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撩大水，好快活

蹚水的妙曼难以尽言，当温凉的大水刚刚漫过脚面时，肤感像是小鱼轻轻啄着你似的，说不出的惬意。

窗外正在“发大水”。屋内小孙囡团团的《小猪佩奇》也放得热闹：“我们在泥坑里，跳来跳去，跳来跳去，跳呀、跳呀、跳！”

因此而忽发奇想，“大水”难得，带着孙囡撩撩大水如何？生活太庸常了，不妨来点惊喜。

果然，听到了我的主意，团团高兴得不敢相信，一口气叫了十多声的“爷爷”表示响应，平时她就爱踩浅水洼，家里为她好这一口，还特地买了小雨靴，今天可以大展宏图了。

但问题马上来了，小雨靴的靴筒太短，没入大水立刻被灌满，夹浆夹水的非常难受，本来就想“放养一下”，经风雨见世面的，穿着雨靴撩大水不是隔靴搔痒么？为有切实体会我干脆给她赤脚，换了硬底的塑料拖鞋，直接在水里趟。

邻居们见了大惊：天哪，小囡撩大水？！你做爷爷的疯啦？！我笑而不答。心想，你们的孩子将来就会少了这段珍贵的回忆。撩大水怕什么？生活是否精彩就在于它的多样性。成天这不能碰，那不能看的孩子，捡张树叶有菌，喝口冷水有毒，很可能长大了就是个废物。

再说，撩大水在我家也是有传统的，团团她爸3岁那年从幼儿园归，正好“发大水”，他妈妈就带着他“撩大水”，那种兴高采烈，他说都快30年过去了，仍然温馨回忆，恍若昨日。

或曰，“大水”里有害物质很多。这我知道。但偶尔一次，有啥关系。想当年，大人们怕着台风，我们却盼着台风，台风来了有大雨呀，大雨下了，有大水呀，小巴辣子就开会啦！玩伴们总是赤着头冲进雨里撒欢，长者的呵止充耳不闻，能够疯一次，这一天就没有白过，弄堂的花坛，弄堂的淘米池里到处是大雨里疯玩的孩子，有一年我五岁，跟着大孩子在康定路撩大水，深深浅浅地一路撩到延平路牛奶棚附近，大孩子们把我忘了，一转眼不见了他们，我就乱转乱找，忘了来时路，开始还不知道怕，和几个陌生孩子玩水，后来陌生孩子也回家了，只剩下我，我怕了，拼命喊，没人理，天渐渐暗去，我完全迷了路，只见无数陌生的大人从我身边匆匆走过，我叫他们“阿姨”或“爷叔”，他们只奇怪地看看我，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便都依然走过，我一急，放声大哭，是那种“急哭”，基本声嘶力竭拼命了，于是大人们马上围拢来，问长问短，大致是“小朋友，哪里的？”一类，我才五岁，大概只会说“我要回家”，被问之下，根本说不清家在哪里，家里有什么人，什么路，几号？都不知道。

暮色中，我记得有个“大人”说，把他送派出所吧，派出所会解决的。于是一起附和，把我送到了“余姚路派出所”，其实余姚路离开我所居住的康定路很近，只隔一条马路，但因为我说不清住哪里，派出所也只好干着急，不知往哪里送，情急中有人问，你爸爸叫什么？这一问，我福至心灵，张口回答某某某。

那三字怎么写，我当然不知道，但根据这三个音，派出所根据户口登记很快就找到了我的家。

5岁撩大水，使我一辈子都明白了一个道理，1.哭是最强大的；2.记住一个名字有好处。

所以，我不怕带着孙囡撩大水。水乃世间至柔又至强的物质，人类从水中诞生，人不应该从小亲水吗；其次，蹚水的妙曼难以尽言，当温凉的大水刚刚漫过脚面时，肤感像是小鱼轻轻啄着你似的，说不出的惬意。然后你加快速度，水流得以迅速冲击脚踝，渐渐地冲击腿肚，痒痒的，凉凉的，越来越深，越来越凉，我相信小孙囡一生对它会有记忆，会说，我某岁那年，爷爷带我在徐家汇附近“撩大水”，真刺激，你们有这个记忆吗？

撩大水还有一种“撒野”的快感。浩淼积水改变了所有街道的路况，无论单车还是步行，因为无法逾越水障，众多行人被迫放下自己，但也乘机放纵自己，纷纷跃入水中，做一次自由人，笑嘻嘻地撩起了大水，乘机“冒野”，皮鞋当套鞋，T恤充泳衣，任大水把浑身溅透，看表情个个心花怒放。

有时，我们被文明束缚得太紧太久了，也被庸众裹挟太紧太久了，种种“规矩”，种种“修养”，什么“笑不露齿，行不露胫”，什么“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真是土壤一样活得好累好蠢好板结，今天且把一切撕去，有欲纵欲，有情纵情，恣肆汪洋，岂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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