的矗立于群落之中,锻造了一块人类幼年时平等公正共享的基准。
谁能想到,在几千年后的今天,人心成为现代管理中最不能相信的东西。我们的人性在压抑和扭曲中变成了一堆“生存智慧”,我们被生存智慧驾驭着,离土地离河水离人的血肉肺腑越来越远,但是,我们心里却永恒地仰望那些最真实的东西,犹如我们仰望高山仰望流水的巍巍与汤汤。
据考古专家介绍:彩陶在任何一个新石器时代遗址中数量都很少,保存完整或可以复原的器皿就更显得弥足珍贵,半坡出土的人面鱼纹是一个神秘而意味深长的图像,呈圆形构图,画面由人面和鱼组合而成。在这个人圆圆的脸上有一对笑眯眯的眼睛,鼻子像倒立的英文字母"T",嘴巴笑哈哈地大张着,嘴的两边各含一条鱼,双耳和高耸的发髻分别用鱼或鱼形纹装饰,额头为半黑和半弧圆的不对称形,黑白对比分明,又呈现出微妙的变化。整体上看,既显得诡异又流露出几分天真。它究竟代表什么含义?是人在吃鱼吗?那么,半坡人创造出这一旷古未见的新形象,意味着什么呢?看来,这挂在半坡人嘴上的哈哈大笑,与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神秘莫测,令人费解。在遥远的半坡新石器时代,这种特殊图案被不同地域、不同部族的人们同时使用,体现了一种共同的制作方式和思维模式,反映了不同部族间的某种文化牵挂。
而我要说的是:人面鱼纹盆是干什么用的?他是一件被权力所垄断的奢侈摆设与炫耀,还是一个工匠灵光一闪而照彻古今的稀世珍品?抑或是类似我们洗脸洗头洗脚洗菜的一个普通器皿?制造它的又是谁?也许那些吟唱 “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诗句的能工巧匠,早已化为尘土。但他们制造的器皿却“灼灼其华”的生存了几千年。从这个层面上,我们要感谢这一抔黄土,正是这一抔黄土,才打破了我们中国人写就的权力至高无上的神话。
我的一个同事兼朋友家住半坡村,如果能倒退几千年,他也许能与半坡先民为朋为邻组成一个经济共同体。据他说,他们家1960年盖房子时挖地基,挖出了一大堆类似半坡博物馆展出的盆盆碗碗,但是,就是没有人面鱼纹盆,这也印证了人面鱼纹的珍贵与稀少。后来这些东西就随意堆放在他家后院猪圈的矮墙上,想来是与岁月一起消失在空气中。现在,家家盖房都离土离陶器太远了,以至于站在浐河岸边,再也听不到陶器古老的碰撞声,再也感觉不到烧制那些陶器的温暖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人面鱼纹盆数量极少,当年仅出土了两件,很可能是权利与意志独自享用的稀有之物,那么,它是通过怎样的渠道怎样的制度而获得让人顶礼膜拜的尊贵?这是人类的一个疑惑和秘密。究竟怎样解读她?如果说,酋长是被大家推举出来的话,但却成了谁也不能冒犯的神,这个神有着对所有生灵生杀予夺的权力,罩着神秘的光环,让我们这些平民想一想头都有些发晕。小时候,我家买了一张神像,但第二年想换时却不知把这张旧神像怎么办,那些天,我那虔诚的母亲不知在我们的嬉笑中惶惶了多少个不眠之夜才有了自己可以随便处置它的顿悟。
埃及的狮身人面像,伫立在原始而广袤的原野上,是人类一种伟力与雄性的阳刚组合,它讲述了人类坚韧而悠长的意志力;而人面鱼纹盆却把我们的形体与思想蜷曲在狭窄的墓穴中,直至化为尘土。我们诡异的笑着:是得意于自己发明了垂钓术,还是窃笑鱼的愚蠢?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时代,更是一个人人呼喊公平但却人人构建不公平的时代。我们的幸福被一点点瓜分,我们的快乐被一点点撕碎,中国人啊!我们什么时候才不再占有诡谲狡黠的笑,我只能仰望苍天长叹一声。
现在,灞河边早已没有了折柳送别的雅致,更没有汤汤流水的古典旋律,我们只能在橡胶坝围成的虚假的湖泊上,照一照自己疲惫而难堪的面庞。
现在是黄昏,抬眼望去,半坡遗址上空笼罩着一层云雾,辉煌的氏族部落早已化为精神的血肉。让我伤心的是:我的思考与徘徊,没有打乱他们的半点节奏。其实我们崇尚伟力与崇尚智慧并没有错,就跟半坡人图腾鱼中国人图腾龙一样。可悲的是,我在中国最早的泥土中没有挖出一点权力的噪音,没有听到权力中心掺杂着一点点忤逆的遗响。
一个强健而柔弱的半坡先民在呻吟在哭泣,他们在人面鱼纹诡谲的哂笑中晕厥,化为陈迹。
浐河在灞桥以西十多里的地方汇入灞河,想来它也是汇入黄河并“在黄海中桀骜不驯的甩着尾巴”的,但它起源时却过于渺小了,与有几千年历史的半坡遗址相比,渺小的让我有些失望。现在,夕阳斜照,云烟渺渺,流淌了几千年的浐河沉淀了足够现代的情绪,但是,我却听见半坡博物馆门前的河水绵延逶迤地讲述着人曾经的贪欲、人心的柔软与人体经过几千年终于直立于天地之间的伟岸,虽然它并不是一个寓言。
作 者 简 介
陈社英,1956年出生,陕西西安人,青少年时期生活在灞桥区新合街办陈家村。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1977年考入蒲城师范,后来考入陕西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系进修学习。长期担任中学语文教学工作,曾在《西安日报》《三秦都市报》《女友》等多种报刊杂志发表过散文作品。作品收入《青年散文一千家》等文集并受到著名作家的特别点评。曾担任《青少年文萃》编委;全国青少年作家作文大赛评委;《古都文萃》杂志副主编。2015年出版散文集《美丽而疼痛的村庄记忆》,始终认为文学与教育是自己放飞理想的双翼,是慰藉心灵救赎自我最初与最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