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似朝云无觅处——一个天才与三个女人
白居易有一首小诗,名为《花非花》,为人津津乐道,誉为后世“朦胧诗”滥觞之作。全诗如下: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个在文学史上享有盛誉大诗人,少年时携诗作干谒侯门,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令顾况惊叹不已,从而暴得大名;早年间,以天下为己任,志在兼济,忧国忧民,写作大量讽时刺世的作品;中年后,仕途受挫,心灰意懒,渐入佛道,过起了诗酒风流的日子,后期,多为闲适、感伤之作。因此我认为,《花非花》应是白居易晚年的作品。
和我一样喜欢这首诗的还有一人,他就是白居易死后90年降生人世的天纵奇才,北宋时期的大文豪苏东坡。他有一首描写柳絮的词,其中一句诗“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很明显,灵感来自于白居易。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名为“朝云”,化自白诗的最后一句,“去似朝云无觅处”。
朝云是苏轼打心眼儿里喜欢的女人,虽然位卑为妾,但没有丝毫的轻薄。他让家人称朝云为“如夫人”,在内心深处,苏轼把她和明媒正娶的夫人摆在同等地位。但是,他绝没有想到,自己出于浓浓爱意,而选取的“朝云”之名,向魔咒和谶语一样,预示着这个温婉美丽、聪慧多情的女子将不久于人世,真的像朝云一样去无觅处。
朝云死后,苏轼把她葬在山寺旁、林壑间,一幽静之处,造墓立碑,撰写墓志铭,墓旁建六合亭,以示哀念,亭柱上镌有一副楹联:
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苏轼确实“不合时宜”,不会见风使舵,典型的特立独行。王安石当政时,他抵制新法,因此得罪新党;司马光上台,悉除新法,他也极力反对,因此又得罪旧党。因为固执己见,结果里外不是人,既不能见凉于旧党,又不见容于新党。王安石罢相后,新旧两党轮番执政,苏轼起起落落,一会儿被重用,随即遭贬谪,时势幻化、仕途坎坷。他的后半生,绝大部分时间奔波于“庙堂”和“江湖”之间,但赤子之心不改、傲然风骨不变。关于“不合时宜”,还有一个典故:
苏轼罢朝回家,吃过饭,腆着大肚瓜问家人:“你们都说说,我这里有什么?”一个丫环过来拍马屁,说:“一肚子文章。”苏轼摇摇头,又一个人过来拍马屁,说:“一肚子见识。”苏轼还是摇头,把殷切的目光投向朝云。朝云戏谑道:“学士一肚子不合时宜。”苏轼哈哈大笑,说道:“知我者,朝云也。”
朝云很美,据说,“淡妆浓抹总相宜”这句诗就是苏轼初见朝云时所作。但是,苏轼对朝云的爱并不全在于其美貌。才华横溢、意气横绝的苏轼不是醉生梦死、意志消沉的刘永,他也好色,但不轻薄,他也风流,但不恣意,他所追求的绝不仅仅是色欲和柔情。他的博学、他的卓绝、他的不合时宜还有他的不肯屈服,使他精神境界常处于“不胜寒”的“高处”。所以,他广交朋友、纵情山水,高僧、名妓、权臣、老农,社会各个阶层都有他的朋友,山林、湖海、勾栏、寺院,都曾留下他的足迹。即便这样,依然无法派遣内心的孤独。朝云的出现让苏轼找到精神寄托,这个灵慧的女孩理解苏轼,理解这个狂放但充满矛盾、快乐但内心痛苦的天才。苏轼视她为红颜知己,不然,以苏轼的才情和性格,爱她不会爱得如此真切、深挚和浓烈。凶险的官场、窘困的异乡、寂寞的贬谪途中,朝云陪伴身边,给他以理解、安慰和支持。朝云之于苏轼,决非一般的佳人之于才子,所以苏轼之于朝云,也没有一般的才子之于佳人的浮艳之词和旖旎之语。苏轼写给朝云的诗,称她为“天女维摩”。天女,我理解是仙女的意思。“维摩”乃佛教用语,佛经的名字,即《维摩诘经》。追求禅意的唐朝山水诗人王维最爱此经,自号摩诘。朝云信佛,苏轼称她为“天女维摩”,实际上是把她看作高贵、纯洁、迷人的仙女。可见苏轼对朝云的感情非同寻常。在这首诗的序言里苏轼写道:“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感念之情,溢于言表。当时,新党再度执政,苏轼被贬惠州。
自古英雄爱美女,美女也爱英雄。范蠡携西施泛舟西湖,虞姬为项羽喋血刎颈,小乔初嫁公瑾雄姿英发,貂蝉移情吕布怒发冲冠,吴三桂一怒为圆圆江山易主,小凤仙痴心助蔡锷千古知音。何谓英雄?曹孟德说,有“吞吐天地之志,包藏宇宙之机”者方为英雄。窃以为,曹孟德所谓英雄实为枭雄,而非真正的英雄。真正的英雄是有独立人格、宏阔胸怀、光明磊落、敢说敢做的人,无论功名大小、事业成败,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因此我认为,苏轼不仅是天才,而且是英雄。王安石在位时,他不仅反对而且抵制新法,王安石退位后他登门拜访;旧党失势时他与旧党站在一起自请外放,旧党得势后他指责旧党和新党乃一丘之貉又被外放。没有半点的随波逐流和丝毫的奴颜媚骨。此等气节和魄力非大英雄不可为也。
既然是英雄,就有常人不可窥测的内心世界和精神追求,所以,英雄注定孤独寂寞,英雄必然痴心多情。苏轼的孤独寂寞是显而易见的。他名满天下、交游无数,但真正都进他内心世界的、理解他的人,其实并不多。所以,他要喝酒、他要写作,他要探访名山沉迷于青灯古卷,他要涉足瓦肆流连于笙歌曼舞,他陪老农对饮、他与名士唱和、他和山僧论道,他为妓女填词,所有这些,都是他孤独寂寞的表现。“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以至于夜饮归来,意兴阑珊,酒精的麻醉消除后不得不面对孤寂的心灵,竟产生了“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念头。
苏轼的痴心和多情也是显而易见的。他悼念亡妻的词脍炙人口,感人至深: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断肠处,
明月夜,短松岗。
苏轼的第一个妻子王弗死后,苏轼在她的墓地种了三万株松树,“短松岗”指的就是这里。每每念及这首词,抑制止不住的为苏轼的痴情感动。“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读到这里,眼眶渐渐湿润。王弗与苏轼少年夫妻,两情缱绻,共同走过了意气风发的十一年。能被这个千年不遇的天才加英雄如此的思念,王氏地下有知,当欣慰矣。
苏轼的第二任妻子王润之是王氏的堂妹,姐姐死后三年,借给了姐夫。她陪苏轼走过人生中最重要的25年,历经坎坷、饱尝艰辛,遗憾的是也先于苏轼撒手人寰。她生性温柔、贤良和顺,对苏轼百依百顺,为苏轼牵肠挂肚,深得苏轼喜爱。死后,苏轼把她厚葬,在祭文承诺,自己百年之后与她合葬。八年之后,苏轼北归途中病逝,弟弟苏辙帮哥哥实现了诺言。王润之是个平平常常的家庭妇女,不通诗文,不懂苏轼的雄心壮志,出于对天才加英雄的仰慕委身于填房。她小心翼翼的爱苏轼,无怨无悔地追随苏轼,同穴合葬,恐怕是对她对大的安慰。
痴情的苏轼对两位妻子都有所交代,红颜知己朝云又是如何安排的呢?
朝云是苏轼的侍妾,歌妓出身,后纳为妾,陪伴苏轼二十三年,深得苏轼宠爱。关于苏轼和朝云的传说很多,无庸赘述,从他为朝云所作的墓志铭,我们可以看出苏轼对朝云的感情非同一般: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麤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止归。
我数了数,一共才一百一十七个字,而且是平平淡淡。和苏轼为原配王弗和续弦王闰之的墓志铭相比,无论字数和文采都相去甚远。既然深爱朝云,为何写出的墓志铭如此平常?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情到深处反似无”吧。就像彼此相知,无需多言一样。再来看这篇墓志铭,如白描一般,简约的叙述,平淡的口吻,既无热情洋溢的赞美,也无撕心裂肺的哀痛,对朝云的评价只有两个词、八个字:敏而好义、忠敬如一。我想,苏轼写作这篇墓志铭时一定在深夜,眼前浮现朝云的面孔,在阴阳交汇的地方,二人默默对视,眼睛里贮满了思念、关切、柔情、挚爱,但一言不发,好像彼此都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嘴里要说什么。万千思绪压在心底,落到纸面上的,就是这寥寥百余字。
苏轼对原配的爱,可谓爱的热烈,因为他们是少年夫妻情深意切;苏轼对续妻的爱,可谓是爱的真挚,因为他们是患难夫妻同甘共苦;苏轼对朝云的爱,可谓爱的深沉,因为他们心意相通彼此相知。朝云墓旁六和亭上,苏轼手书:惟有朝云能识我!也可以说,苏轼的前两任妻子,都得到了苏轼的爱,但都没能走进苏轼的心,而朝云,不仅得到苏轼的爱,还走进了他谜一样的,只有天才和英雄才会有的内心世界。
朝云入苏门时年仅十二岁,先为侍女,后纳为妾,此前,他是卖唱的歌妓。十二岁,少不更事,且出身卑微,没有什么文化修养,如何能够赢得大才子、大英雄的青睐呢?我想,连苏轼自己都不明白。所以,他把她比作朝云,似花非花、似雾非雾,飘逸而神秘。这是可以理解的,爱没有理由。有情人常常问对方,我为什么爱上你呢。这其实也在问自己。不需要回答,相视一笑,爱没有理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这样的追问不是有千百年了吗,至今没有令人满意的答复。
朝云走后,苏轼再未娶妻,鳏局至死。“去似朝云无觅处”,在那个世界,他们还会相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