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祥苓:我初学戏的那些日子
(摘自《悲鸿兰芳》)
童祥苓 张南云《武家坡》
我刚开始学戏的时候,家里请了北平最有名的教老生的先生,教文戏的是雷喜福先生,教武戏的是钱富川先生,都是富连成的高材生。雷喜福先生是喜字科的,那时富连成还叫喜连成,是最早的一科,晚一科的连字科马连良先生,他都教过,是师兄带师弟。雷先生不但资格老,而且十分严厉。家里都说,这孩子请老师就得请最厉害的老师,因为我太顽皮了。
雪艳琴,雷喜福 - 南天门(走 音乐: 中唱群星
雷喜福《打严嵩》
第一次见老师,我又激动又紧张。激动的是我走上了自己选择的人生路,可以学戏了;紧张的是老师怎样教戏,会怎样对待我,都一无所知 两位老师分坐在家中大厅正中,雷先生戴着极深的的近视眼镜,下巴留着一缕非常有特点的山羊胡子,板着脸很严肃。钱先生虽然面有微笑,但是坐相严板正。看见他们,我不由望而生畏,深深鞠射之后,站在一边动也不敢动。他们不断地上下打量着我,我心里直发毛。雷先生先开口,同我跟他学什么。我毫不思索,回答学戏。他又问了一遍。我以为他没有听清,提高了点声音说学戏。雷先生板着脸,手不断捋着胡子,半天也不出声。我有点怕,不知所措。但是又觉得自己没有说错,难道不是学戏?
忽然,雷先生语气很重地说出两个字:“学德!”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地望着他。雷先生一字一顿的一段话让我终生难忘:学戏先学德行,没有德行的人就是有能耐也成不了大器。好角里有大角小角,做大角台上不能阴、损、坏,台下不能同行是冤家。人不争没出息,但不能去踩别人、挤别人,占自己的坑。要靠本事台上见。今后如不是这样,我就别跟人说是跟他学的戏。
雷先生问我记住了没有。我虽然回答记住了,其实似懂非懂。
钱先生不爱说话,只说了两句:练功不能怕苦怕累怕疼,学戏不能嘻嘻哈哈。
这便是我进梨园第一天受的教育,后来我是从先生的言传身教中才不断理解他说的话。从小我能打下较好的底子,是与雷先生正派为人的德行分不开的。
雷先生说戏好,教身体各部位的基本功都特别好,手、耳朵、脸部肌肉都练的特别好,念白也特别有劲,吐字清晰,他教念白做工。但是他唱不行,声音就跟老唱片一样。他教了一阵以后告诉父亲,这孩子我来教他做工开蒙教唱,最好的老师要数他的师弟刘盛通。刘盛通的父亲刘景然,还是余叔岩先生的师傅。李鸣盛、马长礼均和他学过戏。父亲立刻为我请了刘先生。那时,我还每天跟吊噪的琴师吊嗓。
我知道学戏比读书要苦,苦到什么程度,是学戏以后逐渐体会出来的。每天天不亮,我就要和葆姐一起走到北海公园去喊嗓子。北京的冬天出门寒风刺骨,站在山头上喊嗓子,冻得鼻涕眼泪直流,嘴都冻僵了。练念白,要从嘴冻僵到出汗,再到嘴都念麻木了才停止。这样一遍,得两个小时才出功。这是雷先生教的。他说,等你话也不愿意说了,下颚木了麻了酸了才可以,这样将来念白念三个小时嗓子也不会累。这样你以后不是靠喉咙去喊,是靠功力唱戏。
回家吃过早点钱先生就上武工课。虽说是在家学戏,可跟科班里一样,经常挨打。我最怕三项基本功。一是倒立顶功,每天三次,每次要从一数到三百才可下来,立不住或倒下来,都得挨棍子。二是拉山膀功,双手向两边分开,伸直了抻着,每天两次,每次也是数三百下,双手稍稍向下,就得挨一棍子。三是提升腿功,坐在地上,两腿伸直分开,用重沙袋面住主,这叫撕秘,每次四十分钟。这之后还要跑步,跑完再踢三百腿,稍不用力,腿上又得挨棍子。一天下来,总要挨几十棍。教跟头是段富瑞先生,也是打人出名的。练翻很头我有时侯懒,不使劲就过去了,先生知道在偷懒。那时候学戏都有个长凳,专一挨打用的。我就趴在上面,裤子是松的,段先生就拿个长板往裤子上一插这样裤子就紧了,绷得倍儿紧,打就是印子,疼啊,就长记性了。
童祥苓 陈朝红《武家坡》
雷先生上课也打。我赶上的就是这个时代,不像后来老师都得哄着学生。那会儿叫打戏,不打不成戏。我学得不对不好,就打我。他常常是不声不响转到我后面,我还在想怎么学不会呢,冷不丁雷先生拿根很粗的棍子一下就把我打地上去了。挨完打,我还得发神经病一样地练,不然学不会又得挨揍啊。唱歌的发声讲口型,我们唱戏的讲唇齿喉舌,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技巧,这是基本功,念白啊,唱啊,都要讲究运用不同的技巧。有时候我还没有领会,达不到先生的要求。先生拿一小竹棍,有我手指头那么粗,一下就插到我嘴里了:“你这嘴不是人的嘴啊!”说我发声不清楚时学东西就是这样,如果先生不那么严格,我就不会有那么扎实的基本功。他常对我说,不好好学,轻者是打,重者就给几个“羊头”。雷先生是山羊胡子山单头,头一撞,人就晕乎,有功夫啊,没尝过味来,我还以为是说笑话,问闹府)范仲禹疯了,坐在桌上有很多表演,眼睛要滴图转先生教了,我老学不会。他示意我到他跟前,刚过去,雷先生就双手抱住我的头,用那羊头朝我头上猛地撞两下。我晕乎了半天才清醒过来。
母亲有时候听见先生用戒尺打我,她在房里听到了流泪。先生用戒尺打,她都听得见,声音得多大啊。我小时候老被先生打,打得我实在疼生气啊,也找机会报复。雷先生平时喜欢摸着他的山羊胡子:“老夫如何如何…”有一次乘他睡着了,就把山羊胡子给剪掉了。他醒来后一看,胡子没了。因为这,我又挨了一通揍。
只有刘盛通先生没有打过我。他为人温和,但是教戏也很严格。他教我唱功,但是不许我抄唱词,都是口传心投。每次教三四句,不单要我背词,还有抑、扬、顿、挫,以及嘴里唇齿喉舌各部位的唱法,直到我唱得烂熟,脱口而出,他才往下教。刘先生教我,多唱一遍就长一点功,从想着唱到从心里唱,就靠熟能生巧。
我学一年,除了基本功训练之外,还学会了第一个戏《黄金台》,讲的是战国时齐湣王听信太监伊立谗言,想加害太子,被田单救出的故事。接下去就是田单火牛阵大破燕军的事。那年我九岁,演老生田单。哥哥姐姐的意思是怎么练都不够,要自己上台唱。
那时候不像现在,排一出戏有剧场,有整团的演员在一起排练。因为传统戏的路子大同,大家都是这么学的;只是演员个人有小异,有些地方有特殊的表演,在节骨眼处对一下戏就可以了。我初次登台,大部分戏都是雷先生、刘先生替别人和我对,只有扮演伊立的苏维明先生请到家里和我对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