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藤蔓下的家园
编者按
爱养花育植之人必定是爱生活的人,爱生活之人必定心中滋生温暖。这温暖光芒万丈,温柔且长,环绕着紫藤萝下的家园,如同作者所云:“不论走出多远,那束光都在身后,缓缓而有力地照亮漫长的流年。这便是家园的意义,父亲和母亲的爱和表达。”
——编辑 安初
在岭南,我们的家位于七楼。顶层赠送一个二十平的露台,另还有二百来平的公共空间,可以晾晒衣物,小憩散步之类。有了这个露台,我们生出打理一个小园子的念头,特别是我的父母,两人刚从老家搬来,全无用武之地,马上对这个小园子投入极大的热情。
买来砖和水泥沙子,父亲花两天时间砌出两个长方形的台池,又找来两个工人,挑来四五十担土,再把阳台上闲出来的十多个大小花盆收集上来,一个简单实用的小园子就有了。母亲重拾她对待土地的热情,方寸之间,精耕细作,土块细细捏碎,种上各样小青菜,小白菜,生菜,红苋,木耳菜,还有一盆盆的小葱香菜。不过两周左右,小园青幽幽了。露台的女儿墙很高,佐以铁艺栅栏,第一年,母亲顺势种下十多苗丝瓜,顺墙攀爬,盛夏时节,丝瓜花开了一茬接一茬,长长圆圆的丝瓜从四围墙壁悬垂下来,有的躲在密密的叶片间,来不及采摘就老了。蔬果成熟时的丰盛回报大大超乎想象,也调起我们种植的兴趣。
第二年春天,花木市场买来两株葡萄,种在小园里。种葡萄,就得有结实的架子。周末的时候,我们和父亲一起寻找到郊野的竹器厂,拖回八根大青竹和两捆细竹竿。依照父亲的建议,将四根大青竹固定在墙壁上作支柱,顶端再横搭四根大青竹作棚架,棚架之间均匀绑定细竹竿,藤蔓顺架攀爬,葡萄正好从竹竿的空隙中悬挂下来,通风且结实美观。依此想法,四个人劳作了整个周末,总算搭好了一个漂亮的葡萄架。彼时,大青竹还是新鲜的青碧色,风吹日晒,待葡萄挂果时,藤蔓正好一南一北蜿蜒着爬满了棚架,郁郁葱葱,大青竹已老成苍黄色,有种朴素明丽的田园风情。
岭南的夏天,每年都会迎来一两场台风,台风过境时,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呈吹枯拉朽之势。台风前,父亲特意将葡萄架再次加固,顶楼风势大,忐忑竹架子能否经得起台风的洗礼。当年的台风还不算最强烈,然大雨足足下了七天,新闻里不时播出南粤山区洪水肆虐的消息。办公楼浸泡在洪水里,和湿地公园的水泊连成一片,每日上班从通勤车下来,各人都提着皮鞋进出来去。那一年是2008年,我在日记中写道,“风雨漫向我们的城,小城暴雨如瀑。这一天,时间仿佛在雨雾中凝滞,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
天晴时,葡萄架竟然经受了第一场台风的考验,除了部分细竹竿被风掀翻,棚架基本完好,只是青幼的葡萄果子掉落七成,还未及饱尝盛夏的日光就在风雨中牺牲了。父亲心疼叹息:“怪不得南方卖的葡萄这么金贵,这大风大雨的气候根本就不适合种葡萄啊。”然,望着眼前这一架藤叶俱绿的葡萄,还是叫人喜欢,不忍中途遗弃,继续打理照看。
母亲总是在傍晚的时候,给小园拔拔草,浇浇水。我下班回来,也到露台上帮手,和她聊聊一天的事情,顺手摘几片薄荷和藿香的叶子嗅一嗅,植物的清凉芬芳,可以消解一整天办公室累积的压抑。
夏天的黄昏,日落前,漫天的霞彩掠过层层楼宇的瓦蓝天空,是小城一天中的美丽时刻。站在露台上看云朵日落,目光高高越过红黄白蓝、各式方圆现代欧式古典的屋顶,喧嚣拥挤的车辆人群皆不见,日落的光影为小城渡上了盛大安宁的气息。唯有那一刻,我是喜欢城市的。
相比较母亲的乐观和好强能干,父亲性情沉静温和,半生酷爱种花和读书,平日里他很少有什么言语,踏踏实实劳作,安安静静生活,闲暇时间都扑到了老家宅院里那一院子的花木。对生活也没有太大企图心,连在家里都不争话语权,事事让着母亲。
小园的初始想法是,种菜并种花,哪知母亲嫌地儿不够用,干脆全部种上了菜蔬,压根没有留给父亲种花的空间和地盘。父亲也不争,徘徊郁闷两三日后,很快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寻找到另一块新大陆,并拿出爱花养花般的专注和热情投入了进去,一发不可收。
家门前五分钟的地方,是新开发的山水公园,有一面天然大湖,青云湖,湖边散落着垂钓客,父亲加入了他们。我对父亲的记忆中,他只有两大痴好,养花和读书,他的这两种痴好也算潜移默化影响到他的女儿,不过,我却不记得父亲会钓鱼。
他也当真不会钓鱼。第一周岸边垂钓,收获了,每天两手空空回来,推门第一句话总是,“哎,今儿又没钓到。”边说边自个儿摇头苦笑,有自嘲安慰的意思,就这样吧母亲也不买帐,甩过来一句——“还等着喝鱼汤哩,我看连个鱼毛也钓不着!”这很大打击了父亲的情面,为着在我们面前争一口气的意思,还是为着证明他那“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秉性,五十岁的父亲开始认真学起了钓鱼,他不断尝试,虚心向钓鱼者讨教经验,那股子单纯、认真、执着的劲儿,我至今记忆犹新。
彼时,清晨六点,父亲就拿出钓具走了,有时吃点早饭,更多时候,他根本没有吃东西的心思,而是带杯茶牛奶面包或两个包子匆匆就奔湖边去了。这一天他是怎么过的,有时候回家吃个午饭,有时候忘了时间,母亲去看他,带些茶水食物,有时候母亲也懒得理他,任由这个不思茶饭的呆子湖边消磨一整天。晚饭是一家人的团聚时间,都得听着父亲讲钓鱼的见闻,七七八八,无非是谁钓了几条鱼,谁钓的鱼大,用了什么鱼饵,鱼的食性和天气,某一段的鲫鱼多,哪里适合撒窝子……他在湖边静静静静静静地钓鱼,专注努力了一整天,一肚子的话都留在餐桌上了。
最初那些日子,父亲不断尝试买各种各样的鱼饵、新钓竿,渔具花费颇大,零花钱用完了,就红着脸吭吭巴巴向母亲讨要,少不了招来母亲一顿臭训。我们听着都觉得于心不忍,悄悄给钱坚决不要,带他同去渔具店选来两支很贵的钓竿,他满意得不得了。好在父亲总算熬过了艰辛的学钓初期,他开始钓上鱼了,并很快如鱼得水,简直变成钓鱼达人。
怎么这样说呢,父亲钓鱼最丰盛的时候,每日里都提回十条八条,不论刮风下雨,几无空手的时候。鲫鱼、草鱼、福寿鱼居多,彼时青云湖还是僻静荒芜的所在,树多草密人稀,野生鱼大量繁殖,鱼味鲜美。鲫鱼两面煎黄后,炖豆腐、笋丝、奶白菜等,汤白如奶,是我爱吃的一道汤水。又或将小草鱼切片腌渍,裹面粉蛋清,煎得黄黄脆脆的,下饭香酥可口。母亲这两道菜做得甚好,可是鱼太丰富了,天天有得吃,有一段时间,我闻到那个鱼腥味,就没有胃口了。家里的冰箱不断冷藏保鲜父亲的劳动果实,母亲嫌择鱼也择烦了,不准父亲再把小鱼钓回家,隔壁的阿姨隔三差五收到母亲赠送的鲜鱼,她家有小孙孙爱吃鱼,野生鱼的味道明显胜过菜场的鱼。
这样幸福的日子将近两年。我家所在的东区作为新商业区,楼盘如雨后春笋,一幢接一幢拔地而起,青云湖成了强势卖点,亲山近水,这是都市人的稀缺资源。随着楼盘的开发,大批新人群涌进东区,涌进青云湖,紧接着政府对青云湖两岸进行修建、规划,山水与基础娱乐配套,成为市民消闲活动中心。繁华日渐入侵,水草杂木尽数伐割,青云湖的鱼少了,也不好钓了,父亲明显经历好一阵的失落,不安,烦燥,总算在湖边一方碧水中渐渐归于从容镇定,恰逢他到小区物业处谋得一个物管的工作,得闲时,隔三差五还去钓一回,钓到就欢喜,钓不到也可以。昔日硕果累累、“钓”绩辉煌的那些鱼儿,成了一家人时不时提及的趣事,越讲越好玩,大自然恩惠于民,身居都市,可以水岸垂钓,可以天天啜着湖里的鲜鱼,该是多么令人思慕啊。当时只道是寻常。
至今记得,周末我们便带了食物和水在湖边散步,看父亲钓鱼,偶尔也借父亲的钓杆用一用,甩两杆子。秋天的一个下午,云霞漫舒,沿着湖边长长的林荫道走下去,洋紫荆一路洋洋洒洒,树下落着很美丽的紫红花瓣,一丛丛风雨花在树荫下开着,洁白若溪。走累了,往大湖瞧一瞧,湖畔散落着三三两两钓客的大阳伞,其中之一就有父亲。他做了这个水岸的垂钓者,垂钓水情和鱼情。
从少年到青年,这些年来一心往外面走,往远处走,一家人聚少离多,并没有多少时间真正和父母呆在一起。就算是把父母接到岭南后,我和夫君上班早出晚归,一心想着自己工作那些事儿,并没有太多精力关注父亲和母亲,她们丝毫并不介意,而是很快找到了兴趣所在,每日里家务洗涮汤饭之余,就种种菜,钓钓鱼,所有劳动的收获又一并叫我们享用。
如今想来,那三年的光阴是我们和父母在一起,最美好的日子。小园的打理忙碌,是属于我和母亲的,而湖边的好时光是我们一家人和父亲共同度过的,而正因为有了一片园子一面大湖,无形中消解了两个老人从北方乡村到南方城市的各种不适和孤独,几乎没让我们费心,老人就风平浪静融入岭南的生活,并很快自我强大,百般体恤照顾我们。他们两个人一动一静,不论在哪里,都活得兴兴头头,光彩照人。也是一辈子磨炼的福报吧,这种人生态度无时无刻不渗透到我的血液中,叫我通达,自尊,温柔。
小城居住三年后,父亲和母亲去深圳,陪伴弟弟创业,和照顾他的小家庭。父母这一离开就没有了再回返的时间,我家楼上的小园有时繁盛,有时精力不济,荒生蔓长,夏天台风过境时,三番两次将葡萄架子掀倒。那时节,我们和父母一起去竹器厂购置竹竿,大家一起动手搭棚竹架,看着葡萄藤一天一天蔓长开来,直到青青藤叶爬满了竹竿,再然后,藤蔓垂下葡萄串儿……这些共同劳作的场景,温馨有趣,记忆犹新。
我对藤蔓植物情有独钟,或许,是眷恋这蔓蔓芊芊、有张有驰的内在韵律,还是爱惜它不动声色、不着痕迹的深情和执拗。每一株藤蔓植物,都会在生长历程中,尽可能伸展它的触须、青藤、新叶,向着开阔与夹缝之间的自由之地攀援,探索,往复回旋,百转千回。藤蔓下,盛大的向往,细枝末节的表达,日复一日,安静,须臾之间,就像我们每个人,我们的情感、家园,跟岁月缠绕在一起,也是这么千回百绕,缓慢抵达。
一个家庭内里最宝贵的品质,可以赋予其中每一个人品格、性情、修养,在日复一日的生活节奏中,积累的细节、光彩,劳作,体温,彼此对待这个世界的态度会生成一种缓慢的光芒,日后,不论走出多远,那束光都在身后,缓缓而有力地照亮漫长的流年。这便是家园的意义,父亲和母亲的爱和表达。
那个藤蔓下的家,一次次的亲手劳作,一天天的共同期待,彼此的陪伴和欢喜,是父亲和母亲在我心中好生动温暖的存在,也是我成年以后,屈指可数的安逸时光。
作者简介
杨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山大学古代文学研究生。长于黄淮岸边,客居南方十年,沉迷于中国古典文化,在书卷与自然中,书写一个女子的良辰美景奈何天。陆续在《羊城晚报》《珠江时报》《天中晚报》《井冈山报》撰写专栏。个人公众号“小闲书”,新书《浮生六记:布衣蔬食,安度浮生》即将出版。
作者杨暖授权『吧啦原创文学』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