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鹏举 | 老驴
老驴
“我想,老驴现在应该化为青烟了。”王老太嚅嚅嘴,像是咀嚼着食物似地说。
“青烟,不一定吧?老驴生前做过恶,肯定是一股黑烟。”六十多岁的张老太说。
“尘归尘,土归土,莫论生前事,让往者安息吧,阿门。”
“世人无知生死,肉眼无知罪福。生即是死,死又是再生。阿弥陀佛……”
“死了,死了,一了百了。”
“是的,一个人在世上孤孤零零,不如早死早脱成。”
开饭时,不见老驴。老驴总是第一个打饭的人,管理员去宿舍叫他时,发现早已停止了呼吸,身上冰凉。老驴走了,享年八十二岁。一小时后,敬老院里几十个舍友目送他上了开往火葬场的灵车。之后,大家讨论老驴生前事,七嘴八舌,像是在作总结。
老驴是一个人的绰号,这人姓曲,至于叫什么,自打上世纪五九年以后,人们慢慢淡忘了他的真实名字,即便是姓什么,也很少有人提起。无论大人小孩都叫他老驴,他不但生气,并且乐意接受。
老驴过了一七,养老院外来了一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一位六十来岁的人,把老驴生前所用物件全部带走了。这人是刘总,大家对他并不陌生,五年前他捐建了这所敬老院,大家都亲切称呼他为刘总。
刘总拿走了老驴那些不值钱的破玩意有什么用呢,留下的只有猜测。
“估计是看上了那两颗扣子,老驴棉袄上的两颗扣子值钱。”一位老人说。
老驴有一件黑棉袄,一穿就是几十年,五颗土白色的扣子丢了三颗,老驴用细铁丝把剩下的两颗牢牢扭在衣服上,别人以为那是宝,实际是普通骨头做成的。
“刘总是大富翁,才不稀罕那些玩意呢。”
“你们发现没有,那位刘总耳垂后有一颗黑痣。”一位瘦得像猴子的老人说。大家一听,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因为老驴耳后也有一颗黑痣。
“狼腿安到狗腿上,别瞎猜了,他要有那中用儿子,也不在这儿受这罪了。”
“爹不见儿,儿不见爹,一来一往,一还一报,扯平了,扯平了。”王老太像是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大家听,很轻松的一句话却令人费解。
“王婶,你年纪大知道得多,难不成老驴有儿子?”
“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
“这话说得,您老都八十出头了,咋还开玩笑呢?”
王老太满嘴没有一颗牙齿,两腮深陷,嘴唇内敛,褶纹向四周辐射。只见她从左手袖管里掏出一方手帕,习惯地在嘴上擦拭一下,又将手帕塞进袖管,先是蠕动了几下嘴,然后讲出一段往事——
五八年大跃进,一起干活,一起吃饭,人们干劲高,老天也睁眼,第一年就来个大丰收,粮食堆满仓。到秋季,红薯干脆犁在地里不要了,没处储藏啊。五九年老天大翻脸,地里不收粮食,库存很快告罄。秋冬时生产队大伙上开始供应葱花茶,谁受得了呀,于是,人们到处寻找食物,头一年犁在地里的红薯渣滓都扒出来吃了。
“那年我十岁,去地里捡雁屎还拔麦根嚼着吃。”张老太插言说。
“捡雁屎?老驴在大集体喝葱花茶难以果腹,也捡过雁屎,扒过榆树皮,吃过石头面,毕竟这些东西都是有限的,石头面更不敢多吃。一天晚上,他把家里锈迹斑斑的菜刀别在腰里,偷偷溜到生产队牛圈里,一刀砍在大灰驴屁股上,再一用力,一块血淋淋的驴肉牢牢抓在老驴手中,他拼命往家里跑,他要用这块驴肉救他媳妇的命。”
“老驴原来有媳妇呀!?”张老太又打断了王老太的话惊讶地问。
“你年轻,又不是咱村上的姑娘,咋会知道。”王老太接着说:“老驴不但有媳妇,还很漂亮。当时她都怀孕六七个月了,因为不能参加集体劳动,即便是葱花茶也喝不上,瘦得皮包骨头,面如蜡纸。老驴那块肉不但救媳妇,也救自己。第二天早上,大队的武装营长顺着血滴很快找到了老驴。老驴没反抗,也没反驳,被抓去判了刑。没过几天媳妇被城里的娘家人接走,改嫁给一个姓刘的干部过日子。五年后,老驴回来了,听说去讨过媳妇,可人家日子过得好好地,老驴只得垂头丧气回来单过。被叛过刑,坐过劳改队的人名声不好,没人愿意跟他过日子,后来就一直单身。”
“唉!老驴也算可怜,日子好了,他也老了。”瘦猴子一样的老人感叹说。
王老太接着说:“因为一块驴肉丢了老婆,人们可怜他的同时,这段往事也城了笑柄。老驴自讽为“老驴”,甘愿为大家出力,所以,每到农忙时节,老驴就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家,自己也能得到一顿饱餐。”
张老太吃惊地问:“你说刘总是老驴的儿子?”
王老太伸舌头润了润嘴唇说:“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你说呢?”
”
帅鹏举,文学爱好者;偶尔眼热手痒,小试一把。但东拼西凑,牵强附会,终究字不成文,词不达意。然无悔过之心,有矢志不移之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