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意识到儿子陆恒没那么有男子气,是在他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尽管老师让恶搞的男生当众给他道了歉,但儿子还是委屈了很久。“那些男同学做得确实不对,只不过,我观察陆恒很久了。而且,以我的教学经验来看,太懦弱的孩子很容易成为同学欺负的对象。”直到此时,我内心那些隐隐的担心与侥幸,被一一捅破。别人家的男孩,需要为他们强大和旺盛的破坏力担心,而他不需要。小时候给他买的玩具,如果我和老公不给他拆外包装,他永远不会动。别人不小心把沙子扬到他身上,他哭得那叫一个凶,而且会马上让我带他回家洗澡换衣服。儿子四岁的时候,小区里的男孩每天骑着自行车,呼啸着成群结队地疯玩。可他坐在自行车上,我和老公给他扶着,他还是哇哇大叫:“我害怕,我不想学。”老公来了脾气,强迫他必须把自行车学会,学不会就别回家。结果,他比他爸爸还执拗,宁可坐在广场不回家,也不肯学骑自行车。倒是对女孩子玩的摘片树叶做早饭、抱着娃娃过家家的游戏特别感兴趣。每次带他下楼,他都会非常主动地加入到女生的团队里。很多时候,我们还是尊重他的选择,不想过度干涉孩子的天性。儿子这样的性格,到底随谁呢?我和老公都不是这样的啊!我当然知道,性格不合群的孩子,在学校里的境遇会有多糟糕。我答应老师,会努力培养儿子的胆量、性格,让他变得合群。教练把我们赶出去,给他后背绑上浮板,用竹竿把他赶下水。“我教了那么多小孩,从没见过这么'有毅力’的,对不起,我真教不了他。”可是,请了最好的教练,无论怎么教,他打出的拳、踢出的腿,都像是赶苍蝇。后来演变到,只要他一进训练室,其他孩子就开始笑,还学他的动作。我和老公欲哭无泪,只能表面上互相打气,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那时候,听着身边人为孩子的淘气而焦虑,我和老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们做梦都希望儿子能像普通男孩那样,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活出硬朗的阳刚之气。男孩子表现出女性化的气质,有时是生理原因引发的,比如染色体或性腺轴异常等因素。比起他的古怪性情,我们更害怕他在学校被群嘲、被孤立。但我们没有权利要求别人不投以异样的目光,不予以恶意的捉弄。直到有一天,我帮儿子洗书包时,在他的书包夹层里发现了一些小纸条。我不知道这些纸条是同学放在他书包里的,还是别人放到他书桌上,他自己默默藏到书包夹层的。长此以往,在家庭、学校、社会的多重压力下,他要怎样才能过好这一生?儿子下车走进教室后,我才发现坐在驾驶位上的老公满头大汗,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告诉我,刚才载着儿子经过大桥时,他满脑子都想开车冲下去。“老婆,要是能跟儿子换一下性格该多好,把我的性格给他,这样,他就不会活得这么辛苦。”如果我们改变不了造物主对他的设定,那么,就改变对他的期望吧。我不知道,那一天对于我们全家来说,算不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从那天开始,我们不再强迫儿子必须“活得像个男孩子”。
他每天睡觉前,悄悄用我的护肤品时,我们装作看不见。他喜欢在校服里套上自己手绘的可爱T恤,我们不再反对。那些我们曾强迫他参加的运动,攀岩、跆拳道,也在跟他沟通后,停课了。他自己选择了民族舞,并且还给我们表演了一段跟着视频自学的舞蹈《洁白的仙鹤》。“我一直喜欢,可就是不敢当众跳,跳了,大家更会说我像一个女孩子,也怕你们嫌我丢人。”很惭愧,一直以来,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纠正他的“娘”,却忽略了他其他方面的长处。但那天,在儿子几近忘我而优美的舞蹈里,我和老公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也直到那天,我们才知道,成长过程并不快乐的儿子,每天都偷偷躲在房间里跳舞,或在脑子里默舞。我们不再向他强调,男孩子应该怎样,而是支持他活出自己的样子。我们甚至重新找了当初的那个心理医生,让他从医学角度给儿子解释了他行为习惯中女性化的成因。是的,这是上帝造人时的安排,这不是他的错,是老天对他另有安排。即便表演时要化上女妆,那也没有关系,只要是美的,就无可厚非。“别人说你,你除了沉默,也要学会怼回去,就一句话,关你什么事。”他超级喜欢女孩子用的化妆品、指甲油之类的东西,央求我买给他当生日礼物。至于爸爸每天穿什么,怎么搭配,他也特别喜欢给出指导。每天最快乐的事,就是帮爸爸挑选第二天的着装,他还说:“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学服装设计,每天都做最靓的仔。”相反,我们鼓励他拥有自己的审美,也鼓励他可以将自己对美的理解变成未来的职业。“陆恒太可爱、太体贴了,是比女生更懂女生的那种男生。”“阿姨,你知道吗?陆恒说你是天底下心最大、最宽容、最懂孩子的妈妈。“你有什么烦恼可以跟陆恒讲,我是最了解他的,他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那一刻,听到别人对自己儿子的评价,我眼里全是激动的泪水。是的,这个世界上,终于有人放下傲慢与偏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了他有趣的灵魂。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大学毕业,成了一名专业的伴舞演员。他的工作不需要坐班,没演出的时候,他的职业就是服装设计,他还有一个职业,就是广场舞团的领舞。在舞台上,我们的儿子就是一个小小的配角,不时被领舞的人挡住身影。可演出结束,我和老公在后台见到儿子时,他还是激动得直掉眼泪。“爸妈,我只要走上舞台,随音乐起舞的时候,就觉得特别感动,特别想哭。”羡慕他成功将自己的爱好变成了职业,永远热爱,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那天,这辈子不懂浪漫,从没给我送过花的老公,跑出两条街,给儿子买了一束花。时至今日,我们的儿子依然是那个人群中一眼望去,温柔有余,男人味不足的“娘炮”。在我们看来,孩子能够抵住所有异样的目光,做他自己,已经算是另外一种顶天立地。让孩子拥有健康而坚定的自我,远比我们的面子重要得多。
思想是别人的意见,生活是别人的模仿,情感是别人的引述。
关于“就是”后面省略的那部分,我和老公已经学会了当众自嘲:“一定是当初那个你生日会上,要求抱抱我的初中同学吧。”“一直都知道啊,儿子,好好珍惜、爱护那个懂你的人。”所以,讲出我家的故事,希望给所有陷于鸡娃焦虑的家长们减减压。请相信我们的孩子,他们比任何一代人都更具独立思想和自由意志。时代的进步,注定了他们还有更多、更好、更多元的选择。
刘小念,一个写故事的手艺人,也是一个二胎妈妈。著有作品《二胎时代》《煮妇炼爱记》《呼吸》《创业情侣》等。本文首发于微信公号写故事的刘小念(ID: xgsdlxn)。十点读书会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