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今天接着读杜牧的诗。月是故乡明,身在黄州为官的杜牧想家了。
杜牧并不是没有离开过长安,他到沈传师幕中,到牛僧孺幕中,一去近十年,都不在长安,他却很快乐地“赢得青楼薄幸名”。
那么风流,他该是个不怎么恋家的人吧?其实不然,一则那时年轻,知体上还有放浪的资本,总觉得未来可期;二则那几次离乡远去都是他自己的主动选择(他除了熬资历别无选择),他没有被命运抛来抛去的无力感和挫折感。但这次是在黄州刺史任上,他开始认真的想家了,他老了,再加上,这次来黄州,多少有点被贬的意味(当然,只是他心理上的,其实他升了官品了)。
(杜牧像)
我们现在只要提起一个诗人,他几乎都有想家的诗,诗人的敏感与浪漫使他们更需要归属感的支撑,杜牧当然也不例外,虽然他注又是注释《孙子兵法》,又是写政论意味很重的《阿房宫赋》,又是给边关和平叛前线出谋划策,但他骨子里毕竟还是诗人,诗人是他最深处的人格底色。
(十一家注《孙子兵法》书影)
现在我们翻开杜牧的介绍,一眼就可以看到,他是京兆万年(就是现在的陕西西安,就是长安)人,这很使他的人生获得益处,至少他在参加进士试时,获得了更好的机会(跟现在一样,高考有地区差)。但杜牧的远祖杜周却不是长安人,杜周是正经的南阳郡杜衍县(就是现在的河南南阳西南,如此算来,晚唐的大部分有名的诗人,包括白居易、李贺、李商隐,都是河南人)人,可是为什么到了杜牧,却成了地道的长安人了呢?说来话长:
汉高祖九年(公元前198年),刘邦接受了郎中刘敬的建议,将各地的二千石以上大官、富族及豪杰大量迁徙关中,目的很简单,既防范北边的匈奴,又集中管制各地豪强,也为了减轻地方的管理压力。但表面上的说法是召集大家为自己守陵,此后的皇帝们陆续采取同样的政策,于是汉高祖的长陵,汉武帝的茂陵,汉惠帝的安陵,汉景帝的阳陵,汉昭帝的平陵依次下来,就成了所谓的“五陵”(后来还有“唐五陵”,但一般讨论五陵,指的是上面说的汉五陵),豪强们也没办法,只能离乡迁居,长安附近一下子多了大量的政治移民。
(刘邦塑像)
是金子到哪儿都发光,强者到哪里都是强者,这些豪族移民虽然搬家了,但他们的贵族血统和头脑却依然保留着,当然,手中的财富也随人迁移而迁移,“五陵”地区成了新的贵族豪强中心,后世的“五陵”概念日益深入人心,到了唐代,这个概念又在各大诗人的笔下不断强调:
李白说“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少年行》);杜甫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秋兴八首》);白居易说:“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琵琶行》)……还有还有,卢延让,韦庄,李商隐……都写过“五陵”相关的诗,杜牧也写诗称:“五陵年少欺他醉,笑把花前出画裙”(《咏袜》)。甚至到宋代、明代,“五陵”的概念依然影响深远。
杜牧的祖上杜尹,死后封安平公,葬在少陵(少陵是汉宣帝许皇后的陵墓,根据礼法规制,只能比杜陵小,因而称少陵),这就是京兆杜氏一脉;杜甫的祖先举家迁到襄阳,开创了襄阳杜氏,但在唐时,襄阳杜氏远没有少陵杜氏名望高,所以杜甫写诗,也称自己是“少陵野老”(不止一次),不仅是因为他在那里居住过,主要原因是,“少陵”名声更响亮些(虽然老杜并不在乎这些)。
(自称“少陵野老”的杜甫)
总之,杜牧其实也是“五陵”人,他的故乡长安很让他骄傲,也让他怀念时名正言顺。这还不算,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居住(包括他没饭吃的少年时期)的长安,更是大唐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只有回到那里,才有可能一展他的济世安邦之才,他才不负平生所学。
因此,当他在黄州宦游不快之际,长夜不眠之时,他不由自主地想家了,也因此写了许多思乡的诗,今天我们挑两首诗读读,诗的标题是《齐安郡中偶题》,分别如下:
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
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
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诗是秋天在齐安郡(黄州)写的,因为“西风”、“秋声”明确交待出了写诗的时节。此时他的情绪一定并不好,因为他给李德裕的用兵方略(不管是西北的回鹘还是泽潞的叛军他都出主意了)显然没有回音,一方面自己不能亲临战阵,一方面自己的用兵方略不见采纳,他有多失望啊!
事实证明,李德裕完全有能力摆平这些,因为843年二月,石雄破回鹘于杀胡山,844年秋天,泽潞也完全平定了。杜牧出了一大撂作战方案,很可能被李德裕完全扔在箱底,一眼也没有看,没办法,李德裕太强了(可惜大部分精力用在了内耗上)。
(雄才大略的李德裕)
距乡千里远,有官不自由。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着,平淡的公事丝毫不能让他兴奋,鬓边的白发倒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了,身体一天一天地变差,年轻时能够放开胸怀畅饮的酒也不能多喝了,试问,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家。
“诗豪”刘禹锡死在842年,那是多么豪迈的一个人啊!他死时,杜牧在黄州;“诗奴"贾岛死在843年,那是多么单纯的一个人啊!他死时,杜牧在黄州……物伤其类,大唐帝国文化的凋零,又怎能让人不起归根之情,于是,他眼中的一切,都让人焦虑不安。
(渐老的杜牧)
叶落归根是当然是典型的老年心态,虽然杜牧这时只有四十一岁。
第一首:两竿落日溪桥上,半缕轻烟柳影中。多少绿荷相倚恨,一时回首背西风。两竿,形容落日有两竹竿高,黄州多竹,诗人以竹竿的的长度做为标尺衡量落日的高度,这跟我们后来用“日上三竿”形容早起的太阳思路一致,但用在此处,却格外符合黄州的环境。
(树林轻烟)
诗人站在溪桥之上,极目远眺,落日正当西斜,对岸杨柳含烟,淡影朦胧。桥下有水,水面上荷杆亭亭绿意葱葱,底下是莲叶田田相偎相拥。这本是没有感情的落日晚景,但诗人却由此引出了“恨意”为什么会恨呢,因为一阵西风吹过,满溪的荷叶都随风翻转,以荷背迎接无情的西风。
(落在竹竿头的夕照)
何以“西风”就有恨呢,因为那是故乡吹来的风,荷叶“背”向西风,不正是诗人“背”向长安,处在江湖之远的姿态么,简单的景语,在诗人这里,凝结了心向长安的思乡之情与报国无门之恨,因此他说,相倚恨!
(一时回首背西风)
第二首:秋声无不搅离心,梦泽蒹葭楚雨深。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梦泽,就是云梦泽。蒹葭指芦荻,芦苇。秋天是引人愁思的季节,秋风、秋虫,秋天的任何声音都会扰乱客子离人的心绪(他是长安的离人,他是庙堂的离人),云梦泽上芦苇苍苍,凄冷的秋雨一直在下,雨滴滴到台阶前的大梧桐叶噼啪作响,关您什么事呢?你要发出这哀伤的吟唱?
(自滴阶前大梧叶,干君何事动哀吟?)
诗人最后的一问看似无理,雨滴梧桐,自然会发出声响,但是诗人却讨厌这种声响,认为这是悲哀的呻吟,在思乡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的诗人,看什么都不顺眼,听什么都不顺耳,总之,当前的情境他不顺心,他坐卧难安,他“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到底意难平”,于是他胡搅蛮缠地发问,这个发问越是不讲道理,其表达的思乡之情越发深切。
843年到844年的秋天,杜牧在黄州无可奈何地滞留着,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一段休眠期,说“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忆齐安郡》,下同),但他真的睡踏实了吗,肯定没有,否则他就不会感叹“一夜风欺竹,连江雨送秋”了
(一夜风欺竹)
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就有变化了,到了844年秋天,当秋虫再一次高歌,当异乡的茱萸插遍,他被换到了池州任刺史,另一段宦游时期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