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沦陷成为日常生活……|凤梨·早茶夜读599
599| 读城记2020
文/ 凤梨
80后,中学语文教师
首都师范大学有一位学者叫袁一丹,她在讨论北平沦陷问题的时候提出过一个非常有启发性的观察视角,叫“水平轴”,什么意思呢?其实不难理解,你想想看,我们平时说起北平沦陷,往往都采取一种比较宏大的国家民族视角,强调的是军队的进退,主权的得失,如果我们把这样一条观察的视角叫作坐标系的垂直轴的话,那么身处沦陷区的人民的日常生活、日常观感、情绪体验,则构成了一个平视的视角,也就是袁一丹老师所强调的“水平轴”。
分出这两种视角有什么用呢?其实你会发现,如果我们用国家民族的宏大视角来看北平城的沦陷,那么沦陷以及光复的时间都是相对明确的,就界定沦陷而言,1937年7月29日,宋哲元指挥的二十九军的被迫撤离,是很重要的一个标志,而从全面抗战的历史叙述来看,1937年7月7日卢沟桥的枪炮声则被确立为毋庸置疑的开端。作为国家层面的历史叙述,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我们这样的普通个体,我们的孩子,如果在阅读历史,感知那段北平沦陷的至暗时刻的时候只拥有这样一个眼光,就会很有问题。
我在学校教书,所以对孩子们如何想象历史比较感兴趣,你会发现,在很多学生心里,历史的推演行进仿佛是逻辑井然、按部就班的,在历史的转折处似乎总有某一个统一的时刻,一下转变成另一个频道,所有人整齐划一地开启了另一种历史意识和日常生活,从抵抗到沦陷,从隐忍到抗争,界限分明,历史教科书上规定的时间到了,那么历史也就转折了。
这样的历史感其实是很奇怪的,这也是为什么抗日神剧居然会出现很多雷人的台词,像说“同志们,八年抗战从今天开始了”。这还不只是预知历史的问题,而是大家在这样的历史视角下总会把历史清晰地切成一段一段。可是我们都知道,生活不是这样演进的,在垂直的宏大视角中一切仿佛界限分明,但在水平的生活视角中,历史的流动是散漫的,沦陷的体验是每个人都不同的,甚至对北平生活的老百姓而言,真正意识到沦陷,是在军事撤退、政权败走,甚至日军进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才慢慢明确起来的一种感觉。而不是二十九军一撤走,北平老百姓就突然被统一转换到了悲情与激愤的频道然后开启沦陷与反抗模式。
说了这么多,和我们读《四世同堂》有什么关系呢?上一讲杨早老师讲了老舍写《四世同堂》的时候早已经不在北平了,也没有亲眼见过、感受过北平沦陷,写作的素材主要来自妻子胡絜青的讲述以及自己对北平城、对北平人的熟识。而早老师也分析了,老舍写《四世同堂》是有着很强的计划性与目的性的,作为文协的负责人,鼓舞抗战、通过抗战文学建立国家民族认同和凝聚力的想法是很明确的,但另一方面,对北平城、对北平人、北平文化及生活的熟悉与热爱,又让老舍在宏大叙事的同时或有意或无意地建立了一个日常生活的视角。
比如小说开篇,是对祁老太爷、対祁家,以及小羊圈胡同的介绍,小羊圈胡同里就是个小社会,或者说是整个北平社会的缩影,从社会阶层来说,有失势的官僚家庭冠家,做买卖起家的中产大家族祁家,小门小户书香门第钱家,还有卖艺的拉车的替人窝脖儿搬东西的。从人品性情来看,有淳朴保守的,有清高耿直的,有泼辣市侩的,有心机世故的,有一心奔革命的,有四处盼投降的,有本分过日子的,有老人,有中年,有年轻人,也有小孩子……这些人在开篇被三言两语地点出了各自的身世与特点,如果北平没有沦陷,小羊圈胡同的各色人等也会一直相安无事,但在介绍完小羊圈胡同之后,变化开始了。书里里有一句话,可以看到沦陷前后的界限分明: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老舍不仅以上帝视角替全国人代言了心凉,而且北平陷落是如此明确的分水岭,在老舍笔下,北平沦陷的时刻,北平人们的生活与抉择同时发生了巨变,小羊圈里胡同里的人们开始向着不同的方向发酵突变,有人后来抗争殉难,有人明珠暗投,有人升官发财,有人隐忍苟安,更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祁家内部隐藏的裂隙也导致了四世同堂稳固的大家庭开始分崩离析,正如那个尽力维持着体面的四世同堂的古老的中国。
你看,戏剧性的善恶对立,小人得志恶意张扬,不同代际的性格标签都非常明显,小羊圈胡同具有很强的象征意图,沦陷前和沦陷后的对比与截断的意识也是很强烈的。
如果说老舍的这种写法,将小羊圈胡同人们的生活赋予了国家民族的象征性,成为了整部小说的垂直轴,那么由老舍对北平的熟识和眷恋而旁逸斜出的笔触则让我们看到了北平沦陷的水平轴。
比如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开篇讲祁老太爷面对沦陷有一股莫名的自信:
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在他的壮年,他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后来,他看见了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接续不断的内战;一会儿九城的城门紧闭,枪声与炮声日夜不绝;一会儿城门开了,马路上又飞驰着得胜的军阀的高车大马。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的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这样,即使炮弹在空中飞,兵在街上乱跑,他也会关上大门,再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便足以消灾避难。
这段对祁老太爷心理的铺叙特别经典,老舍的本意是呈现祁老太爷的迂腐与自保心态,这是老舍所要批判的国民性问题,由此号召大家参与到抗战中去,去除思想里的自扫门前雪的自保心态,因为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们知道这样的自信是完全无效的,日本人容不下苟安自保。也不是占点儿小便宜就走,而是怀着吞并中国乃至亚洲的野心的。这是老舍想要核心传达的意思。
不过你会发现,这里还透露出了当时北平市民比较普遍的一种心态。虽然老舍写小说的时候没在北平,但这样的心态他是很清楚的,就是北平人对近代以来的战争经验、动荡经验是很丰富的,特别是北平原本是北京,作为首都,改旗易帜的事也时常发生,所以在沦陷之初,人们对这次沦陷的态度是非常复杂的。在北平沦陷前,流言盛行,既有中国政府与媒体散布的积极抗战、节节胜利的虚假消息,也有民间流传的战事传闻,有人心存希望集会呼喊民国万岁,也有人不怀幻想各谋出路,街面上说什么的都有,小说里写有经验的李四爷劝大家预备好一块白布,万一非挂不可,到时还能用胭脂涂个红球应对。实际情况也是,外国的学校医院,很快挂起了各国的旗帜以防滋扰,民居有的挂旗,有的在门口贴条,表明自己的良实忠厚,不介入局势,街道上一开始还严阵以待,垒高沙袋,做出要进行巷战,誓死抵抗的样子,后来沙袋越垒越矮越应付,到后来干脆街上没有了路障和沙袋,连警察署一类也都开始挂日本旗子了,过一阵不知又听说了什么传闻,又收了日本旗,过一阵又挂出来,反反复复,人们也不觉得是闹剧,翻到稀松平常,毕竟军阀轮番蹂躏过的地方,改旗易帜太容易不过了。况且二十九军本身也不是中央军,它是坚守还是撤退,对北平的很多居民来说,特别是祁老太爷这样经历了太多类似经验的老辈人来说也没有那么激烈的民族主义的感受。不过从市民对守城军队的帮助来看,已经比之前有了更强的参与度,拉洋车的帮着送物资,年轻力壮的帮着扛东西,把垃圾渣土填充沙袋等等。
而真正的沦陷感从哪儿来呢,其实是一个逐渐意识的过程。1937年8月8日,日本人进城,并没有老舍描述的炎热的天气和冰冷的人心,俞平伯在当日的日记里写“立秋,阴,时有微雨”“是日午间日军自广安、永定、朝阳三门入,遂驻焉”。比如祁老太爷的孙子瑞宣,在街上看到坦克进城,天上有日本的飞机飞过,感受到了北平美好古城的受蹂躏,老舍在这里把北平最美的景致(北海)与日本的战争机器的开进做了对比,以突出沦陷感与美的被破坏感,但这可能更多的是文化人,而且是远在异地的文化人对沦陷的直观感受,在当时的北平普通市民看着日本人进城的时候是一种诡异的围观状态,万人空巷,他们与瑞宣听到与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机械化部队进城,坦克碾压过地面的骇人的轰鸣声,地面震动,但视觉与听觉的刺激之外,表情却是异常平静。
随着小说的推演,有着丰富改朝换代经验,满不在乎的祁老太爷,也开始与他的沦陷遭遇,老舍铺排了一大段太平时节北平的金秋光景:
在太平年月,街上的高摊与地摊,和果店里,都陈列出只有北平人才能一一叫出名字来的水果。各种各样的葡萄,各种各样的梨,各种各样的苹果,已经叫人够看够闻够吃的了,偏偏又加上那些又好看好闻好吃的北平特有的葫芦形的大枣,清香甜脆的小白梨,象花红那样大的白海棠,还有只供闻香儿的海棠木瓜,与通体有金星的香槟子,再配上为拜月用的,贴着金纸条的枕形西瓜,与黄的红的鸡冠花,可就使人顾不得只去享口福,而是已经辨不清哪一种香味更好闻,哪一种颜色更好看,微微的有些醉意了!
但过生日的祁老太爷上街却没有找到自己所熟悉的北平该有的好景致,临近中秋,连给孩子买个兔儿爷都不那么痛快。祁老太爷开始感受到了沦陷的异样,但他很快又在精美的北平兔儿爷的身上自我修复了:
小兔儿的确作得细致:粉脸是那么光润,眉眼是那么清秀,就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也没法不象小孩子那样的喜爱它。脸蛋上没有胭脂,而只在小三瓣嘴上画了一条细线,红的,上了油;两个细长白耳朵上淡淡的描着点浅红;这样,小兔儿的脸上就带出一种英俊的样子,倒好象是兔儿中的黄天霸似的。它的上身穿着朱红的袍,从腰以下是翠绿的叶与粉红的花,每一个叶折与花瓣都精心的染上鲜明而匀调的彩色,使绿叶红花都闪闪欲动。
老舍在小说里点出了他的用意,是借祁老太爷告诉民众,日本人是不容许大家过安生日子的,哪怕像祁老太爷这样的顺民,在日本人触碰到自己生活利益的时候也会感到痛楚,谁也别想苟安偷生,都要积极加入抗战。但祁老太爷的经验与心态变化,也是在沦陷区的民众所经历的那个水平轴的世界——在日常的琐碎与压力中,在历史的经验与现实的粗暴里,产生的沦陷感。而这样的感受不是愤怒与反抗,苟安与投降可以讲清楚的。
北平沦陷时期或许有无数的祁老太爷想过生日,想给自己的重孙女买个兔儿爷,结果发现整个市场都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又好像和以前完全一样,不仅是和以前完全一样,甚至更热闹,该开的庙会还开,该过的各种节还在过,可是整个热闹的氛围好像总是那么不对劲。这或许才是日常生活里面老百姓的沦陷感,那个压抑又热闹,一切仿佛和以前一样,但一切又都明明完全不同了。
1942年2月,沦陷中的北平,“北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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