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沙地行吟(完整版)
一
命中注定,我与沙地纠缠不清。
生在大西南的我,冥冥之中自有命运之神的安排。先是在太原学,后又在内蒙工作。一路向北,走进了浑善达克沙地的腹地。
起初,我分不清楚沙地和沙漠的区别。后来才知道,沙地属于半干旱的气候,介于沙漠和草原之间,有黄沙,能长些植物,但是植物矮小,分布稀少。沙漠则长不了什么植物,放眼望去满是黄沙。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学生时代学习的古代民歌,使我对大草原产生了无限的想象,产生了无限的向往,产生了亲切之情。
国庆过后,汽车慢慢向北驶去。在山地与草原接壤地带,树林越来越少,越来越低,路上的行人车辆越来越少。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突突的跳动。
我们此行的终点,是位于内蒙古赤峰市克什克腾旗的浑善达克沙地腹地。克什克腾旗在蒙古语中是“亲兵卫队”的意思,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封赐部队的封号,有“北京后花园”之美誉。
沙地北面有达里诺尔湖,但并不能使这里变得湿润。水倒在地上,就渗到地表深处了。整个沙土层,就像一层筛子,根本不能涵养水分。
放眼望去,沙地上稀稀拉拉分布着一些耐旱耐寒植物,低矮、干枯、有气无力。地上还没有道路,汽车在沙地上慢慢行走,车轮被沙土淹没了大半,车后扬起滚滚黄尘。
下了车,微风徐来,有点冰凉。内蒙的同事说,在这个月份,天气算是比较好的了。后来,我才领会到这句看似轻描淡写的感叹背后,承载了人类几千年的生命体验,反映了对恶劣环境的诸多无奈。
沙地上,几台挖掘机正在作业。刚出校门的我,对这个陌生而富有挑战的地方,多少有些好感,也有些犹豫,心里颇纠结了几天,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现在想来,我当时高估了自己的勇气,也低估了环境的恶劣。后来有朋友问起我在内蒙的情况,便调侃道:“自我流放三千里!”
与沙地匆匆一唔之后,因为厂区还没有建成,我们便一直在外实习。从河北唐山到河南义马,从云南沾益到山西屯留,转战于大江南北,换了三四个地方。
实习生活简单枯燥,时间倒是宽裕,实习之余可以在驻地附近逛逛,聊作一次次免费的生活体验!
同学们听说后都很羡慕,我亦确实觉得很幸运,生活还是与大学差不多,只是自由少了,能领受一路的山水,也不觉辛苦。
在这样的生活模式中,我在不知不觉度过了毕业后两年的美好时光。到了现在,也不知道该评价这段经历。
二
再次走进浑善达克,已是两年之后。此后,我们便很少出去实习,一直蜗居在浑善达克沙地里。
当初空旷无人的沙地上,渐渐有了道路、楼房、厂房、塔器和管道等。一座现代化工厂的雏形,已经显现。
这里处在风口上,一年四季都在刮风,当地的同事调侃道:“我们这里,一年刮两次风,一次刮半年。”风和黄沙一样,是这里的常客,想来就来。每次来,动静都很大。
到浑善达克不久,我就遇到一次沙尘暴。
一切毫无征兆。先是蓝蓝的天空一下子俯下身子,暗了下来,空间也收缩起来;不一会儿便起了风,微风一下子变成狂风,瞬间抽打着大地,卷着黄沙,漫天飞舞,遮天蔽日;咆哮着,咆哮着,像发疯的老虎,像愤怒的大海,像脱缰的野马。
狂风中的灌木、小树、小草,地上部分虽然随狂风弯曲、旋转、扭动、跳跃,但根部始终顽强的钉在沙地里,一动不动。有时候,我真担心那些小树一不留神就不见了。尽管我知道这些担心是多余的,但心里还是控制不住的担心。
人们弓着腰,头部缩到衣服里,用双手护着,在狂风中艰难行进,被风吹得踉踉跄跄。沙子打在脸上,生辣辣的痛。沙子还灌进耳朵里、眼睛里、鼻子里,钻进头发里、衣服里、鞋子里。回到屋里,衣服上、鞋子里得抖出几捧沙子来。
狂风捶打着窗户,根本不敢打开。即使不开窗户,沙土也会从隙缝里钻到屋里来。每天得打扫屋子拖拖地面,每次出门前得检查窗户,衣服也得凉在屋里。
风过沙落,一切又归于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蓝蓝的天,洁白的云,懒懒的牛羊,一切依旧。
听当地的同事说,这几年的沙尘暴算是“小巫”。又一次沙尘来袭之时,一位当地的同事给我讲述了“大巫”肆掠的景象。
他说,小时刮沙尘暴,家里的房子都被盖住了。沙尘暴停后,得赶紧用挖掘机将沙土推走,把房子刨出来。房子是夯土的,不及时刨就会被挤塌。这挖掘机,就是专门用来推沙的。
一次骑自行车出去,正好遇到沙尘暴,但不是太大。我还是寸步难行,只好下车步行。沙子打在脸上,隐隐作痛。双眼很难睁开,只好勾着头走路。
三
沙地上似乎只有两个季节——冬季和夏季。过了十月就开始变冷,从国庆节一直冷到儿童节,从天空一直冷到大地,从手掌一直冷到全身,从皮肤一直冷到骨髓。
六月初,沙地上气温回升。逗留了半年的积雪,慢慢隐去,将自身融化在沙地里。小草开始返青,灌木也长出嫩芽。放眼望去,绿油油一片。
风平浪静的时候,便是沙地上的好日子。天高气爽,天蓝如海,白云浮动,寂静而悠闲。
这时候,或站在窗前,仰望天空的浮云,白得透亮,变化万千;或行走在草地上,头顶蓝天,脚踏绿地,呼吸着新鲜的气息,俱是难得的享受。
天的蓝,云的白,沙的黄,相映成趣。色彩简单,但不单调。意境平实,但不乏味。
这种蓝蓝的天,洁白的云,在南方是很少见不到的。惜乎这样的日子,倏忽就过去了。
有时候我就想,在沙地里生活真好,却完全忘记了苦熬半年的寒冬,任意肆掠的沙尘暴,还有口腔溃疡、皮肤干燥、掉发等种种水土不服之症。
休息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走出厂区,向沙地深处走去。脚下的小草稀稀拉拉,远处却绿油油一片。向前走去,绿油油的地方也是稀稀拉拉的。这时候,我才体会到韩愈诗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绝妙。
夏日的沙地上,时间过得很慢,日子被拉长。找个灌木丛坐下,仰看云卷云舒,远看山峦起伏,便不自主的放下俗事,放松心情。日子,就在云端流走了。
无需选择。在任何地方对准镜头,都是一副绝美的画卷。蓝的天,白的云,绿的大地。有绿色就有希望,有绿色就好。因此,每次走到草地里,我总是贪婪的闪着快门,存储卡里总是满满的。
附近牧民的牛羊,有时候也到厂区周围来转悠。从宿舍的窗户里看去,那牛羊就像一个个黑色的白色的圆点。那圆点移动得很慢,一个下午了,似乎还在那一片区域里,像是在沙地上探寻什么宝贝。
四
每年的七八九三个月,是沙地上的美好日子,也是沙地上的旅游旺季。
克什克腾风光优美,汇集了草原、沙地、河流、湖泊、石林、森林等生态类型,有“浓缩的内蒙古”之美誉。
一年国庆放假,我和同事租了车,先去阿斯哈图石林,后去达里诺尔湖。
阿斯哈图在蒙古语中是“险峻的岩石”之意。阿斯哈图石林和云南石林齐名,号称“北石林”。
石林处在不高的北大山的山梁上,远望鳞次栉比,如远古人类修建的城堡;近观形态各异,如人工雕刻的雕塑。
阿斯哈图石林景区分九仙女、拴马桩、鲲鹏落草原、飞来石、五鼠拜月五个景区。每个石头依型赋名,栩栩如生,如兜率宫、月亮城堡、将军床、蛇王戏罗汉、卧虎石、桃园三结义等。
山下是满是矮草,山腰以上却是一丛丛的乔木林。在上下时还感觉很暖和,到了山上却凉飕飕的。我们游走在景点之间,像走迷宫,又像在探宝。
石林不仅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还隐藏着很多地质秘密,等待着人们不断研究探索。
前往达里诺尔湖途中邂逅耗来河。
耗来河是世界上最窄的河,全长十七千米,一般宽几十厘米,最窄的地方只有十几厘米,放一本书就可以架桥,故又称“书桥河”。耗来河汉译过来就是“嗓子眼”,形象的说明了河的细小。
从飞驰的汽车上看去,耗来河像一条长长的丝带,在绿色的草原上不停舞动着。我们特意让司机停车,和耗来河亲近亲近。
这时,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下雨,在草原上是很少见到的,我们更加的兴奋。
到达达里诺尔时,雨已经下大了。我非常震撼,在一片沙地包裹的草原中,还有如此宽大的水域。
湖岸边是一片沼泽,沼泽下是肥沃的淤泥,就像故乡水花田里的烂泥。长长的原木步道延伸到湖面上,修长的水草伸到了步道中间。每隔一段步道,就有休息的亭子。
因为下雨,游人不多。雨越下越大,我们站在步道上瞭望了一下湖面,就匆匆离去,心里多少有些遗憾。
达里诺尔湖有二百二十八平方千米,是内蒙古的第二大淡水湖。达里诺尔古时叫做“鱼儿泺”,又称“达尔海子”。达里诺尔汉译为“像大海一样的湖”。因此,达里诺尔湖又称“达里湖”。
达里湖是重要的湿地,是鸟类和鱼儿的天堂。湖中盛产华子鱼。华子鱼学名瓦氏雅罗鱼,眼球周围鲜红,味道鲜美,名贵异常。
相传康熙当年来达里湖边垂钓,采山间白蘑和山花椒与华子鱼一起烹制,胃口大开,回京后仍念念不忘,多次派人捕捞,飞马入京。
华子鱼在厂区旁边的“小香港”有人叫卖,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对吃的不讲究,对鱼不是特别爱好,因此并未品尝。离开了浑善达克后更没机会,遂成憾事。
五
“胡天八月即飞雪”。千年后,还是这样子。沙地上雪来得早,来得猛烈,来得频繁,来得肆意。
鹅毛般的大雪过后,整个沙地更单调、更素净了。大风一吹,大地就凝固了,走路得小心翼翼。
雪霁除雪是惯例。
出门前,得全副武装。身穿棉衣棉裤,外披棉大衣,脚穿棉鞋,头戴棉帽,手戴棉手套,脸戴口罩,颈系围巾,唯露双眼。笨拙如企鹅,行动非常不便。
即便如此,在外亦难长时间坚持。吐气就是吐白雾。须臾,眉毛、胡子、衣领,俱挂满白霜,手脚也麻木僵硬。大家调侃:“白眉大侠!”
没人偷懒,不活动更冷。此时最怕寒风来添乱。低温挟狂风之势,血液便感觉凝固了,皮肤也粗糙、僵硬、苍白、无血色。
回到无风的楼道里,手、脚、耳垂隐隐作痛,如小虫子游走其间。回到温暖的宿舍,身子慢慢暖和起来,血液也在流动。但隐隐作痛之感,更甚在楼道里。
南方的同事说,以后若得风湿、老寒腿之类的病,一定是拜沙地所赐。斯言是也。
除了除雪,还得除冰。
厂区管道虽然包裹着厚厚的保温材料,但冬天还是怕结冰。那冰挂一根根,一排排,从管道下端一直延伸到地面上,整整齐齐,晶莹剔透,甚是壮观。
每天黄昏,巡检工人要调整排水阀的开度,确保有水排出。有一股水流出,管道便不会结冰。
管道结了冰,处理起来比较麻烦。先得用木棍将冰挂打下来,再往管道里通上蒸汽进行融冰,工作起来部分白天黑夜,一直要工作几天。
因为寒冷多风,水刚洒在地上,用脚踩上去就有点粘鞋。几分钟后,水便成了冰,踩上去滑溜溜的。
露天厕所里,往往有一根光溜溜的五颜六色的粪柱,被冰块包裹得透明透亮,伸到蹲位下面来。粪柱的下面,还在前仆后继,不断长大、长高。
冬日里怕领导来视察。
领导莅临,一要清理冰雪,打扫道路;二要夹道欢迎,摇旗呐喊。遇到亲民的领导,还可能停下来,和大家握握手,说“同志们辛苦了”什么的。正常的领导,往往是车也不减速,车门也不开,无视夹道欢迎的小兵,扬长而过。
站一会儿,大家也还能够忍受的。但大凡领导都来得很迟。越迟越显得尊贵嘛。数小时前,就要求大家在零下几十度的寒风中夹道恭候。有时候等了几小时,临时说领导有事不来了,大家灰溜溜的各回各处。
故有顺口溜:“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领导来视察!”
六
沙地里闻不到一丝水珠的气息。
我的皮肤本就干燥,遇到干燥的天气和恶劣的环境,不断掉皮,嘴唇开裂,口腔溃疡。唇膏、护手霜,我平时最讨厌的东西,此时也变得亲切多了。
为了增加空气湿度。我网购了加湿器。
加湿器整日开着,也只是徒添噪音,后来也懒得理它。卫生间的热水倒是很有效,长期开着心里不忍,开一会儿吧!在暖气旁放一盆水,也是很好。
我那时内火重。我每天多食蔬菜。蔬菜是冷冻的,不新鲜,味道不正。饮从家里带来的“凉药”苦丁茶,也降不了内火,小便依旧是黄的。胸中常感到憋闷,心躁难安。
随着厂区的发展,几千名工人蜂拥而来。一些头脑灵活的当地人外地人在厂区北面做起了小生意,成了职工们购物餐饮娱乐的好去处,且美名其曰“小香港”。
说是小香港,其实过誉。
没有固定房子,全是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地面没有硬化,进出的道路也坑坑洼洼。雨天一滩泥,晴天一片沙。垃圾遍地,臭气熏天。但是可以吃饭、买菜、交话费、买日用品、上网。吃喝嫖赌,样样俱全。
不过,对于人烟稀少的沙地来说,小香港却是个热闹去处。
离厂区不远有一个小镇,镇上有餐馆,却没有几户人家。内蒙人烟稀少,这不奇怪。听一个阿拉善盟的同事说过,那里的邻居,相隔几百公里是常事。
去得比较多的是克什克腾旗政府驻地,内陆所谓的县城。
县城离厂区有八十来公里。周末,单位的通勤车往来其间。工作日不发车,也没时间。
因此,周末被戏称为“放风日”。
每到“放风日”,一大早就有人在寒风中排队。座位有限,又不能超载,去的人便有限。不能上车的人们,愤愤的摇了摇头,走了。
这一天也是大家的“疯狂采购日”,买零食、买菜、买生活用品、往家里打钱、交电话费……
县城的商家,最欢迎我们单位的职工。我们一来,那几个大超市的好多货架便被一扫而光。
食堂里的饭菜贵,做工还差,品种单一,很多人就开锅了。
我也想开锅,在异乡吃一吃家乡的口味。可买菜不方便。去小香港吧!经常有沙尘暴,不利出门;去县城买吧!每周只能去一次,有时还挤不上车。
每次买菜,便多买点。这样蔬菜就不新鲜,需要买冰箱。其实有冰箱也不新鲜。
后来大家把蔬菜放在窗户外面,冰天雪地里,足以把蔬菜冻住,大家戏称为“天然冰箱”。
我的开锅,也就时断时续。
大雪封路的日子,车子根本不敢动,“放风”也就免了。
好不容易到了周末,只好呆在宿舍里。宿舍里有卫生间、饮水机、电视机、网线和暖气,冬天很暖和,是个宅居的好地方。
静下心来,看书、写字、写作,倒是不错。
七
刚回沙地时,工厂还在建设。每天上午去综合楼理论学习,下午去厂区熟悉设备和工艺流程。
理论学习是温习些煤制天然气用到的化工知识,比如空气分离、煤炭气化、煤气变化、煤气净化、甲烷化,等等。说是温习,那是因为我在学校里学的化工专业,这些知识点早就是老朋友了。
此外,还学习些关于设备和控制的知识,也都在大学里提到过的。只不过,大学里偏于理论,而这里全是实实在在的东西。
学习之外,还得考试,周有周考,月有月考。领导些兴趣来的话,半年或年终也要考。月考成绩和工资奖金挂钩,因此人人都不敢掉以轻心。
我最讨厌考试,从小学考到大学,考了十多年,早就想放松一下了。没想到毕业了,还是要考试,考得还频繁,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是一想到工资,神经就有点绷紧。
考试大多是考些化工知识、工艺参数等。此外,也考些安全知识、企业文化。
我不善于背记,学习属于慢热型,理解、记住知识点需要一段时间。但是理解了,也就记住了,记得也牢。
因此,平时我都抓紧学习。每次考试之前,还得狠狠复习一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因为有学校的基础,每次考试我都处在中上游,工资从未因为考试不好被扣过。
现场学习一去就是半天。热天还可以。吹吹凉风,看看设备,理理流程,上楼下楼,围着几个工段转一两圈,就到了下班时间。
冷天就有点受不了。气温太低,风还呼呼的刮着,人穿得多,穿得厚,行动便笨拙。地下、平台上还滑,走路都得小心翼翼。
但还得去,考试也需要考现场。
现场考试就是考些设备参数、流程走向、管线布置。有师傅带着,用点心的话,几天就能记住个大概,一两个月便熟悉了。
以前在外面实习时,我们便对相应的工艺有所了解。煤化工企业,大多数工艺都是相通,比如空分、净化、气化,采用的流程基本一样。因此回到现场后,没几天便把现场的工艺搞清楚。加上整日泡在现场,最后便熟烂于心了。
因此,考现场我便不怕。
一些大型设备,比如塔器、容器、锅炉,都是将零部件运到厂区,现场焊接组装安装。
设备焊接安装是学习设备内部结构的好时机。我们经常钻到设备内部去,开着手电筒,忍受缺氧的环境,好奇的探索者,观察着,思考着,像发现了新大陆。
六七个塔器排成一排。塔器很高,有七八十米。抬头望去,白云往来其间,像是在塔器之间串门,和塔器握手。
有次,我心血来潮,想爬上塔器查看管线。
钢筋焊接的梯子,直通塔顶,梯子外部焊有半圆形钢条护栏。我戴上安全帽,拴好安全带便出发。爬了一半多,歇了一下,才爬到顶部。
我不恐高。但向下望时,心里还是咯噔一下。
风从身旁刮过,呼啦啦作响。远处,苍茫的沙地消失在天地相连的地方。近观如庞然大物的容器,也显得那么渺小,就像我们站在地下看塔器顶端。
八
一台设备安好了,要做单体试车。一套装置安装好了,要做气密测试、水循环测试、联合试运。
联合试运之前,得吹扫系统。吹扫用的是空分装置来的加压空气。吹扫前要编制吹扫方案,做好相关准备,留一个吹扫排放口。
有一次,吹扫一个塔器。空气通进去后,排放口便喷出红红的铁锈。那铁锈飞舞着,欢笑着,裹挟着,纠缠着,翻滚着,蒸腾到空气中,四散开去。
我有点震惊,塔器才拉来没多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铁锈。
最忙最累的要数联合试运。
设备要一台台的检查,泵要一台一台的启停,阀门要一道一道的开闭。电动阀门操作倒是轻松,控制界面上设定联锁便可以。手动阀门就得人工操作。有的阀门很大,直径有两三来米。两三个人轮流扳一两个小时,累得靠在旁边喘着粗气,开闭度还不到十分之一。
投料试车后,我便到中控室操作,但有时也到现场操作。
中控操作也不轻松。免于操作巡检之累,没有风刮雨淋之苦,但精神得高度集中,神经得高度绷紧,时刻盯着监控界面。一有异常,得进行调节。若要现场配合,还得就着对讲机吼两句,指挥现场人员操作。
工厂实行三班倒,两天早班、两天中班、两天夜班、两天休息……早班、中班都好过,晚班就难熬。从晚上十二点,一刻不停盯着监控屏幕,直到早上八点。
慢慢长夜,最是难熬。没有鸟叫,没有虫鸣。满耳充盈的是各种机器发出的混合的轰轰轰的声音,偶尔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刚接班时,瞌睡还不来。凌晨二三点,瞌睡开始来,但还能坚持住。四五点,瞌睡最来,上眼睛皮不断的向下眼睛皮靠拢,脑壳也不由自主的往下坠。眯着十多秒钟,一个激灵,突然清醒了,盯着监控画面,又能坚持十多分钟……如此再三。
熬过了黑色五六点,瞌睡反而不来了。六点过后,天便开始放亮。远处的生活区,有人开始到食堂去就餐。八点过后,有人来接班。交了班回到宿舍,也没有睡意。上网玩了会儿,到了十一二点,才倒下睡着,一直睡到晚上七八点钟。
工业化连续生产就是这样,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坚守。生物钟,就在这样的倒班中被打乱,人也处在亚健康状态。
生活虽有室内体育馆,室外还有篮球场,但因为倒班的疲惫,自己也不喜欢运动,业余活动便很少。下了班,便窝在宿舍里上上网,写点东西。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或独自一人,或约上室友,走出厂区,向沙地深处走去。一去就是半天。暂时忘却了倒班之苦,了无牵挂的投入大自然的怀抱里。
九
刚到沙地前两年,厂区还在建设,没有生产任务,上的是行政班,假期正常休假。离家远的,还允许提前走。
春节我也想回家。想到读书时回家的经历——花了六天,倒车五次,便不寒而栗。但想到春节人都走了,食堂也不开,自己孤身僵卧沙地,暖气还可能没人管,冰天雪地,无处可玩,便毫不犹豫的要回家。
回家并不容易,春节更不容易。
起初,从浑善达克到县城经棚,坐单位通勤车。从经棚到赤峰坐客车。从赤峰到北京坐火车。从浑善达克到北京,就得花两三天,转三四次车。
从北京到老家贵州,尽管提前一两个月,从北京到贵州的火车票照例是买不到的。手头并不像读书那会拮据,于是坐飞机。
飞机票倒是不紧张,但也提前两月定,因为早点预定要便宜一些。坐飞机回家有两个中转方式,贵阳或者昆明。
那时二哥还在昆明收些废品谋生,我便选择了昆明中转。在昆明玩上一两天,坐火车从昆明赶到六盘水,再从六盘水坐汽车回家。
厂区的建设,带来了大量人流物流。一些头脑精明的当地人,便做起了各种生意。比如,开通克旗到北京之间的直通车。从克旗出发,经过多伦、沽源、赤城等县,到达北京。六七百公里,六七个小时便到。还包接包送,车费公道,方便快捷。
后来,往返北京和克旗之间,我便坐这种直通车。
因为坐汽车,又在白天,与大地的距离便觉得近些。而农村,是与大地最亲密的地方。尽管只是车窗一瞥,也聊补了我不能深入北方农村体验之憾。
北方的农村不像南方那样,冬天阴雨绵绵,云雾缭绕。北方的农村即使大雪封山,也是阳光普照,高远空旷。那些挂在人家屋檐下的黄橙橙的包谷,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有阳光便感到暖和,更何况车里还开着暖气。
但是下了车,我便知道自己错了,还有些幼稚。因为,随着车门的开启,一股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全身变肌肉收缩,瑟瑟发抖,让我一下子有了从夏天到冬天的感觉。
这让我想到,有些东西看起来很美好,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比如好多景点的照片,又比如一些述诸报端的文字……
十
尽管我在北方待了六七年,但还是感觉不适应。首先是“语言”不通。
我的方言比较重,读小学、中学的时候老师没有教普通话,上课用的也是方言,因此我说普通话总是吐字不清,咬字不准。尽管大学里我努力学了一把,终究还是没有学会。在用不伦不类的普通话交流时,还时不时的冒出几句方言。
“语言”不通,交流就有些障碍。化工企业虽说男女失衡,但同事们也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因为“语言”不通,因为南北文化差异,都无疾而终了。
在倒了半年班多后,我感觉到如此下去,身体必定吃不消。我也不想这样倒班下去,父亲也希望回到家乡,离他近点。
于是,我有了辞职的想法。辞职并不容易。先要迁户口,后要付违约金。
当初签合同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八年合同的事,但当时没有多想。去人资部递交辞呈,违约金要付二万九。我一咬牙,付了。不付不给档案。
递交辞呈之前,先要把户口迁回老家。那户口随我学习、工作,先在太原、呼和浩特,最后来到克什克腾。
我请大哥去老家派出所咨询转户所需资料,说是什么也不要,转来就接收。
我颇觉意外,特地请假去办理转户,却被告知需要《准许迁入证明》。大哥再去咨询,说是先写一个申请书,载明户口迁移情况。我写好寄去。半月后,大哥去办理,被告知要治安证明(《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
我纳闷了,怎么不一次性告悉——假不好请,往来方便,邮寄也费时。
尽管我很不爽,但也无可奈何。请假去经棚镇打证明。上午没遇着人,下午人来了,说要单位出具《无违法犯罪记录证明》,派出所再据此出具。
我写了一个证明,辗转数日托人盖了章。这次他无话可说,给我出了证明。把证明寄走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我静下心来想想,谢天谢地,幸好没有什么前科,要不连迁回老家的权利都没有了。
一月后,老家那边的《准许迁入证明》寄来。这时我已提交辞呈,行动自由。
转户时,工作人员说我户口数日前转到达尔罕乌拉苏木(苏木,蒙古语为“乡”)。我二话没说,打的去达尔罕。
虽是乡间小道,但是笔直、宽敞、平整、车少,九十余公里一个多小时就到。
司机把我引进几间破旧、简陋、低矮的活动板房。松垮的土墙外,稀稀疏疏躺着几兜野草。要是没有公安的标志和竖起的牌子,你根本想不到它是派出所。所里没人,静悄悄的。
到了两点半,所里还没人。照着墙壁上的联系方式去电,说是还在经棚,要晚上八点才过来。我顿时耷拉着脑袋,选一家旅店住下。
次日一早,我便去所里候着,八点过便有人来上班,迁移证明很快就办好。拿着证明,我如释重负。
回到店里,店主很热情的给我回程建议。他说到经棚转车,费时费钱;打个摩托车,穿越沙地,三十多公里,一个多小时就到;就是走路,也要不多少时间。
我路径不熟,岔路又多,决定坐摩托车回去。原来,单位、经棚和达尔罕在三角上。从达尔罕穿越沙地到单位,是一条牧民开车碾压出来的小路,只有摩托车和越野车才能行走。
摩托车在起伏的沙地上行驶,刚冲下一个坑里,又冲上一个山岗,比过山车还刺激。沙子掉进鞋里,抚摸着脚掌。摩托车在沙子里艰难行进,一不小心就会熄火。这时我便下车,推着车子脱离沙坑。司机加大油门,摩托车像一只发疯的狮子咆哮着,排气筒里喷出浓黑、刺鼻的尾气,在空旷、单纯、洁白的草原上特别刺鼻、显眼。摩托车的后轮飞速旋转,甩出的沙子在局部形成了沙尘暴。
我们一会在长满胡杨的松软的沙子里艰难穿行,一会又在开阔的结实的草地上兜风。虽然到内蒙已有几年,但这次却是和草原最亲近的一次。
下了车,我双脚酸麻,步履蹒跚!脸庞像蒙上一张鼓皮,硬邦邦的,动一下都隐隐作痛。
次日,我便告别了浑善达克。
户口和人一样,花了七八年时间,在外转了一圈,又回到原地。不同的是,人还是原来的人,户口却由农业户口变成了非农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