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高勤:旧 房 子
没有什么可以一劳永逸,大到江山社稷,小到一份情感,修修补补是常有的事。官话讲“与时俱进”,俗话说“小炉匠补锅,穷凑合”,日子都是这么过的。
下定决心重整住房,还真需要一股豁出去的勇气。旧房的本钱就是一个“旧”字,如同一个被时光重创过的男人——骨头缝里生长着沧桑,任何改变对它来说都无异于刮骨疗毒,这年开春儿,我算是见证了它浴火重生般的艰难。
房子重装前首先要做的工作是“清场”,所有东西几乎都要过一遍手,打包、归类、移动或处理掉。这一清才发现房子多年来的忍辱负重,没用的东西那么多。还标榜自己是个崇尚生活简约的人,时刻把梭罗的名句“没用的钱只能买没用的东西”铭记在心,物质需求那匹野马从来都是被抓紧缰绳的,可有些东西还是会在某时某刻某一闪念的支配下轻率购得,不久即被打入冷宫,如此这般又未得到及时淘汰和清理,日积月累,房子苦不堪言。人总是这样:需要的不多,想要的不少,所以才人人喊累。
家里天翻地覆,暂时不能住了,只好另觅它处,吃饭的事也只能随方就圆。生活常态被打乱,很有麻将桌上被洗牌的恍惚感,一切的不确定性眨着诡异的眼睛藏在下一秒里伺机亮相。然而,这竟给我带来超然于生活之外的错觉。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用旁观者的视角来看这场景中的油盐酱醋,别有一番滋味!也许,“深入生活”的提法还有待商榷,我们一直在生活的坛底,就像一块腌着的老咸菜——渍着、霉着,全指望“偶有变故”像一只捞咸菜的手搅动出生机。
寻到个临时住所搬去。走在那趟街上,正寻思着晚饭的着落,抬头看见“哈家特色小吃”,便停下来,观望一回它可谓宽大的门面,心里为那初衷不改我却依然不懂的回文热了一下,那些遥远的文字因为太过遥远到底树大根深。香河肉饼名声在外,如果说做得正宗,还是首推“哈家店”,当年甚至得到过乾隆帝的钦点。推门而入,时间不在饭点儿,店内只有店家一人。噢,这是个我说不上名字的“熟人”,只是多年不见,他有了很大变化。一首歌问“时间都去哪儿了”,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其实,时光很黏人,一时半刻也不曾离开过我们,倒是我们常常把时光抛在脑后。这家店从最初在北街一面墙上辟出的三尺桌面,到东街上的一个小店,再到现在的政府街上立足,几十年来,动作不大,却足可以演绎出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店家是个很活跃的人,又好高声大嗓,当年也算是个“帅哥儿”,总能把身边的气氛炒腾起来。那回在东街上排队买烧饼,我问:“师傅,豆馅儿是你们自个儿烀的吗?”。他说:“一瞅你就是香河人,错这儿没人说烀豆馅儿。”这话一说又快二十年了吧?我那个飘在空中的问题到现在还没得到答案,他稀里哗啦地老将下来!披挂上了沧桑的铠甲,简单几句交流,竟也是错着茬儿的……从来不知他怎么称呼,他也不会知道我姓甚名谁,我们互为参照物,在这个世上背向着一起老去,这跟浪漫没有任何瓜葛,正如你和你身边之人的关系一样,这是我们共同的宿命——成为被时光咀嚼后的残渣。有人说老是一种“病”,谁又能幸免哪?俗话说:“家有一老是一宝”,可又有谁会把至老的人或物放到心上好好疼惜哪?包括我们的那些房子。
不妨把地球看成一座年久失修的宅院,住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至于是否重新装修或拆了重盖,那是造物主的事。
接下来铲墙、刮腻子、刷胶、推涂料、油窗户油门的过程咱就剪辑掉了,有点意思的是后期给厨房做一体柜。木工师傅一如既往地在耳朵那里夹半截铅笔,算是仅存的一点老派作风。对着抱来的几块胶合板,师傅用一把盒尺横竖量量,插上电锯三下五下切割完毕,简单一拼接,拿起射钉枪“叭叭叭”一通点射,动作蛮潇洒,也很随意。我上前帮忙固定这边的对角,师傅也不反对,只是当师傅以百步穿杨的帅姿把那片立板钉好后,才嗨了一声说:“装倒了!”我说:“哟,那咋办?”师傅说:“没事儿!”师傅一只手稍稍用力,刚固定住的板子就从阵营里被掰了出来,突然暴露在底部的一排小钉子就像一拉溜儿恭迎圣上的臣子在那儿猫腰撅耻地弯着……
如今的木匠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木匠了,在早的“八级木匠相当于中级知识分子”之说已成笑谈。小时候,我家住四合院,在院子里见过一个老木匠打板凳,从此知道了锛凿斧锯,知道了卯榫的咬合,还有霸王枨,也看到卡好的墨盒如何在老师傅手指下轻轻一弹木头上就留下一条清晰的墨线。老师傅像变戏法一样,在没有一颗钉子的情况下楞让一条板凳站了起来,且纹丝不动。如今若干年过去,相信当年那条榆木板凳一定还在,也许会染上岁月的风霜,但一定也会在某个地方坚挺地站着,旧色只能成就其风骨,而不能最终将它吞噬。
眼前的木工师傅是个很风趣的人,他把一份手艺搞得多少带点江湖郎中的风格,吊儿郎当着就把活儿做了。成型的一体柜看上去很漂亮,金属效果的上沿儿,翡翠绿的面板上勾勒着白薯花的线条。师傅用白色塑料贴条把胶合板上裸露的沿口完全封堵住,很优雅也很直白地做了句总结:“都是揍屁的事儿”。我不置可否。上前拉开新柜门儿……嗬,弟兄们可够肝胆相照的!旧墙面、新厨宝、不够尺寸的挡板,甚至还有打歪的钉子……里面的状况如此这般很狡黠地闪着眼。一体柜一时成了华美的帷幔,遮挡了里面的任何一种可能,同时也遮挡住了一个被放逐的匠人的内心世界。
匠人,是理应受到敬重的一类人,他们以内心的那份专注假以智慧养家糊口,赢得业界认可,非常难得,我的记忆里就有着一位重量级的理发师傅。小时候在村里,好像四乡八里就那么一个理发店,开在街上的一爿小门脸儿。师傅是个外省人,姓吴。不记得他开口说过话,印象里就一个画面:他近乎忘我地专注于手里的活计——剃头,刮脸,掏耳朵,让人感觉那会儿即便天塌了,他也会保持着一个劳作的姿势不变。小孩子总是讨人嫌的,那时我混在男孩子堆里经常趴在理发店门口喊着不知谁编的顺口溜:“老吴老吴剃头不用刀,一根儿一根儿往下薅。”戏谑中也足见吴师傅的细致。无论我们如何吵闹,吴师傅从没扭头看过一眼,倒是坐在一边等候的人会抓过手头的东西拽出来,将我们一群打散。吴师傅如果健在,大概已是百岁老人,他一定想不到,瘦小单薄的他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蛮高大上的。
还是那条街,理发店的斜对面有过一个铁匠铺,那时我们经常趴在门口看打铁,从炉膛里钳出鲜红欲滴的铁疙瘩放在铁砧上,两位师傅抡锤敲打,红红的铁花飞溅到他们厚重的革布围裙和鞋罩子上。当时不懂什么叫美感,只是莫明地为此着迷。和理发店的安静恰恰相反,铁匠铺里的嘈杂是让你喊破喉咙也听不清对方说啥的,而这时趴在门外的我们却又极安静。看着那些粗糙的铁疙瘩在“叮当,叮当”或“叮叮当,叮叮当”的节奏里变成镰刀、犁头、铁木锨。
旧街、旧景、旧人物却长着副不老童颜。真的很怀念我那些游手好闲的美好时光!一九八六年的某天,在离开十年后,我特意回去过一次。没有了理发店和铁匠铺,当年的四合院业已破败不堪,没有了人气,我站在那里许久,一时像个与家人失散的孤儿!
心里有所老房子,里面住着世间百态和春夏秋冬,无意清理,也不打算装修,就任由着它固执地老下去吧!
作者简介:高勤,河北省作协会员,省散文学会会员。香河县国税局干部。曾在《当代人》、《北方文学》、《少年小说》、《红豆》、《青春》、《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散文百家》等报刊上发表作品。出版文集《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