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死过一次的人，我有太多的话要说，有太多的故事要讲。可是，两年前的今天，我毫无征兆地倒在了下班的地铁里。轰然倒下的我，意识是清醒的，距离下地铁还有四分多钟。有乘客帮我打了120，可我仍感觉下一秒自己可能就会死去。濒临死亡之际，我艰难地拿起手机，在别人的帮助下，拨通了小云的电话。昏迷前的感受，是绝望，绝望自己没能跟老婆把话说完。没说出的那三个字，不是“我爱你”，而是“对不起”。
好在，医院离地铁口近，经过两个小时的抢救，我活了下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知道，鼻子的酸，居然可以连带着眼睛都被胀得生疼。“老婆，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爸爸……”说这话时，眼泪滚滚地往下掉。同时，我的意识不可避免地回到在地铁里昏迷前的那一刻。放在平时，累了一天回家觉得说话都烦的我，在生命的临界点，突然觉得心里有千言万语。而令人最绝望的是，生命的最后一刻，自己内心的感受，不是对亲人的不舍，而是对他们的愧疚。那天，醒来的我，一手拉着小云，一只手拉着六岁的儿子，诚恳地道了歉。小云也哭了：“别想这些了，我们都快被你吓死了，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而六岁的儿子呢，眼泪汪汪地看着我：“爸爸，医生跟妈妈说你心脏放了东西，你疼不疼？”
我在妻儿心碎的眼泪里，照见了那个曾经自私到渣的自己。
如果不是轰然病倒，可能我还要在丧偶式婚姻、诈尸式父亲的路上，苟且到老吧。
双方父母都不在本地，儿子放学时，就托管在小云闺蜜家里。朋友要来替换她，她不肯：“回家我也睡不着，在他身边心里踏实。”平时叫个外卖都觉得奢侈的她，面对医生给出的用药选择，毫不犹豫地说：“用最好的。”夜里，哪怕我只是轻轻翻个身，她也会马上醒来，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在医院的晚上我经常失眠，医生虽然给了安眠药，但小云建议我能不吃就不吃。于是，每晚九点，她帮我泡脚，按助眠穴位，像拍婴儿那样拍着我自然入睡。见我情绪不高，她就劝我：“老公，跟那些发病就走了的人相比，咱是幸运的，应该开心才对，你得有一个幸存者的乐观。”如果没有这次病倒，我们的婚姻能不能走到最后，都是一个问号。我对小云说：“老婆，原来的我，那么可恨，你就一点也不介意？”她说：“当然介意啊，每天都有那么几个瞬间不想跟你过了，但跟生死相比，那些，都是小事。”得妻如此，我是多么心瞎眼瞎地把日子过成曾经那个样子。如今想想，从热恋时每天不把手机打到没电不放电话，到后来的三句不到就吵架，只用了七年的时间。每天只要我一进家门，她就没完没了的下指令：“能不能不玩手机”，“能不能拖拖地？”“这家是我一个人的吗？”“能不能早点睡”。尤其是儿子出生后，她好像每天都在批评我，说自己是丧偶式育儿，说我是诈尸型爸爸。任她怎么说，我都不吭声，但她的要求，也是十有八九不执行。偶尔被她吵烦了，就说单位加班，索性找几个朋友喝酒去。
而今儿子都6岁了，她依然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但就是不离。我太清楚她的软肋了，即使她不爱我了，也舍不得让儿子沦为单亲。所以，不管我多懒、多懈怠、多不会关心人，她大概率还是需要我的存在，来维系这个家的完整。摸透了她这点心思，我自私而狡猾地逃避大部分家务，成为一个摸鱼式丈夫、爸爸。在这场婚姻里，我唯一需要提供的，就是一双已经磨出茧的耳朵。然而，一场心梗，生死一念间，我才知道，我最惦记的人，却也是我日常最忽视、伤害最深的人。如果那天，我永远地走了，那么，就永远没有机会改正自己，我将以一个自私透顶的咸鱼印象，定格在老婆孩子心里。还有一浪高过一浪的感动：好在，老天终是待我不薄，给我下了一个绊子，让我有机会反省自己的德性，然后修正。那些日子，我重新整理自己的人生目标：等出院后，用余生所有的日子，对老婆孩子好。“进门先洗手”，“衣服全脱了，扔进脏衣篮，回头我洗”，“把自己洗干净，赶紧上床休息。”回家真好，小云真好，儿子真好，自家的床真好……活着，真好！
一切都如此美好，我却不曾珍惜珍爱过。
在家休息三天后的早上，我提前起床，给一家人准备早餐。从前的我，很少下厨，即使下厨，也都是做完就不管了，留下厨房的一片狼藉。我笑了，简单的家务，只需要细心和耐心，更何况，我干得很开心。从前脏乱的厨房想想就头大，但现在，我觉得把厨房收拾的干干净净，是一种享受，尤其看到小云惊喜的眼神，更是成就感十足。在家休息的那几天，我删除了手机里的游戏，下载了一个运动软件。这对于一个身高178，体重180 的胖子来说，是一件多么需要毅力的事。以前，每次小云让我放下手机运动，我都觉得她好烦，管天管地的。而现在，每次打退堂鼓时，就问自己：你连健康都保证不了，拿什么保护家人？每天晚上九点，他会像检查作业一样，检查我当天的运动步数。
从前，每次下班后，我要么在单位打游戏，要么呼朋唤友去聚餐。朋友叫我吃饭，我就一句话：“不行，得回家给老婆孩子做饭。”偶尔单位有应酬，需要喝酒，我身上常备头孢，被劝酒时，就把药拿出来：“实在不好意思，最近身体不舒服。”朋友们都说我脱胎换骨了，的确，老天给了我重生的机会，我没理由再去浪费。那天，翻看手机里的美食APP，我想给小云做她爱吃的糖醋鱼，结果搞砸了。整个灶台全是溅出来的油，鱼差点糊了，手上更是烫出一串水泡。小云一边给我擦药，一边劝我：“以后还是我做饭吧，你拖拖地、洗洗衣服，就算帮我大忙了。”放在从前，听了这样的话，我早就心安理得的瘫到沙发上去玩游戏了。可是，看着小云耐心地帮我处理伤口，我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当年她嫁给我时，也是厨房小白。家务事有多么辛苦与消磨，其实，去一趟菜场，做一顿饭，陪孩子过一个周末，就能感同身受了。说实话，随着对家务介入得越深，我对小云的心疼就更强烈。我换位想过，如果我是她，面对从前那样自私自利的老公，怕是早就失望透顶、一离了之。
把放在储物间里吃灰的吉他拿出来，苦练了一周的“生日快乐歌”。她说：“眼前的日子，就是我梦想中的生活，所以，愿望实现了，我没什么可许的了。”其实，女人要得并不多：一日三餐，一点用心，一份陪伴……细想想，这些零成本、高红利的关怀，曾经的自己居然都做不到。那晚，他一个人把自己喝到半醉，突然告诉我，他要离婚了。然后，他列举了对妻子的不满，在现在的我看来，相当于巨婴式无理取闹。比如唠叨，不修边幅，把工作情绪带回家，疯狂激娃……他说：“真搞不懂，曾经公主样的女孩，怎么就变成现在这副恶俗、疯狂、焦虑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对老婆孩子有愧欠，那天，我可能意志一薄弱，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以前听人家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觉得这话太玄乎，但从那之后，我明白了。且不说柴米油盐里的承受和担当，命悬一线的时候，老婆孩子让你有牵挂，有眷恋，想贪生怕死，这就是恩情。”“看来你还真是想开了？我就一直纳闷，过去你可是最爱玩，最不爱回家的人，怎么现在就那么心甘情愿地当孩奴妻奴呢，所以特别想和你取取经……”你不妨试着冥想一下，假如今天是你活着的最后一天，最后一秒，你心里最放不下的是什么？
相反，每次我们在办公室讨论食谱，聊娃的学习时，他也会过来插两嘴。我说谢谢，他就油嘴滑舌：“别客气，是我要谢谢你，没有你那晚那番话，我估计还在和老婆闹离婚。”我把这事告诉小云，她说了一条金句：“家庭和睦就是积德行善。”而是不死即是福，是经历了劫难之后，对真正的幸福有了自己最精准的定义。妻儿安好，父母健康，一家人整整齐齐，相亲相爱，就是天大的福气。
关于作者：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专写婚姻内外那些事儿，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创业情侣》等，开设公众号：写故事的刘小念（xgsdlx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