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水谣》连载14:我不能嫁给你(下)
自从与芳林嫂一起把主意拿定之后,丹花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精神好多了。李算盘看到女儿高兴,心里也特别高兴。他对老婆王红英说,小孩子还是小孩子,你看这门儿婚事,开始丹花不愿意,现在不是满高兴的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个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幸幸福福地过一辈子,有啥不好?什么爱情,什么感情,什么理想,都是一些屁话。没吃的,没穿的,命都保不住,还讲啥爱情?爱情能当饭吃?爱情是那些公子哥儿们的事。贾宝玉爱林黛玉,那个看大门的焦大咋不去爱林黛玉?饭都吃不饱,还谈啥爱情?王红英不识字,也没听说过贾宝玉跟林黛玉的事,李算盘说的话,她听不懂。但是,只要女儿高兴,女儿幸福,她就高兴。全家人各怀心事,快快乐乐地等着三月三这个日子。
毕国宝还是天天来向丹花汇报彩礼和婚礼的准备情况。国宝一到丹花家,便钻进丹花的闺房里,一件一件地,细细地汇报。汇报完了,便坐在丹花的床上,看着丹花。国宝静静地看,看得发了呆,仿佛丹花的脸上有花,有饭,有酒,有菜,看一看,就能解馋,解饿。丹花看到国宝痴痴的样子,心里有些可怜起国宝来。这个根正苗红的公子哥儿,看来是对俺李丹花动了真情。可惜的是俺李丹花与他志不同道不和,不能跟他成为夫妻。丹花想,倘若俺不去工地,不与一东接触这么深;倘若国宝能多一些志气,多一些朴实,多一些才气;倘若命运不是这么安排俺李丹花,也许,俺会真的嫁给毕国宝。但是,生活中没有这么多的倘若。有时,国宝也会偷偷地摸一摸丹花的手,丹花也不那么横眉冷对,闭闭眼儿,过去算了。因为,丹花觉得自己像欠了国宝什么似的。但是,国宝要想往下发展,丹花是坚决不同意。其实,自从那次闺房之事发生以后,国宝也不敢对丹花怎样。国宝见丹花高兴,自己心里也特别高兴。
大队派往丹江口工地的新一轮儿的民工已经组织好了,明天就要出发到丹江口大坝,换回工地上的人马。青海支边的日子也定了下来,时间是三月三,清明节。又是一个三月三,跟丹花与国宝结婚的日子是同一天。丹花不相信命。但是,一切都是这么巧。丹花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时间不等人。丹花的计划正在一点一点地实施。她的行李已经全部转移到芳林嫂的家里,只等一东回来,两个人一起到青海,到青海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三月二日。黄昏。丹江大坝工地上的男人们要回来了。码头上站满了前来接自己男人的女人们。女人们翘首遥盼,看着从丹江东边上来的帆船。只要有船,女人们便欢呼。可是,等到船近了,从码头边驶过,继续往西行,女人们便开始骂。骂自己的丈夫,骂开船的,骂丹江。终于,有一条船靠了岸。女人们围了上去。这是一条货船,船上没有自己的男人。船老板说,客船在马蹬码头抛了锚,上不来了。工地上的人们改乘马车回来,到县城恐怕要晚一些时候,让女人们不要等。丹花跟芳林嫂一起往家里走。进了小胡同,男人们已经到了家。
芳林从医院出来,随民工们一起回到了淅川。突击队队长侯坤亲自把芳林送回家。芳林吃胖了,养白了,芳林嫂几乎认不出他来。她发现丈夫的右手咋有些不对劲儿。仔细一看,芳林的右手腕上光秃秃的,不见了手。
你的手咋了?
没了。被哑炮炸掉了。
芳林嫂摸着芳林的手腕,哭了。芳林嫂说,好好一个人出去,回来咋就弄成了这样?你说,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啊!
侯坤理解芳林嫂的心情。男人是一个家庭的魂儿。这个魂儿有个啥闪失,家里就要发生地震。他接过话,说,芳林家的,不要哭,芳林同志是为建设丹江大坝而负伤的,这是公伤,也是件光荣的事。政府已经把芳林的工作安排好了,到城关供销社当保管员。
芳林嫂说,谁稀罕那个啥屄工作?俺只要俺男人,一个完完整整的男人!
芳林嫂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大炮看了看儿子李芳林。儿子白白胖胖的,就是少了一只手。他知道,无论是战场还是工地,都会有人牺牲,有人受伤。他想起了1948年解放淅川县城的事。任小秃凭着坚固的城墙、宽阔的护城河、精良的武器,顽固抵抗。解放军已经把县城围了七天七夜,久攻不下。机枪声、炮弹声在城上城下哇哇哇地叫。偶尔,还有几颗流弹,从城墙上飞下来,在小胡同里爆炸。第七天夜里,解放军大炮打在了任小秃司令部里,任小秃慌了,下令弃城外逃。任小秃逃走的时候,在城内散布谣言,说共产党要大开杀戒。城门一打开,城内的百姓争着往外涌。解放军开不了枪,但任小秃也出不了城。原本想让百姓当挡箭牌的任小秃着了急,下令向群众开枪。城东门的护城河里,漂满了尸体。战斗结束后,李大炮参与了打扫战场的工作。几百名伤员,送往医院。他们或头上、或身上裹着绷带。战争要死人,要伤人。丹江大坝建设工地,几十万人聚在一起,那么大的工程,哪有不磕磕碰碰的?死人伤人都是难免的。再说,政府把芳林的伤治好了,还安排了工作。这要是在旧社会,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李大炮想到这儿,把烟袋锅在地下磕了磕,咳了一声,慢慢地说,铁蛋他妈,你就不要哭了,芳林能保住条命,也是不幸中的万幸。芳林是为建大坝而负的伤,又不是偷人抢人被人打的,咱光荣着呢!你去准备准备,让侯书记在家里吃饭。
侯坤站起来,说,吃饭就不必了。明天我要带队去青海支边,这一去也不知啥时间回来。俺得回家向家人告个别。
李芳林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拉了拉侯坤,说,谢谢侯队长,麻烦你了。你们领导也真不容易,整天在外边跑,家也顾不上。家里人还等着你呢!
侯坤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递给芳林,说,这50元钱是咱政府的一点心意,你拿着,买点粮食,全家人度荒春。
芳林没有说话,只是拉紧了侯坤的手。灯光下,一双注满泪水的眼睛,亮晶晶的。
一东一到家,便去找丹花。他听说丹花明天就要嫁给毕国宝,心里像刀割一样。他要当面问问丹花,这究竟是咋回儿事。走到半路,刚好碰到来找自己的丹花。一东拿一双眼睛,看了看丹花。丹花穿了一件蓝士林对襟衣衫,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胸前。高个。细腰。满胸。大臀。街上的灯光泻出来,洒在丹花的身上,朦朦胧胧的。这就是李丹花;这就是在他梦中出现过千百次的李丹花;这就是明天就要成为别人新娘的李丹花。一东用眼睛瞅着丹花,不说话。
你哑巴了?咋不说话?
说啥?你明天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我王一东能说啥?
丹花用眼看了看王一东。一东戴着一顶八角帽,帽檐塌拉下来,遮住了半边脸。汗衫没有扣扣,露出了古铜色的胸膛。汗衫上落满了灰尘。丹花看着一东,眼里贮满了泪。丹花说,俺的心烦死了,你还说风凉话。你在工地,把俺一个人丢在家里,俺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丹花把父亲如何瞒着她定了婚,如何写信骗她,如何上吊逼婚,芳林嫂如何定计的事一一说给一东听。一东的心里充满了感激。多好的姑娘啊,自己差一点冤枉了她。他走上去,把丹花拥到了怀里。丹花倚在一东的胸前,低声地抽泣着。
两个人正缠绵着,胡同里走来了一个人。那人到了他们跟前,大声地咳了一声,把丹花和一东吓呆了。丹花定睛一看,是芳林嫂。
芳林嫂说,啥时候了,你们俩还在这里亲热,明天的事还办不办?
一东说,嫂子,谢谢你。
芳林嫂说,先别说“谢”字,俺妹子跟了你,你要好好待她,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慢待了俺妹子,嫂子可不依你。
一东说,嫂子放心,我向你保证,一辈子待丹花好。
芳林嫂说,有你这句话,俺就放了心。丹花,你快回家,以免家里人生疑心。一东,你去俺家把丹花的行李拿出来。明天早晨,你们不要在县城坐车,你们俩走到马蹬,从马蹬上车,省得被人发现。
芳林嫂领着一东要走,丹花拦住了芳林嫂,说,嫂子,有一件事,俺对不住你。芳林哥的事,俺早就知道,怕你伤心,没有告诉你。
芳林嫂拉着丹花的手,说,千万别这么说,他也就是那样了,早知道晚知道,都是这么回事儿。这就是命。你去了青海,要多保重自己。
丹花与一东分了手,一个人往家里走,她边走边抹眼泪……
三月三,清晨。太阳从东边升了起来,挂在魁星楼顶上,金灿灿的。几位年轻人在贴大红喜字。国宝家的门上,墙上,附近的街道上,贴满了喜字。红红的喜字,给这座古老而又饥饿的小城增添了不少欢乐。
徐贵丽早早起了床,在院子里指挥着迎亲的人。偶尔,她走出院子,站在大门口,向城西边望一望。
昨天,徐贵丽给毕家兴打了电话,让他回来参加儿子的婚礼。迎亲的时辰快到了,还没见丈夫毕家兴的影子。徐贵丽在心里埋怨丈夫。几个月来,徐贵丽为国宝的婚事忙得焦头烂耳,又是从上海买缝纫机,又是让采购员去郑州买手表,买自行车。求爷爷,告奶奶,好话说尽,家中的钱花尽,总算把丹花要的东西准备齐。现在,只等儿媳过门儿,交给儿媳。毕家兴不仅不帮忙,到现在连个人影也没见,还像个当爹的吗?徐贵丽埋怨归埋怨,事还是要办的。全大兴走过来,叼着烟卷,对徐贵丽说,徐姐,时辰已经到了,出发吧?
全大兴自从把国宝的婚事说成,到徐贵丽家就不一样了。好菜好酒好烟,随便吃,随便喝,随便吸。就连称呼也变了。他不喊徐贵丽叫徐主任,而叫徐姐。特别是在人多的时候,喊得特别响,就像是亲亲的姐。全大兴在众人面前喊声徐姐,仿佛自己的身价就抬高了许多。徐贵丽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说,不等他了,迎亲的事大,出发吧。
徐贵丽话音一落,全大兴便扔掉了手中的烟嘴儿屁股,站在院中,挺起了胸,大声道,门前喜鹊叫喳喳,大队男女笑哈哈。大街小巷开红花,喜事来到贵人家。今天是县人委会副主任毕家兴令郎的新婚大喜,感谢各位亲朋芳邻前来帮忙捧场。迎亲的——
众人大声道,在——
全大兴又喊道,准备好了吗——
众人大声道,好啦——
全大兴喊道,鸣炮奏乐,迎亲出发——
鞭炮响了起来,喇叭吹了起来,锣鼓响了起来。鞭炮声响过,迎亲的队伍便出了大门。迎亲娘子身穿红衣,手拿红伞,头戴红花,走在队伍的前面。接着是一顶花轿。本来,新社会,不兴坐花轿了,但是,丹花要求要坐花轿。毕家找不来轿子,用一把太师椅绑成了一顶轿子,上面系上了纸花,红红的,倒也好看。花轿后面,是锣鼓班子。吹喇叭和笙的是父子俩,姓白,父亲叫大喇叭,儿子叫小喇叭。父子俩有个外号,叫“淅川第一吹”。从旧社会到现在,每年的唢呐大赛,父子俩稳拿第一。他们是三官殿人,离县城有100余里。全大兴说,国宝的喜事,必须让“淅川第一吹”来吹,这样才显得有气派。徐贵丽便给三官殿的供销社主任挂了电话,让他把“淅川第一吹”请来了。父子俩,身穿红色长袍,头戴红色礼帽,一个吹笙,一个吹喇叭,珠联璧合,边吹边行走在淅川县城的大街上。先是一曲儿淅川民歌《对花》:
我里我出一呀嗯哎——吆哎——,
谁里谁对一呀嗯哎——吆哎——,
什么子儿开花儿哎吆那个吆!吆!
在呀么在水里呀咿呀吆哎?
仓才——乙才,仓才——仓
……
一行人,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向魁星楼走去。街道两边,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全大兴脸上堆满了笑,见人就发烟,就发糖。人们笑嘻嘻地接过喜糖喜烟,夸全大兴又说成了一桩好姻缘。全大兴听着众人的夸奖,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到了魁星楼下,李算盘早已摆上接路桌。全大兴走上前,端起接路桌上的酒,面向丹江,三鞠躬。全大兴鞠了躬,把就洒到了地上,算是敬了河神。李算盘走过来,拿出两个红包,发给“淅川第一吹”父子俩。众人进了院子,又吹了一阵子,便停了下来。迎亲的早餐在女方家吃,只是象征性的,愿意吃就吃一点,不愿意吃就拉倒,没人让。全大兴见众人都放下了饭碗,对李算盘说,老哥,时辰不早了,请新人上轿吧?
李算盘说,好吧。
放了鞭炮,锣鼓又敲了起来,唢呐又吹了起来。李算盘让王红英去丹花房间看看,看丹花准备好了没有。王红英进了丹花房间,不见了丹花。王红英着了急,在院子里找。众人说,从早晨到现在,就没有见丹花。李算盘进了丹花房间,发现毕家给丹花买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上面有一封信。李算盘拆开信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信上写道:
国宝,我思前想后,觉得咱俩还是不能做夫妻。今生无缘,辜负了你对俺的一片痴情。下辈子,俺还你!不必再找俺。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俺已经魂归丹江了。
丹花即日
外面,喇叭还在响。“淅川第一吹”吹的是《百鸟朝凤》。各种各样的鸟,在门外喜气洋洋地鸣叫着。全大兴见新人一直出不来,便走进了屋。
大兴说,咋搞的,时辰到了,快发人。
李算盘说,坏事了,丹花可能跳河了,快让喇叭停下来,大家一起到河边救人。
王红英已经在哭。全大兴也怕了。自己说了半辈子媒,这种事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出了门,让锣鼓喇叭停了下来。屋里,王红英的哭声更大了,她拽着李算盘的衣襟,哭着说,你还我的女儿,你还我的女儿。李算盘说,现在哭,有个屁用。快到河边救人。
全大兴派人回毕家报信,自己也跟李家的众亲戚一起到丹江河、护城河去找人。众人在丹江河边,边找边喊着丹花的名字。
国宝听说丹花跳了河,也跑到丹江河边来找。在丹江岸边,人们找到了丹花的一双鞋子。国宝抱着丹花的鞋子,哭着要跳河,被众人拉住了。
毕家兴家的院子里,来了不少客人,连县委的屈书记也来了。众人在等,等着把新媳妇接回来吃喜糖呢。等来等去,等回了国宝。全大兴搀着国宝,国宝怀里抱着丹花的鞋子,哭得死去活来。众客人听了事情的真相,乱成了一团麻。正在这时,毕家兴回来了。徐贵丽哭着把事情说了。毕家兴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站在院子中央,双手抱了抱,大声对大家说,各位,对不起了,让大家空欢喜一场。现在,救人要紧,请大家先回家,喜事改日再办,到时候,一定通知各位!
众人听了毕家兴的话,相继散去。毕家兴跟屈书记一起,回县委商量到丹江河救人的事。
傍晚时分,马蹬区打来电话,说有人看到李丹花跟王一东一起上了去青海支边的车。毕家兴让人查了查青海支边的名单,上面果然有李丹花和王一东的名字。毕家兴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他立即派人去丹花家报信儿,自己则向屈书记做了汇报后,向家里走去。
(未完,待续。此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作者简介:田野,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五四文艺奖获得者,南阳市五个一文艺工程奖获得者,淅川县文联副主席,淅川县作协副主席兼秘书长,在全国各大报刊杂志刊发作品3000余篇,《读者》、《意林》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放歌走丹江》、《坐禅谷禅韵》;长篇小说《泪落水中化血痕》;参与主编《魅力淅川》丛书(六卷),撰写的《北京,不渴》微电影剧本拍摄后荣获国家林业部“十佳影片”。约稿电话:13569243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