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111）：因陋守旧——释“旧”（舊）
朱英贵
“因陋守旧”这个成语的意思是指因袭不合理的、保守原来的而不加改进。其中的“旧”字是个简化字，其正体写法应该是“舊”，简化字“旧”完全破坏了初文的构字理据，而“舊”字的构字理据与造字原理却还依稀可见。本文就来讨论这个“舊”字。
一、“旧”（舊）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先来看甲骨文的“舊”字，从上图可以看出，“舊”字的甲骨文字形数量比较丰富，多由“雈”与“凵”两个部件构成，也有少数字形，不是“雈”，而是“隹”或者“鸟”。“隹”应该是鹰隼类的大鸟，而“雈”即“雚”，应该是猫头鹰一类大鸟；“凵”应该是表示鸟巢。由此可见，“舊”字的构字理据是由大鸟与鸟巢会合成意的。
《说文解字》卷四萑部：“舊，𨾦舊，舊畱也。从萑臼聲。鵂，舊或从鳥休聲。”
许慎解释的大致意思是：“舊”，就是𨾦舊（𨾦即鷂鷹），也就是“舊”这种鸟停留的意思（“畱”是“留”的异体字），它的字形采用“萑”作表意的形旁，“臼”是声旁。“舊”也可以写作“鵂”，采用“鸟”作表意的形旁，用“休”作声旁”。
可见《说文》认为“舊”是一个形声字，“臼”或者“休”是它的声旁，整体意思侧重于鸟的行为方面。因此，清代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对“舊畱也”的解释为：“釋鳥。怪鴟。舍人曰。謂鵂口也。南陽名鉤鵅。一名忌欺。按今字爲新舊字。”可见也是把“舊”字的本义当作鸟类来解释了。
愚以为，其实不然。“舊”字的本义当从被误认作声旁的构件（甲骨文写作“凵”，后来的文字写作“臼”）来解读，而且，“舊”字也不应该是形声字，而是一个会意字。
那么，“凵”或者“臼”是什么？鸟巢是也。只有从鸟巢的含义入手方能够与“舊”字的引申义对接，否则“舊”字的众多引申义与常用义就成了无源之水，令人不可理解了。
那么，“舊”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巢呢？这要从“舊”字的另一个构件“雈”（或者“隹”、“鳥”）来破解。首先应该是大鸟的鸟巢，其次应该是猛禽的鸟巢，因为“雈”或者“隹”都应该是鹰隼一类的猛禽。据说，鹰隼一类猛禽的鸟巢大如石臼，且年复一年地被鹰隼加固利用，故这个意义上的鸟巢也就含有“老巢”或者“旧巢”的意思了。于是，拙文认为，根究“舊”字的构字理据，它的造字本义当为“老巢”或者“旧巢”。
再来看下图“舊”字的古文字字形演变：
“舊”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由上图“舊”字的甲骨文、金文、战国大篆和说文小篆形体来看，尽管构字部件小有变化，然其构字理据却是一脉相承的。现代汉字正体字的“舊”是直接由小篆字形隶变与楷化而来的，至于简化字嘛，字形已经面目全非，据说是采用“舊”的草书形体下部而省去上部构成的的，这样一来“隹”形消失，“凵”（臼）形讹变，构字理据则无以寻踪了。
二、“旧”（舊）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综上所述，“旧”（舊）字的造字本义应为“老巢”（原有的巢穴），现在已经很难找到文献书证来印证这一构字理据了。在这个造字本义的基础上，它可以朝着如下几个方向产生引申义：
其一，表示古老，陈旧，与“新”相对。例如：“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诗·大雅·文王》）再如：“孟轲守旧术，不知世务。”（汉·桓宽《盐铁论·论儒》）又如：“（武松）脱了身上旧衣裳，把那两件新衣穿了。”（《水浒传》第三一回）
其二，表示长久，久远。例如：“兹殷庶士，席宠惟旧。”（《书·毕命》）孔传：“此殷众士，居宠日久。”再如：“于乎小子，告尔旧止。”（《诗·大雅·抑》）郑玄笺：“旧，久也。”又如：“窃伏海濒，闻暴公子威名旧矣，今乃承颜接辞。”（《汉书·隽不疑传》）
其三，表示往昔，从前。例如：“台小子，旧学于甘盘。”（《书·说命下》）再如：“旧入故园常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唐·杜甫《燕子来舟中作》诗）又如：“窃整顿旧所著文一十五章，以为贽。”（唐·韩愈《上贾滑州书》）
在此基础上则可产生如下三方面的引申义：
一是表示原来，本来。例如：“叔陵旧多力，须臾，自奋得脱。”（《陈书·长沙王叔坚传》）再如：“蜀土旧无兔鸽。隋开皇中荀秀镇益州，命左右齎兔鸽而往。今蜀中鸽尚稀，而兔已众。”（宋·王谠《唐语林·补遗四》）又如：“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宋·陆游《沈园》诗之一）
二是表示仍然，依旧。例如：“杨柳千条送马蹄，北来征雁旧南飞。”（清·纳兰性德《浣溪沙·古北口》词）
三是旧章，成例。例如：“乃反商政，政由旧。”（《书·武成》）孔传：“反纣恶政，用商先王善政。”再如：“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诗·大雅·荡》）郑玄笺：“此言纣之乱非其生不得其时，乃不用先王之故法之所致。”又如：“册祝于庙，惟周之典。临朝亲拜，亦汉之旧。”（宋·苏轼《赐新除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吕公着辞免册礼允诏》）
其四，表示老友，故人。例如：“秋，公子友如陈葬原仲，非礼也。原仲，季友之旧也。”（《左传·庄公二十七年》）再如：“孔子之旧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将助之以木椁。”（《孔子家语·屈节》）又如：“（陆机兄弟）见华一面如旧，钦华德范，如师资之礼焉。”（《晋书·张华传》）
在此基础上则可产生如下三方面的引申义：
一是表示旧交，旧谊。例如：“秦旧好也……结旧则安。”（《左传·文公六年》）再如：“武素与桀、弘羊有旧，数为燕王所讼，子又在谋中，廷尉奏请逮捕武。”（《汉书·苏武传》）又如：“二人与臣有十年之旧，备知才用，可托政事。”（唐·李公佐《南柯太守传》）
二是表示老臣。例如：“维今之人，不尚有旧。”（《诗·大雅·荡》）郑玄笺：“哀其不高尚贤者，尊任旧德之臣，将以丧亡其国。”再如：“孝文、孝明太后，重年敬旧，存问周渥。”（《北史·魏东阳王丕传》）又如：“仁莫大于求旧，智莫良于用众；既得天下之大老，彼将安归？”（宋·苏轼《除吕公着特授守司空同平章军国事加食邑实封余如故制》）
三是表示世族。例如：“内姓选于亲，外姓选于旧。”（《左传·宣公十二年》）再如：“郡邑豪旧，遂相率与出。”（南朝·梁·陶弘景《吴太极左仙公葛公之碑》）又如：旧家（世家望族），旧家子（世家子弟）……
其五，表示一向，素来。例如：“关西杨伯起，汉日旧称贤。”（唐·李白《送杨燕之东鲁》诗）再如：“精鋭旧无敌，边隅今若何？”（唐·杜甫《观兵》诗）
在此基础上则可产生曾经的引申义，例如：“买地铺金曾作埒，寻河取石旧支机。”（唐·沈佺期《奉和春初幸太平公主南庄》）再如：“礼闱曾擢桂，宪府旧乘骢。”（唐·杜甫《哭长孙侍御》诗）
根据上面对“旧”（舊）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旧”（舊）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三、含有“旧”（舊）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含有“旧”（舊）字的成语越有数十个，其中“旧”字在相关成语中大致保留有如下几种含义：
其一，是古老、陈旧的意思，例如：
除旧布新——布：安排，开展。清除旧的，建立新的。以新的代替旧的。语见《左传·昭公十七年》：“彗，所以除旧布新也。”
革旧鼎新——旧指朝政变革或改朝换代。现泛指除去旧的，建立新的。又作“革故鼎新”。
语见明·李贽《代深有告文》之二：“切以诵经者，所以明心见性，礼忏者，所以革旧鼎新。”
宿学旧儒——指老成博学的读书人。源自宋·胡仔《苕溪隐丛话前集·西昆体》：“老杜诗既为世所重，宿学旧儒犹不肯深与之。”
因陋守旧——指因袭不合理的老一套而不加改进。语见《宋史·欧阳修传》：“宋兴且百年，而文章体裁，犹仍五季余习……士因陋守旧，论卑气弱。”
率由旧则——率遵循；旧则老法规。完全依循旧规办事。同率由旧章”。语见《三国志·魏书·任城陈萧王传》：“万邦既化，率由旧则。”
率由旧章——率：遵循；旧章：老法规。一切按照老规矩办事。语见《诗经·大雅·假乐》：“不愆不忘，率由旧章。”
染旧作新——指改头换面，以旧充新。语见宋·李斠《答黄著作书》：“今之学者……但诵得古文十数篇，拆南补北，染旧作新，尽为名士矣，何工拙之辨哉？”
舍旧谋新——指弃旧求新。源自《左传·僖公二十八年》：“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
送旧迎新——送走旧的，迎来新的。语见宋·杨万里《宿城外张氏庄早起入城》：“送旧迎新也辛苦，一番辛苦两年闲。”
其二，是往昔、从前的意思，例如：
不念旧恶——念记在心上。不计较过去的怨仇。语见《论语·公冶长》：“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新仇旧恨——新仇加旧恨。形容仇恨深。语见宋·柳永《内家娇》：“奈少年，自有新仇旧恨，消遣无计。”
新愁旧恨——愁：忧烦苦闷；恨：遗憾悔恨。新增添的忧烦苦闷和旧有的遗憾悔恨。形容思虑现状，回忆往事而无限忧伤、怨恨的情绪。语见唐·韩偓《三月》诗：“新愁旧恨真无奈，须就邻家瓮底眠。”
无旧无新——不分是旧交还是新交。源自《尚书大传》卷二上：“各安其宅，各田其田，毋故毋新。”
旧雨今雨——原意是，旧时，每逢下雨宾客也来，而现在一遇雨就不来了。以“旧雨新雨”代指老友新交。源自唐·杜甫《秋述》：“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
其三，是原来、本来的意思，例如：
安土重旧——指留恋故土，不轻易改变旧俗。语见《后汉书·南蛮传》：“（蛮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
复旧如初——恢复旧的，就像当初一样。语见元·无名氏《合同文字》第三折：“巴的到祖贯乡闾，我只道认着了伯娘伯父，便欢然复旧如初。”
旧病难医——老毛病难于医治。比喻过去的缺点错误难以改正。语见明·无名氏《三化邯郸》第三折：“则待作抱官囚，觅不着逃生计，急回头待悔来应迟，又不将心猿意马牢拴系，也不是你本性难移，旧病难医。”
旧愁新恨——指久积心头和新近产生的愁怨。语见南唐·冯延巳《采桑子·二》词：“旧愁新恨知多少，目断遥天。”
其四，是旧交、旧谊的意思，例如：
不忘故旧——故旧旧交、旧友。不忘记老朋友。语见元·马致远《陈抟高卧》第四折：“多谢大王不忘故旧。”
班荆道旧——指朋友相遇于途，铺荆坐地，共叙情怀。泛指朋友相遇，共叙离情。亦作班荆道故”。典出《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楚伍参与蔡太师子朝友，其子伍举与声子相善……伍举奔郑，将遂奔晋。声子将如晋，遇之於郑郊，班荆相与食，而言复故。”杜预注班，布也。布荆坐地，共议归楚，事朋友世亲。”
感旧之哀——感念旧人旧事的哀叹。表示怀旧。语见《后汉书·荀彧传》：“今銮驾旋轸，东京榛芜，义士有存本之思，兆人怀感旧之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