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主攻团7连指导员龙德雨:我的房东我的通讯员


老山主攻团7连指导员:我的房东我的通讯员

讲述|龙德雨( 老山主攻团7连指导员) 整理|田戈

NO .1我的房东

在收复老山作战前夕,我连随团队离开营房,机动到了部队收复老山作战待机地域-—麻栗坡县南温河乡。那时我在“老山主攻营”七连任指导员,我们营就住在离公路不远的大山上,那里是有三个多民族杂居的寨子—那米寨、中寨和老寨,我们连就分别住在那米寨和中寨的十几户老乡家中。

我们连部住的这户老乡家是瑶族,全家7口人,房东大娘有五十多岁,温顺善良,操持着全家;大叔憨厚老实,少言寡语,叼着根旱烟袋整天忙进忙出,好像总有做不完的事。他们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娶了个老婆在家,老婆带着一个不满半岁的孩子。还有两个小姑娘叫小九和小十。小九估计有十八九岁、小十大约十五六岁。因部队有规定同时也是出于保密,平时我们互相都不打听对方的情况。他们全家住一楼,我们连部一共九个人住在二楼,平时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们整天忙于训练、开会、学习(都在野外),等回到房东家已经很晚了,倒头便睡,很少有时间闲下来和他们聊天。

1984年4月26日下午,我们接到了收复老山的战斗命令。他们看到我们收拾好全部行李和装备,可能他们知道我们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天,几乎是全村人一直默默的送我们到山下公路上,当时场面有点乱,有话别道珍重的,还有向赶来送行的野战医院的医生护士们要伤湿止痛膏的,当时由于没日没夜的超负荷临战训练,每天到太阳坪进行一次模拟进攻演习,有时夜间也要搞模拟训练,几乎所有的人都是伤痕累累、腰酸背痛,所以在上战场前都特别想得到伤湿膏之类的东西,我也要到了两张。我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收到其它礼物,但我却收到了小九送的一块枕巾和小十送的一双鞋垫。直到我们登车向着老山方向渐行渐远,所有送行的人没有一个转身先走,我们倒是一副慷慨赴死的壮士情怀,不知道这群和我们相处不到4个月的边疆群众,这时是以何种心情在送别与他们非亲非故的热血男儿?我们没有说我们要去打老山,送行的人也没有说保重注意安全之类的话,更没有人大声喊叫,只是默默的站在那里挥手,还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在使劲地揉着眼睛......

5月5日,我们营在收复老山后要从阵地撤回南温河休整,老乡们不知道怎么得到的消息,全村人都来看我们,住过部队的房东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的辨认,发现少了谁就拼命的问,长得什么什么样的那个怎么不见回来?按照营部的规定,老乡问的人如果是负伤了我们就如实回答说负伤住院了,牺牲了的我们就说还在守阵地,毕竟我们营回来是为了接受泰国陆军司令阿铁上将的检阅,并不是所有的部队都撤回来了,但聪明的人们似乎还是觉察到我们是在骗他们,当场就有人哭,还有人拼命地回忆,说起这些没有回来的人中某人怎么可爱、某人某天还在帮他们干什么活、某人又怎么怎么样,如果是牺牲了真是可惜了等等。哭的人更多,就如他们失去了亲人,只是始终不知道她们哭的人叫什么名字!我们只得极力掩饰,否认牺牲。

我的房东大娘终于把我们连部的九个人都找全了,她显得非常高兴,马上从背篓里拿出一串芭蕉塞给我,我刚说不要,她就哭了,她使劲地抱着我说:指导员,看到你们全部平安回来我很高兴,才九天不见,你们每个人都变得又黑又廋,头发胡子这么长,衣服裤子破烂,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我很心疼,如果现在你们的父母看到你们这幅模样不知道会有多难过、有多伤心。平时话就很多很调皮的小十不失时机的开始揭她妈妈的老底:从你们走后的那天晚上开始,我妈晚上总是不睡觉,进进出出来回走,28号那天还不亮就听见炮响,我们全家人跑到院子里,望着老山方向,只听到炮声隆隆,半边天都是红的,我妈跪在地上祷告:狗日的安南鬼子。枪炮要长眼睛哦,连部的个个都是好人,要平平安安得回来哟。

我看着这些朴实、善良、可亲可敬的战区少数民族对子弟兵的这份真诚,这份热情,这份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浓浓情谊,想到昨天还在和我们一起同生共死、今天却阴阳两隔的兄弟们的音容笑貌,想到一个个英勇无畏、壮烈牺牲的场面,我感觉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内心却在陪着老乡们一起流泪,甚至在滴血。

到了7月底,我们完成了收复老山后的防御任务,撤到西畴县新街公社休整,连部又住进了新的房东家。这里远离战场,一颗心彻底放松下来,恰好又补发了三个月的工资,好家伙,这可是一百多块前10多张大团结呐,我长这么大包里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多钱!还不知道会不会重返战场,应该好好慰劳一下自己才是,于是连长带头先请客,接下来是我,再就是副连长、副指导员,第五天又从头轮起。记得那时当地政府以文件形式下发了通知,所有的鸡、蛋等等农副产品不准卖给做生意的小商贩,只准卖给解放军,而且只准卖平价。印象中记得很清楚,3块钱一只大母鸡,一角钱一个鸡蛋,几毛钱一瓶桔子汽酒,十元钱请一次客绰绰有余。每次请客,我们总是不忘房东,非要请他一起吃不可,大家心里总觉得房东和我们是一家人。于是我们出钱,文书带着4个通信员负责采买、加工,于是连部的全体官兵和房东天天聚餐。

有一天我们外出回来,发现餐桌上不再是老几样,大锅里盖不住的奇特香味满屋飘散,正当我们疑惑不定的时候,通信员们赶紧解释道:房东说天天吃你们的,不好意思,他们又没有什么东西拿得出手的,只能把刚满双月的7只小狗杀了炖了一锅。天呐!我们全晕了。真是主观主义害死人了,我们只顾自己对房东表达真情实谊,却忽略了老乡并不能马上适应我们的这种军事共产主义套路,以至于过意不去,杀爱犬回报我们,直令我们啼笑皆非......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关于房东的记忆经常闪现在我的脑海中,眼见得世风不好时,就更是乐于回忆我们的房东。房东,房东,战区的房东,其实他们就是战区的老百姓。老山作战打了这么多年,在此期间,三百万文山各族人民十年支前,十年奉献,耽搁了多少生产和建设,付出了多少辛劳和牺牲,尤其是麻栗坡作为国家级贫困县,他们全力以赴,上至书记县长,下至中小学生,人人踊跃支前,个个无私奉献。这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我们这支部队的前身,原八路军决死队在抗日战争时期所进行的沁源围困战,在沁源人民的紧密配合下,我们围困日伪军长达两年半之久,进行战斗两千六百多次,最后不仅取得了沁源围困战的彻底胜利,还率先在全国抗日战场上发起了对日寇的大反攻,延安《解放日报》还发表了题为《向英雄的沁源军民致敬》的社论。小小的贫困县沁源,当年是怎么养活了我们八路军决死队那么多的官兵,答案是不言而喻的,正如一位老决死队队员所说的那样:“历史是现实的根,现实是历史的果,”沁源、麻栗坡相隔几千里,但却一脉相承,抗日战争、对越自卫还击战时隔数十载,但却同出一辙,我们这支部队,从滔滔的黄河到滚滚的盘龙河,从不屈的太行山到英雄的老山,一路走来,我们永远都唱着那首歌:“我们是八路军,人民的子弟兵,为了人民打天下,血染战旗红.....”想到此,我仿佛又听到了我们营长臧雷在北京人名大会堂演讲时所说的“.....为了祖国的尊严,为了边疆的老百姓,我们愿意再上十次前线,再攻打十座老山!”

  NO.2我的通讯员

我的通讯员马红伟是云南省宁蒗县跑马坪乡人,彝族。1981年入伍,中等个子,微黑的脸庞,憨厚朴实,吃苦耐劳,性情耿直,执拗倔强。平时少言寡语,急时还有点口吃。家里是高原牧民,养有骡马牛羊。自从当上我的通讯员后,在心目中我这个指导员就是他的领导,一开口就是带少数民族腔的“我首长”。行军拉练背行李跟我抢,吃饭分东西跟战士抢,睡觉争位置跟其他通讯员抢,这主要是怕累着我这个领导,担心“我首长”吃不饱,睡不香。连部几个通讯员因他是少数民族战士从不跟他计较,反而处处谦让着他。

战前的一天,营教导员来我们连时跟他开玩笑说:你的主要责任是保证指导员的安全,打完仗,你牺牲了没得说的,如果指导员牺牲了你活着,我就枪毙你。虽然是玩笑话,但他却把教导员的这话奉若圣旨。随时念念叨叨唯恐忘记。

4月28号,主攻老山之战打响,我连三排连续三次遭敌炮火袭击,伤亡惨重,三个班长两死一伤。情况十分危急,我不顾连长和营首长反对,执意前往三排战场鼓动,以安抚军心,鼓舞士气。他两眼圆睁竖直耳朵,端着冲锋抢在我前后左窜右跳,随时准备用他的身体挡住飞来的子弹,也随时准备歼灭可能突然出现的敌人。

中午十一点半左右,就在我们快要完全攻占老山主峰的前夕,临死前拼命挣扎的越军孤注一掷,丧心病狂地对我们进行了猛烈地报复性炮击,密集的炮弹像下冰雹一样在我们周围爆炸,突然,一发炮弹像带着风拽着电呼啸着向我两砸来,距离我们只有三四来米远。正好旁边有越军一个单兵猫耳洞,说时迟那时快,他一把将我推进洞中,自己转身一屁股坐在洞口,用身子把洞口堵了个严严实实,我当时只觉得地再抖土在掉,心中一紧:完了,我俩革命到底了!只有眼一闭心一横牙一咬等死。瞬间,连空气都凝固了。但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在默默计数,一秒两秒三秒,不料十秒钟过去了,还没有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我心里猛然一喜:遇上哑弹了。使劲一把推开他,大喊:快跑,是哑弹。我们连滚带爬,跌跌撞撞跑出老远回头看还是没响。哈哈,捡回了一条命,和死神打了个照面,稀里糊涂迈过了死亡的门坎,鬼使神差回归了胜利的队列。

战后,我们有若干忙不完的事,这件事就没有放在心上,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更没有对人说起过,因为我们都觉得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也没有气壮山河的故事,更没有可歌可泣的事迹,这本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值不得夸耀值不得宣扬。但紧要关头这随意的一推,简单的一坐,谁能说不是奋不顾身,谁能说不是舍己救人。在整个老山战斗中,像这种把生的希望让给战友、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的事何止桩桩件件,何止一人两人?只是因为战后我们都还侥幸地活着,只是因为立功受奖的名额有限,更因为心里想着故去的战友,惦着伤残的伙伴,所以大家都视壮举为平常,把高尚当平凡。把功名当成身外事,把利禄作为笑话谈。

2009年,我与我们连当年的通讯员重逢,互相打趣,这个说,哈哈,出生入死一场你连个三等功都没有立成,那个说,哈哈,枪林弹雨几回,我连嘉奖都没捞上。最后还是我出来圆场:“我们常抱怨命运坎坷,曾嗟叹岁月蹉跎。但想想躺在烈士陵园的战友,其实社会给予我们的回馈已经很多,最起码我们比他们多经历了九千多个白天黑夜。而他们和他们的亲人们得到了什么?只要我们有健康的身体,有平和的心态,有乐观的态度,我们就已经拥有了幸福的生活。”

2001年,我经多方打听拨通了我的通讯员马红伟的电话时,我问他现在干什么?他愣了半晌结结巴巴的说,报告首长:我现在乡上干武装部长。为活跃气氛,我连忙开玩笑说,几十年了,我以为你的汉语水平应该有所提高了,想不到反而不如当年,他解释说没办法,我们是少数民族自治县,回来后几乎不讲汉话了。好不容易在部队几年有点提高,现在又倒教回去了。

2006年,他任乡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和武装部长。当我专程长途颠簸驱车出现在他面前时,他激动得颤颤巍巍,硬拉着我说:“我家离乡上不远,走,回家杀羊子吃。我老婆见着你们来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在当地,只有逢贵客临门,重大喜事才会杀鸡宰羊,我说只能匆匆一唔,晚上必须赶回丽江,他解释了半天,无奈只得在街上一餐馆杀了一只鸡费了近两个小时才搞定午饭。吃饭时,他只喝了几口酒,粒饭未沾,筷子未动,满含泪水只是劝我们多吃。眼睛一直看着20多年未见的“我首长”,好像总是看不够。

临别时我说给孩子买点东西,他不准,拿点钱给老人他不要,我说开饭钱,他急得慌不择言:“我首长那么远来看我个小兵,让你开钱那我是狗日的。”

这些年,他每当接到我的电话仍会激动不已,都要向“我首长”汇报一下各方面情况。

我们不是兄弟却彼此牵挂,不常通信但心中都有对方。这就是战场上出来的生死战友,这就是患难之交。马红伟,你昔日的“我首长”,终身不会忘记你这个当年的通讯员。?

龙指导员与通讯员马红伟在战场上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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