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墨如金,在诗词创作时如对这点要求严格,文字意象可韵味无穷
据《唐诗纪事》记载:有一年诗人祖咏参加朝廷考试,试官出题是《终南山望余雪》。按应试诗格式规定,当写五言六韵十二句才算成篇。祖咏却只写四句:“终南阴岭秀,积雪浮云端。林表明霁色,城中增暮寒。”试官问他为何不写完全篇,答曰:“意尽。”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诗歌创作应惜墨如金,意达则已。
惜墨如金,最要避免求全。《庄子》有云:“凫胫虽短,续之则忧。”意思已表达清楚了,再去反复申说,势必会走向反面。
试看温庭筠的《梦江南》词: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此词写得清新流畅,极尽缠绵、凄伤、挚厚之情,被谭献称为“犹是盛唐绝句”(谭评《词辨》)。然而从意境上看,觉辞意俱尽,无咀嚼回味之余地,正如李冰若所说:“飞卿此词末句,真为画蛇添足,大可重改也。“过尽,二语既极惆怅之情,“肠断白蘋洲”一语点实,便无余味,惜哉!惜哉!”
按朱光潜的说法,“把“肠断白蘋洲'五字删去,意味更觉无穷”。何为其然?因前几句已写出一个倚楼等待离人归来却一再失望的思妇形象,“斜晖”句景中有情,足以给人无限联想的空间,再以“肠断”添足,一泻无余,神形俱失,遂成败笔。
再看柳宗元的《渔翁》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苏轼曾云:“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确实,后削冗句,浑成一绝。第一联的暮宿晨兴,已见渔翁的闲适自在;第二联的画外清音,已见渔翁的超凡绝俗,若就此结尾,便余情不尽,恰到好处。诗人却为蛇添足,又续“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二句以点实,不仅与前面的叙述角度相矛盾,亦破坏了全诗的意境神韵。
惜墨如金,还要勇于割爱。李渔曾云:“作宾白者,意则期多,字惟求少,爱虽难割,嗜亦宜专。每作一段,即自删一段,万不可删者始存,稍有可削者即去。”所谈虽是戏曲,诗歌当是同理。不少诗作意味不足,倒不是辞意不佳,而是不忍割爱所致。
试看李群玉的《雨夜呈长官》诗:
远客坐长夜,雨声孤寺秋。请量东海水,看取浅深愁。
愁穷重于山,终年压人头。朱颜与芳景,暗赴东波流。
鳞翼思风水,青云方阻修。孤灯冷素艳,虫响寒房幽。
借问陶渊明,何物号忘忧。无因一酩酊,高枕万情休。
这首诗抒写在异乡的雨夜感怀,述情叙怨,可谓委曲周详,然而韵味却不厚,难以令人动情,问题便在于不忍割爱。开首二句远客长夜、秋雨孤寺的交待,情景已明;三、四句量水东海、比愁深浅的设喻,启人以思,只此说住,便可想见言外有无限情事。然诗人偏把愁重压人、年华随波、仕途受阻诸情事全部端将出来,故反成饶舌。
以上所谈惜墨,主要是就篇法而言的,从句法来看,也有个惜墨的问题。惜墨如金,对篇法来说,要求做到篇中无闲句;对句法来说,则要求做到句中无闲字。
谢榛曾云:“炼句之法有二忌,如冶人当造五寸之钉,而强之七寸,虽长而细,不利于用也;如圬者筑七尺之墙,五尺以砖,二尺以坯,然遭久雨,砖则无恙,而坯自颓矣。”
这两个比喻打得很形象,只能造五寸之钉的铁,勉强拉长至七寸,结果是长而无用;只能砌五尺之墙的砖,凑上土坯砌成七尺,自然是易于颓垮。谢榛指出这一点乃是有针对性的,确有诗人在创作中懒于精思,不惜笔墨,敷衍成句。
试看朱庆馀的《和刘补阙秋园五首》之一:
闲园清气满,新兴日堪追。
隔水蝉鸣后,当檐雁过时。
雨余槐穗重,霜近药苗衰。
不似朝簪贵,多将野客期。
此诗写秋园之景,但在第二联中于“蝉鸣”前冠以“隔水”,于“雁过”前冠以“当檐”,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必要。很显然,诗人无意锤炼,信手拈来就支凑用上了。
再看李白的《陪族叔刑部侍郎晔及中书贾舍人至游洞庭五首》之一:
洞庭西望楚江分,水尽南天不见云。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王夫之曾指出,诗的第二句有“滞累”之病,“以有衬字故也”。衬字,即闲语也,当是句中的“水”“南”二字。因为删去这二字,意思也相当清楚,可见此句乃拉字凑数而成。所以冒春荣有云:“七言句若可截去二字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好诗。”
必须认识的是,惜墨并不是以字数的多少来衡量的。魏际瑞指出:“切到精详,连篇亦谓之简。”我们不能因惜墨而随意省减,从而导致语意不明。在诗歌创作中,这一点是有着许多教训的。
试看贺铸的《青玉案》词: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台花榭,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此词写自己幽伤的情怀。上片借不遇美人表现自己凄寂惆怅的心境。换头,自述相思之苦,然欲以彩笔题诗,以寄愁情,却空有断肠之句,于是发“闲愁几许”之问,最后以梅子烟雨作结。
从内容看,此词并不见新意,但藻采秾丽秀雅,修辞造妙入微,却是它词所难企及。正如先著所云:“语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万人不能凑泊。”如末尾的“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连用三句景物描绘来写“闲愁”,以加深加厚愁的感人力量,真可谓是用墨如泼。
我们读后,不但不觉得噜苏、拖沓,反而有淋漓酣畅之感。如果删去“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二句,而独留“梅子黄时雨”一句,从感情的表达来看,也并非不可,但形象就不够饱满,兴味就不够悠扬。
再看李商隐的《泪》诗: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
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
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诗的前六句,也就是全诗四分之三的篇幅,诗人采用了犹如排句和叠句的手法,一连写了六个古人流泪之事,首句写宫怨之泪,次句写离人之泪,三句写伤逝之泪,四句写怀德之泪,五句写身陷异域之泪,六句写英雄末路之泪。
六件事,六种泪,没有层次上的递进,也不与诗人自身相关。这种写法似令人不可理解,但是作品所包含的纵聚千古伤心人之泪,未抵青袍之泪湿的主题思想,就是在这种铺陈渲染的泼墨手法中,得到了深刻有力的表现。
如果诗人对前述六个古人流泪之事只是概括一下,很精练地表达出来,也不是不可以,但诗的感情浓度就不会这么深厚,更不会获得如此强烈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