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走进西藏,谱写时代征程”征文 |桃花盐渍桃花爱 作者:曹宇辉

桃花盐渍桃花爱
作者:曹宇辉
1
如果一生只允许去一次西藏且只能去一地,那我只会选择盐井,那个刻着我祖上的爱,八十年前我的血脉奔涌而来的地方。
这是我踏上西藏的第一夜。今夜与八十年前没什么不同,相同的村庄,同样来自云南楚雄那个小山村的男人,同样的月光。不同的是幼时月光下老祖胡须里那个初恋的马店,被积攒了八十年的月光淋了个透,坍塌了,千万骡马仍在某个角落咀嚼古道,万千赶马人依旧煮着一锅汗水,就着一地月光,追赶满天星辉。
此时,老祖一定又上料了,那么又是哪个窗口飘出的哭声牵动了你,牵出了那段恋情?夏虫争鸣,莫衷一是,历史中传说的小人物死了,留下的回忆倒成了我的心病,今夜,我履行了幼时在您怀中许下的诺言,顺着这条长河,替您回到了这里。
千百块盐田在月光下晒心事,讲悄悄话,让微笑荡漾,让伤心结晶,那么卓玛,八十年前是哪件心事惹你哭?金沙江滔滔不绝讲着你们的故事,我坐在盐田,回到九十年前那个月夜。
那夜,睡在祖上四合五天井宅楼一个逼仄角落里的老祖被一泡尿憋醒了,月光把后山阴沟坎的杏树刻印在窗棂上,饱满的杏子伸手可摘,他刚把一只脚伸出被窝,却被猫头鹰咕咕的笑声吓得缩了回来,惊醒了老爹,爷孙俩尿了一壶,老爹很快续上了鼾声,猫头鹰仿佛故意找茬,飞来杏树上,把影子映在窗口肆无忌惮地叫,吓得老祖大气不敢出。这个看似殷实的五六十口子的大家庭确实没老祖这一小家的发言权,几个小时前,吹足大烟的当家人在正堂屋楼上笃了三下拐杖,安排了一大家子活路后的半个时辰内,除了当家人灯里飘出的烟酒墨味,其他小家的灯无一声张,全都进入了或真或假的梦乡,连猫头鹰都不敢驱赶。
三更敲过,猫头鹰收声了,月光里还流淌着它的震慑,阴沟里传来一下短促的开门声,吓得猫头鹰振翅飞起,稍许,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老祖轻轻推开窗探出头去,看见当家人的姑娘从后山墙里取出一个银光闪闪的盒子,放进一个物件去,堵上了半截土基。
打过四更,老祖悄悄摸起,连后门都没吱声,神不知鬼不觉摸走了盒子里的东西。第二年,因为穷的缘故,当家人把老祖一户分了出去,老祖拿那个月夜盘来的细软,买了匹骡子,十四岁的他跟着亲戚走了夷方。
2
  老祖的行程是记忆里的一条河,流淌着他走昆明、去思茅、达曼德勒、上西藏、到加尔各答的脚步和蹄音,十年的风刀霜剑把他雕刻成了一个健硕的青年,一个逗凑马帮的马锅头,八十年前的那个夏天,他们去西藏盐井驮盐。
不期上游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毁坏了江边的盐田,消息是过了雨崩进入西藏地界时马帮带来的,这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会因为置办不到足够的货品延迟脚步。
傍晚时分,老祖带着马帮抵达盐井村,天太热,他脱去藏青短褂,上身白衣敞开襟,下身黑裤抖精神,他说连他都不知道为何那天要穿这么精神。村口,他抬起头,夕阳送来一位穿轻薄深色毛呢长袍,里衬净白布衫,在桃树下歇气的背盐少女,眼见马帮上来,她往前拱了几次身体,却挣不起,老祖迎上去一手揪住袋口一手抬起袋底,口袋爬上她的背,抬升的肘不经意撩动了他敞露的衣襟,一头小鹿从他壮实的胸膛跃起跳入她的的心,赶紧羞赧地把这只闯了祸的手臂夹起,遮住羞红的脸庞,不期没扎紧的口袋洒出一股桃花盐,从她的后脑耳际飞流直下,淌成一股粉红的心事,一片娇羞的霞光,直落老祖敞露的胸膛,平素镇定自若的年轻马锅头手慌脚乱,双手捧在胸前,接住这股桃花雨,却挡不住汹涌的浪潮,就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他越过她的发际,一双大手捏住口袋,她的头就拱进了他热烘烘的胸膛,又赶紧垂下去。赶马人喔喔起哄,他手忙脚乱帮她扎起口袋,羞怯地背过身去,背着盐站在夕阳里,全然不理会马帮从她背后流上去。
那一夜,这个年轻的赶马人失眠了。夜很深了,上完料躺下还是没睡意,干脆披衣起床坐在月光中的水碓旁砸旱烟,淙淙流水淌来隐隐嘤嘤声,细听又没有了,过了很久嘤嘤声又起且比刚才更浓重了,他分辨出来了,哭声从是旁边窗户里传来的,他蹑手蹑脚凑到窗前,透过板壁间隙,他看见傍晚遇见的她在灯下纺线,边纺边哭泣。他举起手想敲响板壁,又犹豫着放下,坐到水碓边,却不安稳了,那碓子裹着哭泣一下下直冲着他的心。哭什么呢?他在想,哭声里传来了诉说,凭着一些对藏语的理解,他连猜带蒙明白了她家盐田大部分被水毁了,她向死去的爹妈哭诉。
他像傍晚那样伸出手敲了敲窗,用蹩脚的藏语说出了他是傍晚那个谁,他愿意帮她。
她没有开门,轻轻吹灭了灯。
他在门口站了半晌,转身走了七八步,背后传来窸窣的声响,他回过头,看见门开了一条缝,她依在门边,见他回头,四目相对时,又轻轻地关上了门。
3
第二天,天蒙蒙亮,他装作看盐去到江边,远远望见妇女夯打盐田或挑卤背盐,他心不在盐,眼睛筛过妇女,急急穿过盐田,下到水毁盐田的江边,寻找那一点动心。
太阳即将爬上东山,他好不容易在上游距离村子最远处的江岸上看见了那个心动的人儿——她在搬石头堆垒盐田。瘦弱的背影驱散了他唯恐被人看见的担忧和如何开口的尴尬,他健步走过去,搬起一个巨大的石头,重重堆码在她手边,她没有抬头,没有言语,似乎对这一切没有任何反应,赌气似的越来越快加速了堆码的节奏,他怔怔站立着,清晨第一缕阳光终于爬上了远山穿过二人的间隙柔软在沙滩上,她搬起的石头越来越小,速度却已达极限,再快不了的动作拧开了一扇闸门,她扔下手里的两个小石头,跪在沙滩上,两个肩膀风摇花枝样抖动起来。
他手足无措,也不晓得安慰,只是木讷地说了声:“我说到做到,我来了。”不说还好,说了她的肩膀反而如大风摇落高山口弱不禁风小树上的雪花样浑身纷纷扬扬,落了他一身的鸡皮疙瘩,抖起了豪壮的男子主义,一抱从背后揽住了她,她仿佛过电样抖了一下,挣扎几下却被更紧地箍住,她温顺地抬起头,仰起被汗水和泪水浇淋了个透的脸,睫毛揉碎了朝阳里最后的泪滴,揉碎了他的心,她的嘴唇一张一翕,却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抬起双臂,摩挲着他的手背,把他的手指一个个抠开,用汉语说了句:“我叫卓玛,不要你帮我,我开不起工钱。”老祖说他叫曹治国,说你可以供我吃饭也可以用盐巴抵扣工钱。他们用石木黏土堆垒盐田,堆垒彼此的身世和过往,卓玛说阿妈生下她后高烧不退,恶露不止,阿爸虽为藏医亦束手无策,半月后往生了。三年前阿爸去昌都卖盐,遭遇土匪被害了命,三个叔叔重置家产,把好盐田、好房产占了去,几天前的一场洪水卷走了她大部分盐田,她白天恢复盐田,夜晚纺线织布,时常以泪洗面。
讲到不公时,老祖咬牙切齿,听到伤心处,不免长吁短叹。中午,他叫马帮里二十多个赶马人来帮忙,四五天后货备齐,卓玛的盐田也恢复起来了,他们把盐田盘成了爱田。
马帮即将上路,老祖以高出市价的粮食和茶叶交换了卓玛的桃花盐和白盐。马帮上路那个清晨,卓玛早早下田挑卤,魂不守舍盯着马帮的行迹,生怕错过一次等半年甚至一生的那一眼,她把桶里的卤水拉得极细极长,以期拉长马帮启程的时光,他的马帮到了田边,娇羞的卓玛痴痴看了他一眼,细弱地说了声:“我等你。”似乎觉得那些目光太过热辣,不自然地侧过脸去,一双手搓捻着辫梢,他轻轻说了声:“好。”又扯开嗓门重重吼了声好!弹响了背后的三弦:
隔山隔水来看你,阿乖佬,弦子弹到你门前;
爱说爱笑我两个,阿乖佬,弦子弹到你门前。
赶马人弹起弦子跳起脚,铿锵唱起楚雄调子:
弹起弦子来迎你,阿乖佬,弦子弹到你门前;
弹生弹死弹无常,阿乖佬,弦子弹到你门前;
我们两个过一生,阿乖佬,弦子弹到你门前。
一群人唱得肆意汪洋,一对恋人被唱得眼泪汪汪,他蹚过一坵坵满当当的盐田,径直来到卓玛身边,拿出两个半开银元,重重捏进卓玛的手心,硬硬地说:“下次买盐的定金。”卓玛回答得很软:“我帮你管着。”抬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箍紧她的腰,两个半开银元小鱼样钻入盐田。这条古道又生出了一对敢爱的人,这条古道从来不缺敢爱的人。
中午时分,马帮即将翻过山口,他回头望,卓玛还立在深蓝盐井旁的盐田里,把桃红的盐田等成雪白。他高声吆喝骡子——哟嚯嚯哟,一步三回头,过了山口。
4
卓玛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盼了半年,盼来了回转的马帮。
那天,一队又一队骡马踢踏着盛装等待的卓玛的神经,一蹄蹄把最后一点夕阳踏下去的时候,千呼万唤的马帮终于踏着晚霞来了,马帮如斯,领头的却不是心上人,换成了曹辅国。
马帮带来一声霹雳,瞬间把卓玛的天打黑过去:即将到昌都时曹治国害了绞肠痧,请了几个医生医不着,他着急想见卓玛,硬挺到了芒康,医生束手无策,交货日期临近,大家只得赶路,留了个人招呼他。曹辅国取出一个包袱交到卓玛手中:“哥哥在加尔各答和拉萨买的胭脂水粉首饰服装,叮嘱我一定亲手交给你做个念想。”
懵过来的卓玛接过包袱,装进几袋桃花盐,迎着马帮来的方向跑去。曹辅国反应过来了,卓玛要去找哥哥,说天亮了安排人带她去,卓玛不应不回头,死死地走,只得安排两人带她去。
一百里路,她走了一天一夜,次日凌晨,卓玛跌跌撞撞闯进那个马店,见到奄奄一息的老祖,积蓄了半年多的思念,憋了一天一夜的煎熬在这一刻迸发出来,她扑上去,抚摸他脱了形的脸,虚弱的他奄奄一息,无力地抚摸着她的脸,泪水洗了彼此的面。她点燃藏香,一股药香袅袅在空气中,驱散了将死的阴霾和腥臭的晦气;她熬制藏药,一份内服,一份药浴,消解腹脘里鼓胀和糜烂;她炒热桃花盐,粉红的温热拔除寒凉臭晦,元气逐步回归,病体渐渐回暖。那一夜,她彻夜念,藏语似乎天生就是用来赞美自然和歌唱生命的,在绵绵无尽的诵读中,祈愿似乎不经意直达了上天,沟通了此生和彼岸。
半个月后,他渐渐可以起床,一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已完全好停妥的他与往常一样喝着酥油茶做盐疗,阳光爬上窗棂,把她轻轻推了进来。今天,他们要启程回盐井了,她编了108辫发,缀上他买的红珊瑚、黄蜜蜡、绿松石,穿上拉萨买的藏袍,施以加尔各答的胭脂水粉,她轻轻帮他按肚子,一股热气升腾起来,他抱住她,桃花盐落了一地。
5
曹辅国很快捎来了家乡的消息,父母同意这桩婚事。
经过与卓玛叔叔的讨价还价,他们也同意了,条件是必须离开盐井,这本就是预料中的事,同不同意其实没什么两样。
婚礼定在1949年藏历新年前,三下两下就已置办完全,还有两个月时间,整好老主顾亲自找来,请他们从束河运趟货到思茅,再驮茶叶到大理,年后运到国外去。他答应了,不期马帮在大乘寺遭遇土匪,马帮奋力还击,货没被抢多少,却绑走了前去交涉的主顾,马帮不得不停了下来,十多天后,土匪也失踪了,一批货物无所交搁,在诚信至上的茶马古道,留守等待和四处找寻成了这支马帮的唯一,老祖与卓玛的婚期不得不一推再推。
时间一步跨进了1950年,老祖等来了云南的和平解放,守着几十驮茶叶的他终究没等来主顾,却等来了卓玛诞下儿子的好消息,两个月后,曹辅国一干人带着嫂子和侄儿踏上了云南的土地,归心似箭向他而来。不期途中遭遇一团被击溃了的国民党兵,在劫掠了所有财物后,把女扮男装的卓玛也掳走了。曹辅国只给老祖带回来一个男婴,取名曹体立,这就是我的公公。
老祖背负着一份情债,一份财债,守在大乘寺那个的古老的马店终身未娶,直到生命终结。据他说老主顾是个地下党员,驮的茶要换取药品和弹药,他始终相信卓玛还活着,一生都保留着卓玛为他治疗绞肠痧的桃花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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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带走了老祖的人生,模糊了他的行迹,活着的时候,他对我把盐井讲了又讲,似乎他知道,我会带着这段被他在月光下漂得发白的故事回到发生地。
今天,我来到盐井,见到几辈子的盐井人,可老祖啊,他们哪一个是卓玛和您的亲戚或后人,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今天,我在盐田看见了三姐妹,姐姐在江苏读大学,暑假回来帮忙,厚厚的防晒衣下,她挺拔倔强的腰身好似您口中的卓玛,我与她交流,她也与弟弟交流,明眸皓齿随意转换着藏语汉语,白皙俊俏的脸庞映着桃红的盐,一双眼眸绽放着盐霜的光,每一方盐田里都有她的心事。
“过去男的不晒盐。”我说。
“过去女的也不赶马去远方,时代变了嘛,男女你都一样。”她对我浅浅一笑,那笑投进了身旁的盐井。
那照这样讲,老祖,卓玛可能去了万里走桃花的远方。

作者简介:曹宇辉,男,汉族,1977年10月生,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1998年参加工作,现供职于云南省楚雄市文联,担任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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