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笔记：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

六州歌头

作者　刘辰翁

乙亥二月，贾平章似道督师至太平州鲁港，未见敌，鸣锣而溃。半月闻报，赋此。

向来人道，真个胜周公？燕然眇，浯溪小，万世功，再建隆。十五年宇宙，宫中赝，堂中伴，翻虎鼠，搏鹯雀，覆蛇龙。鹤发庞眉，憔悴空山久，来上东封。便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说甚东风、怕西风。

甚边尘起，渔阳惨，霓裳断，广寒宫。青楼杳。朱门悄，镜湖空，里湖通，大纛高牙去，人不见，港重重。斜阳外，芳草碧，落花红。抛尽黄金无计，方知道、前此和戎。但千年传说，夜半一声铜，何面江东。

注释

向来，先前，此前的一段时期。如李白诗：“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周公，即西周初年的著名政治家姬旦，是周武王的弟弟。他建洛阳城，分封诸侯，又制礼乐，被称为“元圣”，即天下第一圣人。史载贾氏因拥立度宗，大权在握，大臣们称他是“周公”。如一个叫陈合的为贾似道祝寿作词：“好一部、太平六典，一一周公手做。”

燕然，燕读第一声，山名，东汉时窦宪大破北匈奴之后，曾封燕然山，勒石记功。燕然勒石成为扫除边患的代名词。如范仲淹词：“燕然未勒归无计”。

浯溪，在今湖南祁阳西南。溪畔石崖上有摩崖石刻《大唐中兴颂》，唐人元结撰文，颜真卿书，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刻，内容是歌颂唐王朝平定安禄山、史思明的叛乱。

建隆，宋太祖开国后使用的第一个年号。这里指代宋朝强盛时。

十五年，贾似道到这时已掌权十五年。

堂中伴，堂，指政事堂，唐宋时期宰相们集体办公的地方。唐玄宗时，卢怀慎与姚崇同掌朝政，遇事推让姚崇作主，时人称他为“伴食宰相”。

翻虎鼠，东方朔《答客难》上说：“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李白《远别离》诗：“权归臣兮鼠变虎。”这句是说，因为大权旁落在贾氏之手，皇帝遂由虎变鼠，贾氏则由鼠变虎。

搏鹯雀，有一种解释是搏捉了鹯和雀，指贾似道在权力斗争中消除异已，不论官大小。这样解释不对。《左传·文公十八年》上说：“见无礼於其君者，诛之，如鹰鸇之逐鸟雀也。”这样意思就明白了，鹯雀是偏义复词，指鹯，借指忠臣义士，是说贾似道诛杀忠良。同样的用法在《后汉书·袁张韩周传》后面的赞上也有：“棱荣事君，志同鸇雀。这里鹯雀也是偏义复词。鹯，读zhan，第一声。一种猛禽。

蛇龙，《史记·外戚世家》中说：“蛇化为龙，不变其文”。贾似道也是靠姐姐当了贵妃而得势的，这里暗讽贾似道这个外戚干政。以上三句，“翻虎鼠”指君臣关系乱了，搏鹯雀指忠臣被杀被逐，覆蛇龙，指外戚与皇室之间关系乱了。

鹤发庞眉，头发雪白如鹤的羽毛，眉毛黑白间杂。庞者，杂也。还是陈合的给贾似道祝寿词中说：“尽庞眉鹤发，天上千秋难老。”

空山久，指贾似道躲在修建有豪华住所的葛岭不出来，要挟皇帝。

上东封，上东封书。即上书建议东封。古代帝王为标榜太平盛世，每每东封泰山，即赴泰山筑坛祭天。贾似道曾率众臣向皇帝献玉牒，玉牒是东封的必要物事。

一朝符瑞，四十万人同，用王莽的典故。王莽要称帝，在全国各地搞出很多符瑞，最著名的是有人献上块石头，称在淘井时得到的，那块石头上圆下方，上面有红字“告安汉公莽为皇帝”。王莽为收买人心，曾经不接受皇帝赐给他的田，吏民为此上书称颂其功德的前后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这是抄《汉书》上的数字，统计得够细）。

西风，作者在词后有个注：“都人窃议者称'西头’。”指贾似道，“贾”字以西为头。《红楼梦》里有句话“不是东西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是不是由贾似道的故事而来的呢？待查。

甚边尘起这句，化用白居易《长恨歌》诗句：“渔阳鼙鼓动地来 惊破霓裳羽衣曲。”

青楼杳这句与前面讲战争的话形成对比，是说当时的真事。当元军围襄阳时，贾似道却在西湖葛岭上大起楼第，肆意享乐，并且封锁消息，不让皇帝知道。刘辰翁在词后注释青楼杳说：“都城籍妓隶歌舞，无敢犯。”意思是说，杭州所有的妓女贾似道包了，没有人敢去玩乐。据《宋史》说，当元军兵围襄阳正紧急的时候，贾似道“日坐葛岭，起楼阁亭榭，取宫人娼尼美色者为妻，日淫乐其中。惟故博徒日至纵博，无敢窥其第者。”镜湖，原是贺知章隐居地，这里指西湖。里湖，即里西湖，是西湖的一部分，两处都是贾似道玩乐的地方。作者自注，“葛岭瞰里湖，无敢过。”这几句意思是妓馆好像变得远了，不见人的踪影，贾家朱门关闭，看去静悄悄的，无论是西湖还是里西湖人们都不敢去游玩。

大纛，军队统帅的大旗。纛，读dao，四声，大旗。蒙古军队打来，襄阳失守，鄂州又破，贾似道瞒不住了，在朝野舆论的压力下，他不得不到带队督战，出战前，他还是讲究排场，建大纛。

港重重，指贾似道督战时躲在鲁港，前线军兵根本就见不到他。

和戎，与蒙古人议和。戎，古代对西北方少数民族的泛称。贾似道之所以权重，有一个重要的功绩就是所谓“鄂州大捷”。其实呢，这个大捷是假的。当时忽必烈要回去争帝位，没工夫打仗，见贾似道议和，就顺手推舟，拿了钱走人。

一声铜，一声锣。锣用铜制作，此处为了押韵，故以“铜”字代“锣”。这里也是叙述真实的故事，贾似道花钱买元军退兵不成，吓破了胆，半夜里西风大作，他以为是蒙古军队打来了，连忙鸣锣撤退，知道弄错了，军队就溃乱了，蒙古乘势打过来，贾似道只有逃回家了。

何面江东，用了项羽的典故。垓下之战后，项羽一个人到了乌江，有人要渡他过去，他说，纵使江东人还以我为王，我哪有脸见江东父老。李清照曾有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试翻译如下

之前人们总是说，他贾似道真个胜过周公。东汉勒石燕然，唐代平定安史之乱，在他跟前都是小的，他建的是万世之功，相当于宋太祖建立宋朝。（可真的情况又是怎样呢？）十五年来的这个天地间，宫中都是像赝品一样的欺瞒君上的人，宰相堂中所坐的都是尸位素餐之辈，君臣关系颠倒，忠臣义士被捕捉，外戚干政。所谓鹤发庞眉的贾相国，在山中耽误工夫都变憔悴了，这才出山治理天下让皇帝可以到泰山祭天，其实呢，将来到某一天，他就会像王莽那样，制造所谓符瑞，让所谓四十万人请愿皇帝禅让。还说什么东风呢，东风也怕西风。

正是敌军入侵时，渔阳鼙鼓发出凄厉的声音，《霓裳羽衣曲》嘎然而断，宫殿也要像广寒宫一样凄清（唐玄宗当年逃跑，宫室尽空）。妓院不见人影，贾府内也很寂静，俯瞰里湖，没有人敢擅自入湖。贾似道举大旗排着阵列走后，谁也见不到他，他躲在重重港湾后面。夕阳外芳草自碧、落花水流红。这回贾似道抛洒了大量金钱，也没有办法达成和议，这才知道，上一次所谓的与元兵达成和议，（并不是所谓鄂州“大捷”，而拿钱买来的。）这一回只落得个千年笑话，半夜一声锣响，就全军溃败了。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脸面见江东父老？

赏析

这个词最牛的地方在词外，就是胆气。这首词作于贾似道鲁港之败后半个月，他就敢议论。

再一个，这首词学辛弃疾以文为词，用词写记叙文。整首词其实就是个夹叙夹议的记叙文。

这首词反复用了对比手法。上下片之间是对比，总的说来，上片写贾似道的跋扈，尽是威风；下片写败逃，全是狼狈。上片中将寥莹中、陈全之流吹捧的贾似道与词人眼中的贾似道对比，下片中将贾似道平时的骄奢及出兵时的排场与败逃时的狼狈对比，刻画出无耻权奸的丑陋嘴脸。

略总结一下辛派词人。这些词人，一是爱国心重，多写爱国词。二是都将词作为战斗工具，故多是议论。三是用典极多。就用典来说，辛弃疾那样的大才，用典多都被当时人批评，辛的好朋友、岳飞孙子岳珂就批评过。辛弃疾知道自个的毛病，想改却改不了。辛派词人跟着辛弃疾用典，又没有辛弃疾那样的文学才华，往往会出现难懂费解的毛病。更因为作词就是战斗，战歌往往是粗粝的，他们词在文字上也显得粗疏。

附：刘辰翁简介

刘辰翁南宋末年影响最大的辛派词人，总的说来，其词“词意凄惋”，“字字悲咽”，多英雄失路的感慨。这和他的生活有关。他参加科举廷试时，因为敢说话，得罪了贾似道，考试排名靠后。他想在书院当老师，但朝廷让他当太学博士，他固辞不就。他曾给文天祥做过一段幕府，南宋灭亡后，隐居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