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郎之程英

文/沉吟先生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鸂鶒滩头风浪晚,雾重烟轻,不见来时伴。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著江南岸。

金庸的《射雕》三部曲,均以诗词开头。《射雕英雄传》开篇是“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射雕》的总基调是“侠”,因此开篇便写战火离乱。而三部曲的第三部《倚天屠龙记》开篇是“春游浩荡,是年年寒食,梨花时节”,在金庸笔下,这首《无俗念·灵虚宫梨花词》中的“梨花”暗喻小龙女(当然这是出于小说虚构需要,真正赏析该词时不应如此附会),由丘处机所做。开篇诵读者,正是天涯思君不可忘的郭襄(关于郭襄的故事,我们已在《张三丰的百年之恋》中谈过)。

小龙女和郭襄,都是跟杨过关系密切的女性,我们今天要谈的,是与杨过有关的另一位女子,她叫程英。

开头的那首蝶恋花词,由宋代大词人欧阳修所作,金庸评价这首词时,说“欧阳修在江南为官日久,吴山越水,柔情密意,尽皆融入长短句中”。以该词开篇,暗合《神雕侠侣》以情为主题的特点。

而唱这一首词的,便是程英。确切地说,程英是歌者之一。不管是低声吟诵“梨花时节”的郭襄,还是轻唱“芳心只共丝争乱”的程英,都是剖腹剜心,然后一个飞天的姿势,双手捧着托给了照着沟渠的明月(其实人家小龙女才不是沟渠,不过在这句诗的原创者心里,情敌就是沟渠:“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向沟渠”,世人心态,大抵如此),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情路。不同的是,唱这一首曲儿时,程英还只是个九岁的幼女,用李莫愁的话来说,叫“小妮子只是瞎唱,浑不解词中相思之苦、惆怅之意”。

但小妮子终究是会长大的,长大后的程英,也可以用那首蝶恋花词中的八个字来形容:“吴山越水,柔情密意”。

金庸笔下的女人,最适合娶回家的,是程英。写得最美,最令人荡气回肠的,也是程英。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金庸的笔墨,在不着痕迹间,处处显露了九岁小程英的贤妻良母潜质。

“(程英)从袋里取出一个莲蓬,劈开莲房,剥出十几颗莲子,再将莲子外的青皮撕开,取出莲子中苦味的芯儿,然後递在怪客手里。”(贤惠)

“程英见他(武三通)目光之中流露出一股哀愁凄惋、自怜自伤的神色,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程英见他哭得心酸,自己眼泪更如珍珠断线般从脸颊上滚将下来,轻轻伸出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善良)。

而同为九岁幼女的陆无双看到她的行为,却是“一股笑意竟从心底直透上来”,哈哈哈,令人解颐。

“墙头那男孩摘了一朵花。陆无双叫道:'给我,给我!’那男孩一笑,却向程英掷去。”九岁的程英,在同龄男孩眼中,已经不知不觉凸显了对异性吸引力方面的优势。

李莫愁见她肤色白嫩,容颜秀丽,冷冷的道:“你这等模样,他日长大了,不是让别人伤心,便是自己伤心,不如及早死了,世界上少了好些烦恼。”

李莫愁一代情魔,在这方面眼光毒辣,看问题极准,看过《神雕》的人都知道,李莫愁一语成谶,在这个方面,比瑛姑更配得上“神算子”这三个字。

忽忽数年,程英在桃花岛长大了。

长大后的程英,简直就是窈窕淑女的标本,琴棋书画奇门八卦针线女红样样精通,行不露足,踱不过寸,笑不露齿,手不上胸。不可思议的是这样的淑女还会打架,当然不是我们常见的泼妇骂街撕逼,而是“纵起时身法轻盈”,手中的兵器“晶莹生光,长约三尺,似乎是根牙箫玉笛”。每次我闭眼回味时,脑海中荡漾的总是这几句话: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程英长大后第一次跟杨过照面,戴着一副人皮面具,很丑,但仍然给杨过留下了极美的印象,这就不止是脸的问题了。

杨过在淡淡星光之下,见这青衣女郎的面目竟是说不出的怪异丑陋……心想:“这位姑娘为人这麽好,却生了这样一副怪相,实是可惜……”;但说也奇怪,她话声却极是柔娇清脆,令人听之醒倦忘忧;杨过听了她这几句又谦逊、又诚恳的话,心头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心想这位姑娘面目可怖,说话却如此的温雅和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第二印象:杨过见她所穿青袍虽是布质,但缝工精巧,裁剪合身,穿在身上更衬得她身形苗条,婀娜多姿,实是远胜锦衣绣服,而乾粮、水壶等物,无一不安排妥善,处处显得她心细如发。

在金庸的笔下,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位女性这么偏爱过。

金庸爱情故事中的场景,有不少都写得特别旖旎温馨。例如段誉与王语嫣的深井底污泥处,张无忌与赵敏在小酒馆涮羊肉撸串,小昭在客店中缝着衣服等待公子归来,任盈盈隔着珠帘与令狐冲弹琴、一起野炊吃烤田鸡,郭襄十六岁那年的烟花,阿碧挽着竹篮与慕容复过家家……

但最最触动人心的场景,总离不了程英的影子。

我们见多了英雄救美的桥段,最能撩动人心的,反而是美救英雄的故事。

转头只见窗边一个青衫少女左手按纸,右手握笔,正自写字。她背面向榻,瞧不见她相貌,但见她背影苗条,细腰一搦,甚是娇美。再看四周时,见所处之地是间茅屋的斗室,板床木凳,俱皆简陋,四壁萧然,却是一尘不染,清幽绝俗。床边竹几上并列著一张瑶琴,一管玉箫。

他只记得在树林石阵中与金轮法王恶斗受伤,何以到了此处,脑中却尽是茫然一片;用心思索,隐约记得自己伏在马背,有人牵马护行,那人是个女子。此刻想来,依稀记得她背影便是眼前这少女。她这时正自专心致志的写字,但见她右臂轻轻摆动,姿式飘逸。室中寂静无声。较之先前石阵恶斗,竟似到了另一世界。他不敢出声打扰那少女,只是安安稳稳的躺著,正似梦後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实不知人间何世。

慢慢读着这一段如水的文字,我们会忘了身处闹市的喧嚣繁杂,只感觉到心灵深处的一抹宁静,就像在午后阳光中捧着一卷散发着清香的散文诗,在冬日里守着一盆炭火,听着哔剥之声,任时光静静在脚下流淌。

正在面窗写字的程英当然不会知道,躺在床上养伤的杨过,正在把她和他所认识的其他女子一个个放在手里掂来掂去:与他所识别的女子全不相同。她不似陆无双那麽刁钻活泼,更不似郭芙那麽骄肆自恣。耶律燕是豪爽不羁,完颜萍是楚楚可怜。至於小龙女,初时冷若冰霜,漠不关心,到後来却又是情之所锺,生死以之,乃是趋於极端的性儿。只有这位青衫少女却是斯文温雅,殷勤周至……但觉和她相处,一切全是宁静平和。

杨过在这段养伤的日子里,享受的简直是十七八星级的服务:

给他缝衣服:“那少女搬了张椅子,坐在床头,给他缝补衣服,将他一件破烂的长衫全都补好了。”

还给他包粽子:“甜的是猪油豆沙,咸的是火腿鲜肉,端的是美味无比”

还给他写情书:“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还给他吹笛子:吹的是“无射商”调子,却是一曲“淇奥”,这首琴曲温雅平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看到这里,有没有上去踢他一脚的冲动:找你的什么姑姑?遇见这样的女子,就娶了吧。

然而世事弄人,套路安排的杨过夫人是小龙女。米其林的备胎也是备胎。

杨过对这位红颜知己的安排俗得牙疼:认干妹子。程英“心中一酸”,但还得照顾杨过和陆无双的情绪:“咱两人有这么一位大哥,真是求之不得”。

那一天,他走了,只留下几个大字:“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兄妹之情,皓如日月。”

陆无双哭得稀里哗啦,程英还得照顾陆无双的情绪:“三妹,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

这句劝人的话,美得令人心碎。但人生聚少离多,“暂且作别,当图后会”只不过是我们平常随口说的一句“改天请你吃饭啊”,哪里有什么改天?哪里有什么后会?这一别,就是十六年。

十六年后,风陵渡口。

看到这八个字,所有人想到的都会是郭襄吧?很少有人会记得,同样是十六年后,同样是风陵渡口,也有程英的戏份。

程英指着一株桃花,对黄蓉道:“师姊,北国春迟,这里桃花甫开,桃花岛上的那些桃树却已结实了罢!”她一面说,一面折了一枝桃花,拿着把玩,低吟道:“问花花不语,为谁落?为谁开?算春色三分,半随流水,半入尘埃。”黄蓉见她娇脸凝脂,眉黛鬓青,宛然是十多年前的好女儿颜色,想像她这些年来香闺寂寞,自是相思难遣,不禁暗暗为她难过。

那么杨过对她跟对别的女人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的不同呢?还是有的。

绝情谷小龙女身中剧毒失踪,生死不明之际,杨过在断肠崖发癫,要死要活,谁也不敢去劝:“那崖上只能再容一人,如杨过真的发起狂来,他武功又高,无人制得他住,势必被他一同拖坠深渊”。这时候,黄蓉眉头微蹙,对程英道:“师妹,他似乎还肯听你说话。”……杨过听得背后脚步声,大声喝道:“谁也不许过来!”猛地转身,眼中射出凶光。“谁也不许过来”就是谁的账也不买。但看清是程英后,“过了半晌,眼色渐渐柔和”。

金庸甚至明说了:“除小龙女外,杨过最服的便是程英”(第三十二回《情是何物》)。

但是,仅此而已。十六年来,杨过“足迹所至,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去嘉兴乡下看看程英和陆无双这对“义妹”了吗?没有。他有时间劫富济贫,有时间打贪官的屁股,有时间救落难的民女,唯独没有去与程英“当图后会”,他怕“日久相处,各自尴尬”。

十六年后,杨过见到柯镇恶,只是幽幽的问了一句:“柯老公公,程、陆两位可都好么?……这两位义妹,我也是十六年没见了。”

十六年后,再次见面,是在襄阳大战。杨过身边的女人,除了小龙女,出彩的是郭襄,甚至郭芙,没有程英。

襄阳大战后,华山之巅,杨过朗声说道“他日江湖相逢,再当杯酒言欢。咱们就此别过。”说着袍袖一拂,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小龙女和神雕。跟十六年前的“暂且作别,当图后会”何其相似?书上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没有说程英怎么样。

之后,郭襄一驴一剑,“自北而南,又从东至西,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原”,遍寻杨过不获。而程英呢?她不去漂泊,不去寻觅,只在江南水乡,嘉兴乡下,守着竹篱草舍,用一管洞箫,夜夜吹奏着心曲,吹红了一年又一年的桃花,吹落了一年又一年的秋叶,伴着酸楚的箫音,一遍一遍回忆着缝衣、写字、包粽子,默默地等待,慢慢地变老。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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