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凌随笔:词的惶恐
从自己的“力不从心”到了老父亲面对岁月的“无奈”,不少词儿在自己眼前越来越明晰……
词的惶恐
文/张亚凌
写下这个题目,我自己都觉得奇葩——令我惶恐的竟是词儿?可就是有只神奇的手,替我握着笔,在纸上任性地挥动,写下的都是我曾模糊不清而今日渐明晰的。这样说还不够准确,应该是:
个别词儿突然从沉睡中苏醒,变得立体,而后直接死死地粘在我身上,扯不下,甩不掉,摆脱不了,让我不安令我惶恐。
就在刚才,出了单元门洞,冷风嗖嗖地,冻得受不了,得回去添衣服。出门前从不抬头看看窗外,或去露天阳台上感受一下冷暖,是我多年的恶习。不知是随着年龄增长,它也日渐粗大到我无法撼动,还是每时每刻满脑子都堆着事情,是事情在推涌着我机械地进入一个又一个时间段。终于明白,一个人倘若忙得没时间注意细节末枝,那些被忽视的细节末枝定会恨恨地将你看似华丽的时间安排戳得千疮百孔。
就像此刻。我得爬回七楼,换件厚衣服。
时间紧,想快点,急急上到二楼,腿就变得很沉很沉。一个台阶一个台阶竟像一场又一场无声的战斗——腿跟台阶的死磕。几年前,我不是一着急一步就跨俩台阶?我不是可以小跑般直接上到七楼的家门口?我不是挺乐呵上下七楼就是绝好的锻炼?
——力不从心!
此刻,击打我令我万分沮丧的就是“力不从心”这个词。因它的介入,我变成了两个人:有心的那个,心依然举得比胸腔还高。无力的那个,总是气喘吁吁还跟不上趟。在催促失效努力化为泡影后,有心的就迁怒于无力的,无力的从抱歉到委屈得生闷气。
“力不从心”很残忍地将我撕裂成了两个。我有心,可真的已着实无力。我无力,可心有不甘唯恐误事。
拖自己到家门口,大口喘气狼狈不堪,像奔波数里。
我对自己的失望就是从“力不从心”这个词开始的。用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人越老越精神越强壮就是妖怪了,接受吧,这才是生命的常态。
第二个击痛我的词是“无奈”,这个词是老父亲时刻高举在我眼前的。
老父亲一直生活在农村,就像我在很多文章里提及过的,是能行人里的能行人。第一个万元户,第一个在农村盖起楼房的,第一个跑出去做生意的……他身上集中了我们村好些“第一个”。可人老了,是不是就卸下表演服,彻彻底底回归原形?老父亲即使经过千山万水,临了,紧紧抱住的,竟还是更年轻的时候在农村的习惯。
我笑着提醒他:这是瓷砖,不是农村早些年的土院子,不能在地上唾。“嗯。”他回答着,一脸抱歉。那脸抱歉刺痛了我。我不应该提醒的,他自己会意识到。而后,我还是会不断地听到“呸——”,紧跟着就是脚底下“呲溜——”划拉的声音,我几乎变得拖把不离手了。
我小小心心察言观色地说,尿的时候,稍微稍微注意一点——马桶垫老是湿的。“嗯。”重重地回了声,有种自尊受伤后的对抗。可还是照旧,他前脚出卫生间,我立马闪进去处理。哪里只是马桶垫是湿,马桶周围也湿了。好多次,我捧着父亲不同阶段都一样英俊洒脱的照片,看着他颓然坐在房间里的背影,心里千万遍地问自己,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说80岁的老父亲无奈于岁月,而我则无奈于他的陌生。
那些令人不舒服的词儿,一苏醒就携带着伤害,只愿它们永远呆在纸上。
倘若我一直年轻,父母就不会老去,那些词儿也不会苏醒,世界多美好。只是臆想中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