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行来一步成:读钱穆《人生十论》
一步行来一步成
——读钱穆《人生十论》
这几年在枕边放的最久的书有两本,一本是梁漱溟先生的《朝话:人生的省悟》,一本是钱穆先生的《人生十论》。
我是到了很晚才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生来就会对人生问题发生兴趣的。很多我特别尊敬的前辈和同辈好友,都十分厌恶谈论人生道理的文章,直斥其大而无当,空而无物。这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在当今。头发长一点的,腔调港台一点的,机场、书屋、还有卖保险的小会场里头,反反复复播放的,都是大模大样给你讲人生道理的“大师”。
可我还是愿意为谈人生道理的文章辩白几句,一是我从能够自主阅读开始,就极喜欢关于谈论人生道理的文章,哪怕是刚上初中的时候,书屋租来的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里关于人生道理的只言片语,也会摘抄下来琢磨。这对我的价值观养成作用很大。二是从我个人的经历看,也确实有一些谈论人生道理的文章是能给生命以滋养的,我对此受惠颇多。只是这文章自然要有个挑选,选几本经典来读,才能见出效果。否则,鸡汤读多了,愚蠢自不必说,夸夸其谈的愚蠢,就麻烦了。
钱穆先生在《人生十论》的前言中讲到他在读《曾氏家训》《论语》等书时,从书中从友朋处得到的益处颇多,我深以为然,为学首在“读书交友”四字,至理。
民国时代中西碰撞,西学东渐,钱穆先生文中的立论自然免不了中西对比。关于人生的感悟,不独为国人所重,哪个地方的人也都似乎难免要谈一些。哪怕是那些斥其大而无当的人,也自然是有他持守的人生立场的,多数时候这样的人持守的立场甚至更坚定些,毕竟,言说者众,践行者寡,自古如此。只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去除了没用的鸡汤自然是好,也失掉了许多精彩的思想和人物,总是可惜。无论是东还是西,只要践履之下能给一己生命以滋养,总是好的。
从前,我总拿钱穆先生的这本《人生十论》去赠人,可总被人以为是要给他灌输什么人生道理,又或者以此暗示对别家操持的过生活的道理有意见一类的,难免沮丧。遇到有好的思想,我总是忙不迭的要说给别人听,拿给别人看,只是个人的经历背景和人生态度有所不同,难免热情过度,适得其反。各自的人生,只能是各自求出路的。先生文中转引的南朝陶弘景的诗让我看开了这一重:
有些美好,只适合自言自语,你听到了,有兴趣,那我们便谈一谈,听不到,那便听不到。想来钱穆先生这样落笔写下来的方式的确是个好办法。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有了想法就自顾自的写下来,修修改改,添添补补,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未知的同好来听。思想的密林中胡闯乱撞,我把梁先生和钱先生还有其他先生的书,看做是这密林中前人的标记和指引,或会心一笑,或心有戚戚,或沁人心脾。不必照面,却心意相通。这是读书人的一大乐趣,微不足道,不足道,不足为外人道,如人饮水,冷暖于心。
钱穆先生《人生十论》中,我最喜欢那篇《如何解脱人生之苦痛》,从儒释耶各家如何看待生死,落笔在儒家的生死观上,活脱脱就是一篇张横渠先生《西铭》的现代版。从前读这篇感受并不很深,有阵子挣命过活,生了场病,行动不便,随手翻开这篇,好像忽然明白了生命的中道之意。人生,好像总是会有那么几个节点,让你在昏暗密林间行走时,看到某个林中空地拽进来的阳光,于是豁然开朗。
儒家把心放在身的底下,放在更根本的地方。身是有限,无论你用这一己之身去求为众,还是为了一己之身上的无穷欲望,总是苦的,因为欲望和众人同样无穷尽,而己身却是有限。只有把身放在心上头,身是心的伸张,身是心的拓展,心的无限自然能撑开一个无限的世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儒家把一己的生命放在现世当下的关系上,而不是放在彼岸,也不是放在空无上。一己生命的呈现,靠的就是在各种关系中的实现,人活着一天,人就没有完成,人就还要在关系中去呈现自己,去实现自我,所以“未知生焉知死”,所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所以“存吾顺世,没吾宁也”。
儒家把思想放在中间,不是无限的向外逐求,也不是无限的向内去“空”,行一步有一步的领会,行一步有一步的圆成,行一步有一步的风景,行一步有一步的自在。所以“知其不可而为之”而又“无可无不可”,所以“克己复礼”而又“从心所欲不逾矩”。
我相信去读谈论人生文章的人,都不是为了能夸夸其谈几句,而是真诚的希望能过好这一生,也愿意为此付出些气力。我也不知道谁会看并且看到了文章的这个位置,既然是心得,再多说两句这个“得”:辛苦未必痛苦,安逸未必安心,活在道理上未必无趣。
兵叔的
观念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