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初地理考,14
(三十三)《公刘诗》涉渭为乱,芮鞫之即,始为周人渡河而西之证,在公刘后。
《公刘》诗中又说:“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①之即。”
公刘居住的豳既然在汾水流域,临汾的古水之滨,为什么又说涉渭为乱呢?回答是:渭水是指汇入黄河处的渭水。公刘居住在汾水之滨,离渭水远,离黄河近。从地望上看,要远涉渭水必须先涉过黄河,而涉过黄河不必涉过渭水。而《诗经》说涉渭为乱,实际上已经涉过黄河并且到达了渭水,不必涉过渭水更向南发展。
那为什么不说涉河为乱,而故意写作涉渭呢?回答是:直接写涉渭,那么两件事都表示了。这是诗人写诗的方法。当时写诗的人没有料到,后世的人会误以为公刘居住的豳是在陕西扶风的北部边界,那么他写成涉渭为乱,在当时是很巧妙很明确的诗辞,但在后世却成了一个很难确定地点的谜。
有人问:渭水汇入黄河处在华阴,离汾水入河口也远,现在把涉过黄河到达渭水,说成是涉渭,这样可信吗?回答是:古今不同时代水流和陆地都有变化,渭水的入河口,汉代时在船司空,城址在华阴东北五十里,后来向南移动,胡渭的《禹贡锥指》说今天洛水从朝邑赵渡镇南入河处,就是古代的渭汭。又说:“渭汭应当在汉代的怀德县境内,是现在的朝邑。”今天考证从汾口向南到蒲关,其间的渡口很多。周人居住在邠,沿着汾水而下,渡过黄河向西,到达渭汭,不见得非要到远方去寻找。
“涉渭为乱”既已确定,那么“芮鞫之即”也就好解释了。《诗经毛传》:“芮,就是水厓,水岸边。鞫,是究的意思,水涯的末端。”郑玄说:“芮是指内,水之内称为隩②,水之外称为鞫。”《正义》说:“这里是以水内为芮,是水岸的名称,不是水流的名称。”
我们进一步来看,《说文解字》:“汭,水相入也。”《汉志》则说:“水的北岸叫汭。”汭是指的内。两条水相交,必定有弯曲之部分,或者叫水曲,或者叫水内,或者叫水北,都是一个意思。渭水汇入黄河,渭北叫做渭汭,洛水汇入黄河,洛北叫做洛汭,汉汭淮汭都是一样的意思。所以汾水汇入黄河的弯曲处,叫做汾汭。鞫,是指黄河水之外,周人渡河向西,到达渭水的北岸,从汾水来说,都是水外。所以诗中的汭是相对于汾水而言的水内,鞫是相对于黄河而言的水外。现在说“芮鞫之即”,其地点位于汾水的入河口,黄河的两岸,河东是河津的皮氏,河西是韩城的梁山一带。
如何知道是这样呢?从“涉渭为乱”一句,可以推想当时周人迁徙的踪迹。《水道提纲》:“东岸河津县西北的龙门山,两山对峙,黄河贯穿其中,向南流,下面是禹门渡,稍微折向西南流,到东岸壶芦滩的西面,汾水从东北方向的河津县城向西南而来,汇入黄河,叫做汾口,西岸就是韩城东面的周原堡。”我怀疑这个堡名叫周原,由来一定很古老。禹门渡一带,正是《公刘》诗中所说的汭,周原堡一带,则是《公刘》诗中所说的鞫。
“芮鞫之即”的意思搞清楚了,那么所谓的“夹其皇涧,溯其过涧”,也可以解释了。根据《水经》,汾水和古水汇合后,下游还有修水华水,两条河都在汾水的北岸,向南注入汾水。从古水到河津,必须要渡过这两条河,不过两条河也不很宽。
董祐诚说:“今天的泉掌泉就是修水,清水也叫黄华谷涧,就是华水,华水流经梗阳故城。”我怀疑梗阳连读就是姜,古公太姜可能就在此地,而皇涧过涧可能是这两条河当时的名称。周人的到来,先是“于豳斯馆”,以及“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后来夹皇涧溯过涧,沿着汾水而下,逐渐展开行迹。然后是“止旅乃密”,再“芮鞫之即”。其中的情势不是很明显吗?
到后来太王躲避狄人,只说翻越梁山,到达岐山脚下居住。梁山在韩城,所以就不用说渡河了。周人居住在此,固然不是从太王才开始的,恐怕早已渡河往西了。但是公刘避夏桀移居邠,一直到“爰众爰有,止旅乃密”,也需要时日,那么周人到达汾汭河鞫居住,应当不会在公刘这一代,而是在他的子孙后代。
而《公刘》诗中已经出现“涉渭为乱,取厉取锻”,足迹已经到达朝邑,终究不足为信。而且捶石磨石,到处都有,何必非要远涉到渭南去取呢?所以说“涉渭为乱”这一句,不足为信。诗歌毕竟不是史书,不过用诗歌作为参考来推论历史,史迹往往会显出真相来。《公刘》诗中的“涉渭为乱”,纵然不是信史,但就此而论,还是可以知道周人迁徙的行迹,进而证明所谓的夹皇涧、溯过涧、芮鞫之即,指的是什么地方。
总而言之,避夏桀移居邠是从公刘开始,夹皇涧、溯过涧、到达汾汭河鞫,是在公刘的后代,一直到古公的年代,涉渭为乱,那是要在古公翻越梁山抵达岐山之后,可能还一直要到王季文王的时候。而诗人为了追述祖先的丰功伟绩,不免把后代的事迹归美给祖先,这也在情理之中。
魏源《诗古微》第十三卷,质疑豳在邰的北方,更靠近戎狄,为什么要放弃邰而迁徙到豳?而且豳州距离武功的邰仅仅百里,朝发夕至,却裹粮陈兵,举止如此的张皇失措,又是为什么?这些疑问极有道理,可惜魏源没有看到我的分析啊。
① 鞫jū:水涯的末端。
② 隩yù:河岸弯曲的地方。
(三十四)汉美阳得古鼎,张敞误说。
《汉书·郊祀志》:“美阳发现了古鼎,张敞推敲上面的古文字,按照鼎上的铭文上报汉武帝:臣听说周族始祖是后稷,后稷封在斄①,公刘发迹于豳,太王在岐梁立国,文王武王在酆镐兴旺,岐梁酆镐之间,是周族旧的居住地,固然应当有宗庙、坛场、祭祀的埋藏。今天在岐东发现了古鼎,上面有刻书,说:王命尸臣,官次栒邑。这大概是周王朝用来褒扬赏赐给大臣的,大臣的子孙刻下铭文来纪念祖先的功绩,并埋藏在宫庙之中。”
这件事如何解释呢?回答是:并不妨碍这确实是扶风的栒邑,也同样不妨碍考证这件古鼎是西周时候的器物。只是张敞用后稷封邰,公刘居豳来解说就错误了。而且栒邑的地方官,怎么可能让他的子孙把鼎器收藏到周王族的宫庙中呢?这不能成为公刘居住的豳在扶风的证据。
① 斄tái:古同“邰”
(三十五)《豳风·七月》乃晚起晋诗。
那么又如何解释《豳风·七月》这首诗呢?回答是:《七月》一诗是晚出的诗,而且是晋国人的诗。《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前548),季札观看周的乐舞,称赞豳风说:《荡》诗太美了,欢乐却不过分,难道是周公来到东方了吗?再观察诗中对农事的描述,都是依据夏正,与唐风相近(唐风就是晋风)。
《禹贡》中记载的雍州不产丝,但《豳风·七月》却反复说到蚕桑,显然不是雍州。又考证《周官·龠章》:“(龠章)掌管击土鼓和吹豳龠①;凡国中向田祖祈求丰年,就龡②奏豳雅,敲击土鼓,以使田畯快乐。”明堂位以土鼓、蒯桴③、苇龠演奏音乐以献给伊耆氏。
《郊特牲》声称伊耆氏开始做蜡。《曲礼》孔疏引熊安生的话说:“伊耆氏就是神农氏。”《郊特牲》疏引皇侃,也说“神农伊耆氏是一代的总号”。神农氏姓姜,周弃的母亲是姜嫄。姬姜在冀州,是发明开创耕种的部族,所以他们的祖先是神农,是后稷。所谓神农后稷,都是首创教导稼穑的意思,比如田祖、先啬这些名称。伊耆氏,郑玄注释明堂位,“今有伊耆氏”,但是史籍中不多见。北魏孝文帝时,怀州流民伊耆苟聚众在山区作乱,洛州刺史镇压了这次起义。怀州,春秋时是晋国的领地,当时叫南阳,说明伊耆氏这一姓居住在晋(文王击败耆国,《路史》说就是伊耆的耆)。
至于豳雅豳颂,都是敲击土鼓,也有说法。大概治陶业最早也是起始于晋,唐尧一族是其中最著名的。所谓唐,就是堤唐,唐涂,都和土有关,外面坚固而内部空虚,就是陶字。又称为帝尧。《说文解字》:“尧从垚在兀上。”垚就是累土,兀是高耸特出的样子,所以尧就是大批地播种散布的人。尧和陶大概是重复的文字,就像后世所说的窯。所以我们知道唐尧是治陶业的始祖,其后代有唐杜氏,杜也是治陶之事。邠人祈年息物,祭祀田神,他们的祖先都是槌击打土鼓然后叩头,后世的人因循下来没有变革,于是就成了礼仪。
这就是豳雅豳颂起源于祈年息物,是晋人的旧俗,可以追溯到姬姜后稷神农的传说,求征《周官》中的记载,追溯土鼓凷桴的礼仪,这是确然可以依据的。后世也有人怀疑土鼓起源于唐尧,说伊耆氏是指帝尧,但这没有什么好争论了。关键在于伊耆氏在晋,击打土鼓以祈年息物是农耕民族在治陶业刚开始兴起以后的遗俗,而伊耆氏则是这个传说中的君主。神农也好,帝尧也好,可以一视同仁。至于豳诗《七月》出来地很晚,大概不是所谓豳雅豳颂本来的辞语了。
《纪年》房伯祈从宗周回来,雷学淇说,祈祁在古代是同一个字。《左传》中的晋国大夫祁奚,《吕览·开春篇》、《风俗通·十反篇》都写作祈奚。房国是帝尧的后代,所以姓祁。《周语》,当年昭王从房国娶妻,称房后,确实有明德,貌似丹朱,丹朱神冯附身房后体内遗传了美好的姿容,生下穆王。大概康王昭王都从房国娶妻,穆王的母亲是丹朱的嫡传后裔,所以貌似丹朱,丹朱的神冯附身到房后的体内生下了穆王。以前说房国在郧阳府的房县,恐怕是错误的。
① 龠yuè:籥的本字,古代乐器,形状像笛。古代容量单位,等于半合。
② 龡chuī:古同“吹
③ 蒯桴:就是凷桴kuài fú。凷是土块,桴是击鼓的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