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王连载4】——名师高徒
作者:云萧
编辑:光年
第 四 章 名师高徒
1
正午时分,太阳大好,岳飞在柴屋劈柴。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岳飞谛听片刻,不由赞道:“好一匹骏马!好一个骑士!”
岳飞步出柴房,在自家院外站定。前面不远处,便是亲善驿道。稍顷,南面驰来一匹白色骏马,马上一位老者,身披斗蓬,腰悬长剑,手提长枪,背负大弓,虽精神矍烁,神采飞扬,却隐隐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与焦渴。岳飞瞧见大弓,双眼骤然一亮:“特大之弓,必需非凡之力。料无三百斤臂力,休想拉动它!”一边想,一边往驿道方向行進。
老者远远瞧见一个少年,禁不住挽辔徐行:“想这汤阴僻地,如何有此等才俊!虽只十四五岁,且著粗衣草鞋,然而举止端恭,天威暗含,赳赳身形暗蕴雷霆神力,炯炯眼神确显鸿鹄志向……当初慧海嘱我周侗:'不妨往汤阴一走。’其中深意,莫非应在此人?”
两人四目对视,都目不转睛,又都微微点头。马到岳飞跟前,周侗驻马问道:“请问小兄弟,麒麟村在哪?”岳飞说:“此是孝悌村,东首与麒麟村相邻,沿驿道前行不远便是。”周侗问:“不知麒麟村中,可有个王明王员外?”岳飞说:“我爹便在他家作佃农。”周侗问:“不知小兄弟,姓甚名谁?”岳飞说:“在下岳飞。老人家鹤发童颜,英姿飒爽,敢问高名?”
周侗笑道:“我乃山野村夫,名姓不值一提。此时远道而来,倍感口渴,不知能否讨碗水喝?”岳飞说:“老伯稍候,我去去就来。”周侗自忖:“张恺曾来信盛赞岳飞,并提及其父岳和。殊不知初来乍到,即遇此人,岂非大缘?”
岳飞返家,姚氏恰也站在窗外,静静注视老者。岳飞说:“妈妈,我去为老伯舀碗水喝。”姚氏说:“你去舀来,由为娘看过,再端与他。”岳飞到厨房,先将双手洗净,再将一只大碗清洗三次,而后打满一碗水,端到姚氏跟前。姚氏瞧瞧,顺手抓一把糠秕撒在水上。岳飞大惊:“此水敬奉老伯,未知妈妈何意?”姚氏说:“五郎端去便是,不必多问。”
岳飞复到周侗跟前,颤巍巍递上一碗水,满面愧色。周侗瞧见岳飞窘态,又瞧瞧水面飘浮的糠秕,眉头微皱,随即心头一凛,端碗来轻吹慢饮。饮毕,见岳飞已是泪流满面,不由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小兄弟却是何故?”岳飞说:“奉老伯一碗糠秕水,我实于心不忍。”
周侗问:“莫非水中糠秕,非你所加?”
岳飞说:“我虽是农家子弟,少知礼仪,却又怎敢以糠秕轻侮老伯?只我妈妈素来慈悲心肠,却不知为何今日,执意要在水碗加一把糠秕。”
周侗将碗还与岳飞,大笑:“加得好,加得好!请转告你妈妈,老夫深表谢意。”随即上马疾驰。
岳飞回到姚氏面前,施礼道:“老伯深表谢意,托我转告妈妈。”姚氏说:“糠秕用意,五郎是否已经猜知?”岳飞说:“孩儿尚未明白,谨请妈妈明示。”姚氏说:“今日大热,老人远道而来,倘若急饮,必伤肺腑。为娘以糠秕覆水,他便不得不缓饮,如此方保无虞。”
岳飞说:“妈妈一心为人着想,竟周详如此,孩儿深受教益。”
姚氏说:“五郎须知,为人设身处地一想,先他后我,无私无我,实乃做人的第一要义。”
岳飞反复念叨:“先他后我,无私无我……”忽地跪拜:“妈妈今日之语,犹如拨云见日,让我心境大开。儿想儒家'仁义’,道家'真人’,佛家'慈悲’,均当是'先他后我,无私无我’的境界。以此为人,勿须百般心计;以此习文,可懂天下诗书;以此论武,武道必臻至境。孩儿感激不尽!”
姚氏扶起岳飞:“五郎此番道理,却是为娘所不及。于此自忖,为娘所言'先他后我,无私无我’八字,似是冲口而出,似是只为五郎代言。或许五郎久远以前的记忆,均可由此开启。”岳飞说:“能否开启,孩儿已不十分在意。惟求此后,一切以八字心法为准则,则道德、忠孝、文武、家国等等,尽在其中矣。”
2
麒麟村,王家厅堂,王明、安氏坐叙。安氏说:“大郎年龄日长,却只知吃喝玩乐,打架斗殴,如何是好?”王明说:“夫人所虑,也是我长年累月的心结。想当初张老先生在世,他尚听管服教。待先生一去,他便如脱缰野马,尽弃诗书,惟恃蛮力,只和徐庆等人厮混,以致无人能管,无人敢管。”安氏哽咽道:“原本指望他大贵,谁知他飞扬跋扈、不学无术如此,切恐迟早酿造大祸。”
夫妇正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王安進来说:“京城周侗周老先生,前来拜见员外。”王明大喜:“半世老友,早无消息,不期今日来访。快快请他進来!”安氏避入内室,王明跨出堂门,大步迎出:“周大哥!”周侗叫道:“王贤弟!”二人苍颜相对,各各轻拂一把对方的花白胡须,不约而同大笑:“老矣,老矣!”
周侗放下长枪,解下弓箭,二人手挽手入堂坐下。王安奉上茶盏,王明说:“大哥在御拳馆任'天’字教师,犹记得我这乡野鄙老,难得,难得!”周侗说:“六贼当权,鬻官卖爵,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御拳馆也在劫难逃,早沦为培训奸贼爪牙的罪恶场所,我哪还呆得下去!”王明说:“甚好。如蒙大哥不弃,恳请大哥以愚弟之家为家,就此开馆授徒,教习文武,颐养天年。”周侗微微一笑:“呵呵,贤弟虽是诚意,却亦有私心!”王明笑道:“愚弟私心,大哥因何一眼看穿?”周侗朝堂外一指:“且看那边——”
王明侧头去望,却见王贵扛起周侗长枪,虽耍不出精彩的套路,却也忙活得有板有眼,不亦乐乎。王明说:“此是犬子王贵,依大哥眼光,能否成器?”周侗说:“力大,气雄,心沉,可为智勇之将。”王明说:“大哥可不是宽慰我心?此子好逸恶劳,偷尖耍滑,又颐指气使,赶走多少先生!刚才我和夫人,还为他唉声叹气。”周侗放言道:“此子不服他人,却服一老一少。贤弟信否?”王明说:“所谓一老,必是大哥。却不知这一少,又是何人?”周侗说:“他日贤弟自知。”
孝悌、麒麟村野外,岳飞负弓佩箭,东张西望,预备找一靶标习射。远处飞来一群大雁,岳飞自语:“不如试试连珠射法。先射第二,再射第三,都要中头!”随即弯弓搭箭,迎头射出。
双雁中箭,尚未坠地,树后即有人笑道:“好是好,可惜尚差两尺!”岳飞闻声一震,却四顾无人,只得半信半疑拾起落雁。但见两支利箭,第一支正中大雁咽喉,第二支仅从雁肩穿入,从雁颈穿出。岳飞大惊:“方才那人所言,分毫不差!若非雁群侧飞,凑巧碰上,哪能射中?天下竟有如此高人,实乃罕见!”
岳飞当即向笑声出处叩拜:“晚生岳飞,愿求明师教诲!”静默片刻,来人并不现身,只从更远处询问:“你的箭术,何人所教?”岳飞说:“八舅教过一个早晨,而后只靠自己练习,故至今不得要领。”来人说:“如你真想学箭,我可教你一法。不过此法艰难,你未必能够做到。”岳飞说:“师父如肯教我,弟子必始终如一奉行,纵使千难万难,也绝不废弃。”
来人说:“你我萍水相逢,何必师徒相称?你可从明日开始,天明前起身,到七里沟无人之处,在相隔百步之内,挂一竹竿,竿上挂大小三个捎带风叶的竹圈。你面对初升起来的太阳,朝那竹圈注视,数它随风转动的次数,每一圈都数到三百。竹圈有快有慢,除非刮大风,你须同时记清三个转数。如若约略含糊,务必重数。待到阳光刺脸,双目已难再睁,你可闭目养神片刻,而待次日重复。每隔三五天,可将竹竿移远两三步。如你能在三百步远近,同时记清大小三个竹圈的转数,便能积得一点点习射的根基。”
岳飞大喜:“多谢师父教我,我必勤苦习练,决不懈怠。然而师父大恩,须现身受我一拜。”来人说:“虽你以师徒相称,我却未必收你。人生路漫漫,大才须久磨。单学练目、射箭、耍枪之类,又岂得力敌万人?你有无心志,是否可教,须待百日之期到时,再定分晓!”言毕,远处似有微风拂动,来人已无声息。
岳飞自语:“听其声音,似是老者;度其身法,却仍矫健。虽不见其人,我却知他技艺高绝,识见超拔。如今有幸邂逅,岂得负这口耳相传的教益?”随即满心欢喜回去。
3
七里沟深处,方圆五里之内,并无人烟,也少人迹。清晨,阳光初露时分,岳飞在半坡的阳面,向东目视一根竹竿上的三个竹圈。
每一竹圈时快时慢,三个竹圈又快慢不一。岳飞一晃眼,说一声“不对”,当即重数。忽一阵大风吹来,岳飞又说一声“不对”,再次重数。直到正午,太阳不再斜刺双目,岳飞方才停下。但双目已经红肿,闭目静养之后,许久才能睁开。
雨日,本无太阳,岳飞依旧上山,面对竹圈默数。
两月过后,太阳日渐炎热,炫目的光芒灼灼逼人。岳飞已站到两百步开外,虽汗流浃背,双目疼痛不已,却仍兀立不动。
岳飞还家,姚氏问:“五郎天天上山数数,不知高人是否再来?”岳飞说:“两月之中,并无师父声息。”
姚氏问:“那你心头,是否感觉有進益?”岳飞说:“距离一天天增大,眼肿一天天消退,竹圈一天天膨胀,转速一天天缓慢,内心一天天宁静。此外无它。”
姚氏喜道:“此正是進境,而且進境神速。尤其宁静之心,寻常之人,断难获致。”岳飞说:“感荷妈妈启迪。孩儿推想,百日之后,必能于三百步外,以屏心静气之效,一次数清竹圈,无须反覆。”
王家学馆,岳和偶从馆外经过,不期看见王贵、徐庆等人,正坐馆内听先生授课。岳和当即伫留,倚窗旁听。周侗说:“你等服我武艺,皆欲早学刀枪。然人生七岁,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人子弟,皆入小学。先学洒扫、应对、進退之节,次学礼乐、射御、书数之艺。我虽不喜繁文缛节,然而诸事,以修身养性为本,心不正则行不端,行不端则害莫大焉。为人师者,若急功近利,一切以功名成就之说蛊世惑民,弃仁舍义,势必误人子弟。”言毕,有意往窗外张望一眼。
岳和暗道:“好一番正论!倘五郎承教门下,岂不受益终身?”徐力从后边跟来:“岳二哥快走,那边诸事尚多。”岳和退开一步:“你家徐庆入学,交纳多少学费?”徐力说:“岳二哥知我家贫,哪有余钱供他读书?惟因徐庆与王贵交好,王贵便求王员外代交学费。”岳和说:“看来我家五郎,入读不易。”徐力说:“王贵与岳飞同样交好,况且素服五郎,岳二哥何不亲向王贵或员外说说?”岳和笑道:“我已有主张。”
书房,周侗正秉烛夜读,忽听叩门之声。周侗笑道:“虚掩之门,人皆可入。”
岳和推门進来,正欲施礼并自我介绍,周侗挥手制止他说:“勿须自报家门,老夫料兄必来。兄姓岳名和,字平心,汤阴义人,王家佃农,岳飞父亲,对否?”岳和惊问:“我区区无名之辈,先生如何得知?”周侗说:“老夫曾听张老秀才道及岳和父子,又听王员外备述往事,今日又见窗外君子身影,因此得知。”岳和说:“先生既知我父子,亦必知我今日来意。”
周侗正色道:“收你为徒可也,收岳飞为徒不可。”岳和大惑:“先生取笑。想我已年老心衰,尚有何求?惟愿岳飞有成,能报先生。”周侗问:“莫非岳兄不屑为周侗之徒?”岳和说:“先生从军西北,英勇善战;拜师谭正芳,习得少林绝技;授艺御拳馆,以仁立武,高徒满座。今听先生正论,虽不从先生习读,却已知修养之道在心,教子之道在德,读书之道在悟。岳和倘无牵累,诚愿终生侍奉先生,不胜荣幸。”
周侗起身,向岳和长揖:“刚才老夫戏言,岳兄切莫当真。我既知岳家生计艰难,必得你竭力耕种,方能勉强熬度,也知岳兄重善积德、伸屈自如、淡泊随缘一生,实胜老夫多矣。然虽周侗不才,倘欲收岳飞为徒,必得他满足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岳和喜道:“先生有甚条件,岳和洗耳恭听。”
周侗伸出一根指头:“第一,岳飞拜我为师,不得准备任何礼物,也不须交纳一分一厘学费。”岳和说:“先生之心,岳和铭记不忘。岳家报不得先生大恩,且容五郎尽忠国家以报。”
周侗伸出两根指头:“第二,岳飞拜我为师,如我有需,他必伴我通宵,或随我远行千里。”岳和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岳飞既为先生之徒,必待先生如父。先生但有所需,尽管吩咐,岳家人决无二话。”
周侗伸出三根指头:“岳飞拜我为师,必得于六月十五日正午,到我书房叩拜。早一刻不纳,晚一刻不纳。”岳和说:“此一点并无难处,岳飞自当准时前来。只不知先生,因何强调这个时刻?”周侗说:“我自有道理,却不须分说。”
岳和拜别周侗:“承蒙先生慷慨允诺,岳和不胜感激。但待六月十五,我与岳飞自来拜先生。先生且安歇,岳和就此别过。”周侗还礼道:“岳兄慢去,老夫届时恭候。”
4
傍晚,岳家庭院,岳飞正在夕阳下画沙习字,岳翔从院外跑進来说:“五哥,阿爹到家!”又進里屋对姚氏说:“妈妈,阿爹到家!”
岳飞从容写完“仁信智勇严”五字,起身扶住从里屋走出的姚氏,一道往门口迎候。岳和老远叫道:“喜事,喜事,岳门大喜!”姚氏说:“平心素来沉稳,今日却因何故,兴奋如此?”岳和说:“文娟有所不知,若非天大之喜,且喜讯掩抑在胸已近一月,我哪得欣欣作态,喜不自胜?”岳翔说:“阿爹快讲,到底喜从何来?”岳和说:“周侗文武双全,名震天下,竟已答应收五郎为徒,安得不喜?”
姚氏叹道:“果是大喜!奴早听阿爹言道,五郎若得从陈广学枪,从周侗习射,当有封狼拜胥之相。”岳飞说:“孩儿亦闻周先生,大智大勇,曾为数十万禁军教头,后从东京来王贵家设馆授徒。故心生羡慕已久,早想投师学艺,却不料今日,喜从天降!”姚氏问:“五郎既有此心,为何不见说起?”岳飞说:“王贵曾经邀我,言道可从徐庆之例,由他家代交学费。此乃因人成事,孩儿以为不妥,不如有朝一日径见先生。想来阿爹喜讯,亦不由王员外成全。”
岳和笑道:“知子莫如父,知父莫如子!我直接拜会先生,先生却早知我岳家父子,并嘱我只能于六月十五日正午,带同五郎往见。”岳飞掐指一算:“六月十五,正午?不好,不好!看来我与先生缘浅,竟难从命。”姚氏惊问:“奴料此日此期,完全依得,五郎因何拒绝?”岳飞说:“孩儿于七里沟受教习射,与教射人有百日之约,而最后一日,正是明天六月十五。孩儿岂得背弃信义?”
岳和说:“切恐五郎错过良机,势难再得。莫如权衡轻重,舍彼就此。”岳飞说:“我受他人指点,习射百日,自觉获益匪浅。天下所重者,惟在信义;信义不立,孩儿宁弃技艺。且容我先赴百日之约,而后向周先生赔罪。”岳和说:“为父已经应他,他也说得斩钉截铁。切恐我们赔罪,亦是无济于事。”岳飞说:“他如不能成全信义,恐亦徒有虚名,算不得大家。孩儿自当福浅,认命便是。”
岳和大笑:“五郎所言,理直气壮,为父深表赞同。明日你自去赴约,我独往学馆,向先生道明原委。”姚氏说:“五郎所议甚是。今日且早些安歇,明日各行其事。”
六月十五,七里沟阳坡,岳飞一如继往,面向太阳数竹圈。渐至正午,日光焦灼如火,岳飞满头大汗,全身湿透,然而心静如水,默立不动。
林中一个声音响起:“哈哈,好小子!已到三百步外,已无杂念余波,端的進展神速!”岳飞向发声处叫道:“谨请师父现身,受弟子一拜。”来人笑道:“孺子可教与否,还得与我比射。倘若落败,从此不须见我!”岳飞说:“师父既出此言,弟子必定一试。请师父出招。”
来人说:“你且看西头!”岳飞西望,却见一道箭靶,不知何时已经插好;又听嗖嗖嗖三箭,箭箭全中靶心,且排列成一道小小圆环。岳飞说:“师父三百步外神射,弟子仍有心一试。然而所佩之弓,至多远射两百步,如何是好?”
来人笑道:“这有何难?我且借你三百斤神臂弓一用!”林中飞出一张大弓,岳飞腾身接住,度量三百步站定。正待发射,不由暗思:“我如亦是三环连中靶心,不过与他仲伯之间,难决胜负。今日须出奇计,一箭定乾坤。”随即拉满弓弦,一箭疾如闪电,先从三箭之中穿过,再将箭靶一劈两半。
来人大喝:“好箭!”遽然飘出,落定在岳飞面前:“你看老夫是谁?”岳飞惊道:“原是老伯!且受弟子一拜!”周侗摆手道:“且慢!要拜老夫,须随我到当拜处。”周侗拾箭,岳飞负弓,一前一后飘走。
周侗书房外,岳和轻叩房门:“周先生在否?”如是再三,屋内并无动静。岳和说:“原来先生不在。然料先生为人,岂得失约?我且静待。”
岳和等待多时,仍不见周侗回转。王贵恰从旁边经过,岳和便问:“贤侄可知周先生,今在何处?”王贵说:“今日我们休学,先生只说有事出门,没说将往何处。”王贵走开,岳和自语:“若是先生出门,岂非有意失约?然而无论如何,我均须将他等待,以明原委。”
岳和又待许久,抬头望望太阳,不觉苦笑:“正午马上就到,如先生仍自不回,势必有意拒收岳飞。或许他和五郎,各有失约苦衷,以至如此。”岳和仍自静待,却从院外传来一个声音:“正午已到,岳兄到否?”周侗现身,岳和赶忙施礼:“我不知岳飞早与他人,约定今日之期,故未能同行,谨向先生赔罪。”
周侗大喝:“岳飞安在!?”岳和正待分说,却见岳飞从院外跟来,背负神臂大弓,气宇轩昂,径对周侗施礼:“岳飞在此!”岳和说:“五郎,七里沟之约,你岂得失信?”岳飞说:“阿爹多年教诲,孩儿岂敢失约?惟是践约之后,才又赶到这里。”岳和说:“教射之人,是否见得?”
周侗大笑:“教射之人在此!”又一把推开书屋:“都入内室,老夫要受拜师大礼!”
5
七里沟半坡,皓月当空。两条人影飘忽而至,到空地站定。
周侗说:“今夜到此,只为传授意拳。”岳飞说:“多谢师父。却不知王贵、徐庆等师弟,是否同学此拳?”周侗说:“为师从不区别待人,但人各有根器。王贵刀法非凡、相扑了得,徐庆枪法凌厉、射术高超,他日冲锋陷阵,自当一军无敌。然而他等潜能尽显,再难挖掘。独你天资深邃,心性沉笃,能于外家拳后,再学内家拳法。”岳飞说:“未知内、外拳法,有何差异?”周侗说:“且看我演练一遍,你或自知。”
周侗脱下外套,深吸一口气,徐徐展开身形与拳脚。但见起伏无招,進退无式,步步如常,拳拳随意,如似只见己意,无有其它。演毕,周侗合十收式,气入丹田,而后发问:“可有感悟?”岳飞呆立不语,周侗又问:“感悟如何?”岳飞仍呆立不语,周侗怒喝:“岳飞!”岳飞一个激灵,蓦地回过神来:“师父,弟子虽看得明白,却因多有想象,故而得意忘形。”周侗说:“既如此,且将你的想象道来。”岳飞说:“数年前,弟子以《孙子兵法》为指引,自创'龙虎十三’拳。今且演练一遍,再与师父探讨。”
岳飞走开几步,蓦地拳脚飞动,如龙似虎,刚劲之气四溢。一套走完,烈烈之风仍在。岳飞说:“谨请师父指点。”周侗呆立不动,岳飞又说:“谨请师父指点。”周侗仍呆立不动,岳飞惊呼:“师父!莫非多有发现,一如弟子方才?”
周侗动得一动,嘴角嗫嚅半天,才说:“不假,不假!意拳与'龙虎十三’,一个在意,一个在形;一个取势,一个取力;一个随心所欲,一个摹拟万物;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若蛟龙;一个气窜肌肉,一个力动千钧。倘若二者合一,势必神威大显,独领风骚!”
岳飞说:“弟子所悟,与师父相近。惟恐二者合一,必定招招绝杀,式式催命;倘为恶人、小人所得,势必贻害无穷。”周侗捋须言道:“鹏举所虑极是,为师亦同此想。今日你我合一,取名'形意’,此后历代单传,且不以'形意’之名扬世。”岳飞说:“弟子谨记。然若御侮抗敌,或当取其一二,广传军士,以卫家国。未知师父之意如何?”
周侗说:“意拳虽静,却出自枪拳。自周朝以后,枪术便有护王定国之功。三国姜维善枪,传至先师谭正芳,遂演绎为少林'意拳’。再至你我师徒,又将衍化为'形意’。然武技有三:下者强身,中者报国,上者修心。鹏举志在报国,心无尘埃,自能善用、正用与妙用,为师何忧之有?”岳飞说:“师父此言,尤使我心明眼亮。我想先师陈广所谓岳家枪法,倘与'形意’拳融汇,必定更進一层。然而先师逝去,不能看到今日……”岳飞声音渐低,以致哽咽失语。
周侗默默转身,面对陈家庄所在方向遥拜:“陈兄亦我故友,三十年前切磋枪技,三十年后无缘生逢,岂不痛煞肺腑!然兄虽去,枪传岳飞,虽死犹生。周侗驽钝,却必最后看护岳飞一程,以遂兄'平天下’之愿。”岳飞闻言,跪倒在地,悲声大起。
6
书房,三更灯火通明,周侗与岳飞对坐。周侗说:“自今日始,我们研习兵书战策与山川地理。”岳飞说:“谨遵师命。”周侗说:“你早熟记《孙子兵法》,如今背来听听。”岳飞说:“会得。”而后开始背诵:“始计第一。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周侗双眼微闭,似有倦意。
岳飞微惊,又背:“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周侗似睡非睡,摇摇欲坠。
岳飞略停一停,再背:“虚实第六。孙子曰: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敌人不得至者,害之也。故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出其所必趋,趋其所不意……”周侗侧倒书桌一角,鼾声微起。
岳飞强打精神,续背:“行军第九。孙子曰:凡处军相敌,绝山依谷,视生处高,战隆无登,此处山之军也。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周侗鼾声大作。
岳飞停止背诵,起身欲将周侗抱上床榻。周侗蓦地瞪眼大喝:“岳飞!何故停下?”岳飞赶紧施礼:“弟子切恐师父疲倦之至,不忍惊醒。”
周侗怒道:“你从头至尾背诵,老夫一字不漏听取。你本当气定神闲,悠悠背去,然却首鼠两端,视我形迹而心神紊乱;倘为大将,只怕一有风吹草动,你便六神无主,如何胜敌?”岳飞大惭:“师父教训得是。弟子本心,竟为外物牵动,实不可饶恕。”
周侗说:“你且坐下。孙子论将,有'智、信、仁、勇、严’五诀。依你之见,良将若何?”
岳飞说:“弟子以为,五诀不差,却须略改序,为'仁、信、智、勇、严’。”
周侗说:“为何有此一变?”
岳飞说:“孔子之'仁’,实近老聃之'真’,佛陀之'善’。'仁’是赤诚、纯善、大忍,'仁’通天道、人伦、世情。仁者为将,百战百胜,天下无敌;智者为将,谋高则胜,谋浅则败。故两者不可并论。”
周侗说:“鹏举论'仁’,实令老夫耳目一新。然而,纸上谈兵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此后,鹏举当一面熟读兵书战策,一面详察黄河两岸地理,一面密切关注北方形势。当今北方,大辽日衰,女真蓬勃,竟能以二千五百人起兵,破宁江州,渡混同江,而后称帝于会宁,建立大金。以至辽帝惊叹:'女真兵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后又以区区二万人马,破辽七十万大军。以此之势,不待早迟,必是大宋劲敌。”岳飞说:“北方形势,委实堪忧。不知我朝,可有充分准备?”
周侗愤然言道:“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当今我朝兵马,惟西军最强。然无论强弱,俱被童贯把持。童贯何人?一个供奉官出身的阉人,凭靠出使三吴,寻觅奇巧书画取悦官家,兼与老贼蔡京沆瀣一气,居然当上节度使、宣抚使、检校太尉,挂上帅印。今纵有种师道、种师中等名将,亦断难有所作为。而对大金崛起,朝中上下多见窃喜,以为有金攻辽,实天助大宋,却不知辽亡金兴,我朝将面临更强更恶之敌。故欲重振大宋军威,确保天朝万民,尽复燕云故地,只在鹏举一辈,或曰鹏举一人。”
岳飞起身跪拜:“师父寄我如此厚望,弟子虽不自量力,却必披肝沥胆,笃定夙愿。”周侗说:“鹏举有心,心却仍待磨砺。即如背诵《孙子》,尚难中心坚定,金刚不动。故必以小见大,勇猛精進,惕厉于一言一行、一思一念与一草一木,真正达到稳如泰山、动如崩雷、一心如炬、一气如虹的殊胜進境。”
7
太行深山,羊肠小道上,周侗轻装骑马,岳飞挑二百斤重担,赤脚步行。周侗打马疾驰,既不言语,也不回头看岳飞。岳飞虽满头大汗,双脚血丝缕缕,却仍紧跟不舍,半步也不挪下。周侗突然冲上一面高坡,岳飞也冲上这面高坡。周侗突然下到谷地,岳飞也飞快下到谷地。周侗再上另一面高坡,岳飞也上这一面高坡。
周侗说:“鹏举看太行山势,倘若河北沦陷,当有何用处?”岳飞说:“太行山势险峻,连绵无垠,纵河北沦陷,亦可以奇兵出入,不断扰敌后方,与敌长期周旋;一旦正兵到达,必可奇、正协同,一举破敌。”
周侗说:“倘是忠义兵民,自可团结待敌;倘是叛匪为王,又多一重敌人。”岳飞说:“纵是叛匪无数,亦可一骑前往,晓以大义,化敌为友,倍增生力之军。”周侗说:“人多以黄河、长江为天险,却不知太行横亘南北,才是真正天险。鹏举切记,倘你大军向北,万不可忽视奇兵或叛匪的威力。”岳飞说:“师父此言,弟子铭记不忘。”
突然,山谷喊声大作,谷南、谷北各涌出一队人马,南队张扬一面“梁”字大旗,北队张扬一面“牛”字大旗,各各摆开阵形,正欲厮杀一场。周侗说:“早闻得太行山中有两股强人,一股以梁兴为首,一股以牛皋为首,不期今日遇见。”岳飞说:“弟子亦曾听闻,牛皋、梁兴等人武艺高强,义薄云天,惟不忍官府横征暴敛,才被迫啸聚自保。殊不知两人有嫌,竟欲南北火并,岂不自伤羽翼,有害无益?”周侗说:“鹏举不忍,可有善解之道?”岳飞说:“师父小憩片刻,弟子去去便来。”
太行谷地,两军对垒,梁兴、牛皋各自突出阵前。牛皋说:“梁兴!你我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奈何昨日,遣人抢我三百匹良马?”梁兴说:“奸商通辽,走私马匹,自然人人得而诛之。我不过下手在先,怎说是抢你良马?”牛皋说:“它既经过北道,即须我牛皋理会。你越界违盟,还不下马请罪!”梁兴说:“当时事急,倘不从快措置,三百匹良马,必成资敌之物。你不贺我破贼,亦不深自反省,却来兴师问罪,岂不颠倒本末?”
牛皋大怒:“反了,反了!”右手一扬,猛然举起一面令旗。梁兴见状,也将一面令旗高高举起。两人正待一同挥下,驱动一场恶战,突然嗖嗖两箭,两面令旗次第坠落。牛皋、梁兴同时大喝:“何人暗算!”岳飞赤脚跑来,远远叫道:“两位好汉休伤和气,两队壮士只当与仇敌厮杀!”来到两阵、两人中间,岳飞分别向牛皋、梁兴施礼:“在下岳飞,久闻两位大名,今日得见,不胜欣喜。然大辽亡灭在即,大金势不可挡,它日必当南侵。太行两支劲旅,既以忠义立名,何不协同如初,厉兵秣马,以待家国大用之时,一显身手?”
牛皋拱手道:“此言亦壮!然你既称岳飞,可是陈广、周侗之徒,曾经大胜杨再兴?”岳飞说:“在下不才,惟因师名而为牛兄所知,委实惭愧。”梁兴拱手道:“杨再兴本一县无敌,却败于岳兄之手;而兄方才一箭,必以三百斤神臂弓从三百步外射出。梁兴拜服之至!”牛皋说:“既是汤阴岳飞,何故前来太行?”
岳飞说:“奉师之命,随师北行,熟悉河北山川地理,以备将来之需。”牛皋叹道:“周先生远见,岳五哥神勇,牛皋虽粗鲁之辈,却亦识家国大体。”随即转向梁兴:“牛皋防区有隙,差点放走通敌奸商,今向梁小哥赔罪!”梁兴说:“牛大哥深明大义,我梁兴又岂得做小人?三百匹马如数奉还,从此你我兄弟相交,以待他日,随从岳五哥驰骋沙场!”牛皋说:“三百匹良马,理应归梁小哥,我只须讨一匹,馈赠岳五哥。”
一匹马从山头驰下,周侗叫道:“不须,不须!岳飞赤脚随我步行,不须良马!”牛皋、梁兴同时施礼:“可是周老前辈?”周侗哈哈大笑:“老夫到太行,本意也在面会两位头领,不期今日同遇,岂非天意?”牛皋说:“有请诸位,都往我山寨一行!”梁兴说:“有请诸位,都就近往我山寨一行!”
8
王家庄,周侗半躺在床,容颜枯槁,气息微弱。王贵、徐庆跪伏床前,满脸泪花。王贵说:“弟子顽劣,承蒙师父教诲,武艺有成,韬略初具,然而师父一病不起,这却如何是好?”徐庆说:“如若上苍有知,我愿代师受病,甚至往九泉一走,师父万不可先去!”周侗笑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你们不必在意。我有一言,却须牢记。”王贵、徐庆齐道:“师父请讲,弟子恭听。”
周侗说:“岳飞志在天下,必有大成。你等如求功名,莫如终身追随,必是可期。”王贵、徐庆说:“弟子谨记。”周侗说:“徐庆家道贫寒,少年老成,心志笃诚,必能勇毅始终,不折不扣。我独忧王贵,素喜安乐,好计小利,切恐他日陡生变故,渐失丈夫本色。”王贵说:“师父此言一出,弟子胆战心惊,必自铭刻,终生警惕。”周侗说:“确能如此,必慰我心……你们且出去,唤岳飞進来。”
王贵、徐庆退出,岳飞随后進屋。周侗说:“今日无他,惟谈后事。”岳飞泣道:“师父何出此言?弟子曾到地藏菩萨前祈祷,坚信师父能够痊愈。”周侗说:“鹏举美意,老夫心领。料我凡夫俗子,如何惊动得菩萨心肠。”岳飞说:“弟子祈祷之时,分明听见菩萨暗语,似是已经答应。如其不然,我愿舍弃文武,专寻真理大道,既救师父危病,又使众生解脱。”
周侗说:“佛家讲普度众生,道家讲清修自在,然而天下人等,鲜见有成佛成道者。”岳飞说:“或许其门甚小,其法不大。弟子不时隐约感觉,天地间必有大道,至高至远,至简至易,足使人见法得道,见性成佛,且以最大慈悲,将万物众生,尽行包容与善解。”
周侗惊道:“此语神奇,暗动我心。老夫阅人无数,即使佛道中人,也未曾如此言说。莫非你今生使命,抑或万世使命,本不是一个天下所能囊括?”岳飞说:“如是弟子妄语,弟子知罪。”周侗说:“你用本心说话,岂无深沉因果?料必迟早明朗。倘若果有来世,你我当再结师生缘份,容老夫作你弟子,听闻真理大道。”
岳飞急忙叩首:“师父此言,愧煞岳飞!弟子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期许?”周侗大笑:“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言毕,溘然而逝。岳飞扑前大哭:“师父!”王明、岳和、徐力及王贵、徐庆等人,也号哭而進,齐齐跪倒。
9
岳家卧房,姚氏正飞针走线,突听岳和在屋外叫道:“文娟在哪?”姚氏开门,迎進岳和:“平心,我早急切盼你回来。”岳和问:“莫非有甚紧切事?”姚氏说:“事关五郎。自周先生逝去,他不仅沉默寡言,而且行为怪异。”
岳和说:“五郎素少言语,惟是这怪异行为,有何表现?”姚氏说:“每月初一、十五,他都出门许久不归;出门时穿一件稍好的外套,回来时却只剩下破烂内衣。我问他何故,他亦支捂其辞,语焉不详。”岳和大惊:“竟有这事?”
姚氏说:“我素放心五郎,然怪异如此,却也不能不疑。如若他典衣酗酒、赌博,与不三不四之辈往来,情形便极是严重。”岳和说:“明日又是十五,倘他照例出门,我且尾随去看个究竟。”姚氏说:“我盼你回来,正是此意。”
次日清晨,岳飞、岳翔卧室,岳飞打开所有箱笼,对比许久,却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岳飞推醒尚在熟睡中的岳翔:“六弟起来,我有话说。”岳翔坐起来问:“五哥何事?”岳飞说:“我今日出门,却无一件衣服穿得出去,因此想向六弟借一件。”岳翔说:“我可不敢借你,切恐你一穿走,便是有去无回。”
岳飞揖礼道:“我们兄弟之间,不曾区分彼此,今日你助我一把,我自感激不尽。”岳翔说:“五哥哪里话?你想穿哪件,自己拿去就是。”岳飞说:“我要两件,非两件不可。”岳翔说:“五哥常破衣赤脚出门,何故要套两件新衣?”岳飞说:“六弟真心助我,便不必多问。”
岳飞套上外衣,背上弓箭,出来看看母亲的房门并无动静,回头又对岳翔说:“烦请六弟告诉阿爹、妈妈一声,我一早有事出门,可能晚些时候回家。”岳翔说:“会得。”倒头又睡。
天刚蒙蒙亮,岳飞一路往市集疾行,一路泪流不止。岳和远远跟来,岳飞也不察觉。
到得市集,太阳已经升起。岳飞自语:“六弟,你惟一两件新衣,果然有去无回。他日我做牛做马,亦必使你穿戴齐整。”岳飞走向一家刚刚开门迎客的当铺,掌柜探出头来:“小兄弟,今日又来典当衣服?”岳飞说:“正是。”随即脱下两件外套递上。掌柜说:“看这两件衣服,于你实在太小,估计并非你日常所穿。”岳飞说:“此乃我家六弟所有,我好不容易才借出来。”掌柜说:“借来兄弟的衣服,也要典当?如今这世道人心……”
岳飞欲语还休,眼泪滴溜溜打转。掌柜忙改口说:“不说那些,不说那些。我惟是做生意,两件衣服两贯钱,以一月为期。”岳飞说:“感荷。”接过银两,转身便走。岳和随后来到当铺,取出两贯钱递给掌柜:“我是那个年轻人的父亲,想代他赎回刚才典当的两件衣服。”掌柜说:“子不教,父之过。他每月来典当两次,你是不是都要赎回?”岳和脸色微红:“承蒙掌柜教诲,今且暂赎这两件。”
岳飞转往酒肆,递出一贯钱:“老板娘,麻烦打一些酒。”酒肆妇人笑吟吟过来,轻悄悄灌满一个陶瓷小坛,付与岳飞提了。岳和在后边觑得真切,大惊:“五郎从不喝酒。家中逢年过节,也才买得三五钱。谁知他私底下,一买就是一坛!”
岳飞又往肉铺,买下一贯钱的半边猪头,而后和酒坛一道提了,抬脚就往沥泉山飞奔。岳飞悲气四溢,也不东张西望,只管急急前行。岳和跟着飞奔,一路低语:“莫非山中有他一群酒肉朋友,常与五郎一起吃喝?”
岳飞运足脚力,同时施展周侗所授轻功,身影转瞬即逝。岳和气喘吁吁,料定跟不上,索性坐下歇息片刻。
岳飞又渐渐慢下,双脚愈来愈沉重,眼泪也急剧涌出。突然,他大声哭出,几步抢过一个山嘴,径往一座石碑扑去。石碑上有苏体八字:“大宋统制周侗之墓。”
岳飞跪倒,如泣如诉:“师父,可知弟子又来看你?每月才来两次,师父必是孤独。然弟子囊中羞涩,即使前来,亦备不得奠礼,只有些许酒肉,略表寸心。愿师父九天有知,亦能在那边闲观星月,聊饮淡酒,佐以小菜,复论兵法。弟子虽不能亲耳聆听,却能用心体察。体察万物,无不饱含师父苦衷。体察黄土,无不记起谆谆嘱托。体察武技,无不折射天地人心……”
岳飞哽咽失语,遂起身拉开神臂弓,连射三箭,箭箭凄厉,直冲云霄。而后蹲下,手抓墓前黄土,慢慢掏出一个深坑,缓缓倒進一坛酒,又将半边猪头埋下。岳飞掩好最后一捧土,再次伏地不起,全身剧烈抽搐。
岳和从山嘴后闪出,含泪大叫:“五郎!莫非你每次出门,均如今日一般祭奠先生?”岳飞转身叩头:“阿爹!孩儿不孝,竟让你和妈妈伤心。惟是孩儿的三位恩师,张先生有孙守墓,陈先生有子守墓,独周先生无儿无女,倘无弟子记挂,岂不在饱尽尘世沧桑之后,身后亦不得略享供奉?乞请阿爹宽恕,待我明日出门找份活计,努力挣些薄酬,既能与双亲分忧,亦能继续与先生上供……”
岳和热泪滂沱:“五郎心声,为父岂得不明?你一月两祭,乃执孝子之礼。既能对师父如此,他日倘为时用,岂得不为知己竭诚,为国家尽忠,为道义尽节?为父虽非有德有才之辈,却必助五郎成全孝行,成就大义!”岳飞扑向岳和:“阿爹!”二人相拥而泣。
评论:
韩愈先生《师说》有言: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周侗作为谭正芳的高徒,京城八十万禁军教头,人生中最快慰的一件事情,便是收岳飞为徒。
周侗在京城武馆教学,有志难抒,预知大厦将倾,为大宋再造了一位可撑起华夏的脊梁。其作为,伟也,壮也,奇也,雄也!
本章岳飞拜师一段,点名一个主旨。任何事情,都是信义在前,技艺在后。正道虽表面艰难,实则是通往成材成聖最坦荡的途径。而世人多只顾眼前利益,不知因小失大之理。
同时岳飞对“仁”字的解读,也注定了他这辈子忠于自己内心的根源。大善,大真,大忍之心,在浊世的风浪前,在二十多年后风波亭的邪恶面前,岳飞内心光明,天日昭昭,开出朵朵聖莲。
岳飞随周侗在太行山遇梁、牛二位义士,为日后北伐联合北方的义军埋下了伏笔。而周侗临终前,对徐庆和王贵的忠告,也似穿越了时空,已然看到二十多年后,王贵因小利大节有亏,而徐庆对岳飞中心至死不渝。
心怀坚韧赤诚之志,师承陈广周侗之艺,岳飞,大器初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