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四叔 || 作者 武国勋
四叔去世已经六个年头了。在夜深人静或者独自枯坐时常常想起他老人家。父亲又住进了医院,陪父亲打吊针,窗外的天阴沉沉的,下着丝丝缕缕惆怅无边的雨。看着父亲瘦削的脸颊,就想起四叔。病中的四叔也是这般瘦削。四叔生病时,父亲陪着说话,有两三天不陪,父亲便心上过意不去。如果四叔还活着,肯定也会陪着生病的父亲说话;如果有两三天不陪,他心里肯定也是过意不去。
四叔的命苦。未及成年,我祖母去世,他便成了没娘的孩子。后来娶了四妈,连着生了两女一男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即我堂弟才三岁多,四妈即罹患肝癌撒手人寰。四叔既当爹又当娘抚养三个孩子。孩子渐渐大了,两个女儿先后出嫁,儿子大学毕业刚分配工作,生活终于出现了一丝曙光,四叔却诊断出是肺癌晚期,之后不到半年时光,溘然长逝。
有人说:人生不如意事常有八九。但四叔一生中的如意事星星点点、屈指可数。
黄莲苦吗?我尝过,苦得钻心。四叔的命比黄莲还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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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去世了,四叔的家就不叫四叔家,现在早已不住人。但四叔家的面貌永远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土墙土院,两孔土窑,土灶土炕。要盖上房的位置是土台子,土台子上长着几丛高高低低的枣树。四叔长年住在灶房窑里;四叔去世了,窑太窄小,盛着四叔遗体的水晶棺就停放在上房位置的土台子上,土台子上用木棍支起帐篷。正是暑气逼人时节,帐篷里却阴冷潮湿。亲人们都哭干了眼泪;再哭,还是泪雨纷飞。
老家处在大山坳里,四面是童山秃岭。十年十旱,庄稼难得收成。四叔一面照顾三个未成年孩子的吃喝拉撒,一面在瘠薄的田地里刨挖一年的口粮,但一年累到头,却是满地的无奈和辛酸。
粮食不够吃,怎么办?四叔就利用春种后和冬腊月的空闲时间四处去讨要。小麦、荞麦、苞谷,或者面粉、甚至洋芋,给啥要啥。把要的粮食集中在一个地方,父亲便吆了牲口帮四叔去驮运。
那时候山区生活普遍困难,有一次只要了一百多斤高粱。于是,家里大半年只吃高粱饭、高粱馍,上顿下顿的吃,三妹(四叔的大女儿)至今一看见高粱胃就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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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讨是什么滋味?我小时候有过一次体验。母亲做了手术,要补身子,家里却只有粗粮,没有白面(即小麦面粉),母亲便让我去黄灌区的舅舅家去要。一舅家表兄领着我提只袋子,到舅舅他们亲房十多家,挨家挨户,进门先由表兄说明情况,有给两三碗小麦的,有给一升的。毕竟是舅舅家,别的不说什么,叹口气,说一句:沟里人穷啊。但对一个有着极其敏感自尊心的十岁孩子来说,已经脸红耳热,觉得无地自容。
而四叔竟前后讨了十年。后来,在他和父亲聊天时我才知道,他吃过好多次闭门羹,被人当面羞辱过,至于难看的脸色,带刺的话语,司空见惯。“唉,就往三个娃娃的身上想”。在没人的地方哭上几声,又强换上卑微的笑容继续看别人的脸色。
是四叔无能吗?后来我也曾认真想过。四叔天性聪慧,小学读过两三年书,但对毛泽东的好多诗词和文章倒背如流,《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我后来买回去的《平凡的世界》,四叔几乎过目不忘。四叔又是极能吃苦的,常常看到他弯腰弓背挥汗如雨。旱象遍地,唯一的出路是外出打工。但四叔出去了,三个孩子怎么办?
四叔的乞讨是万般无奈之举。后来每当看到有好吃懒做者以乞讨为生,或者以乞讨为名行骗人之实者,感觉是对乞讨的亵渎,是对四叔的侮辱。
但乞讨毕竟是卑贱的。四叔的心在乞讨中被肆意蹂躏着,撕裂着。那颗流着血的心是怎样的安放在四叔羸弱的躯体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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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终于坚韧的挺过来了。孩子成家成才了,四叔脸上的笑容也多起来。我每次回老家,总要和四叔熬上一回罐罐茶。逢上春节,总要和四叔一块儿码上两场牌九。
四叔和父亲坐着说话,如果我和堂弟在场,总要说:你们俩再没有亲兄弟,互相是个褙帮、依靠。每说一次,我心里总是暖暖的,就像四叔那总是暖暖的窑洞一样。
那孔土窑的和暖被四叔确诊为肺癌的讯息荡涤得无一丝毫,就像秋风扫落叶,寒霜打青草。尽管一直瞒着四叔,但四叔是何等精明之人。在县城住着,感觉自己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他要回老家去,回到那个有着两孔土窑的曾经和和暖暖的院子里去。
四叔的有生之年做的最后一件大事是为四妈迁了坟。四叔去世后,就和四妈安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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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妈临终时,四叔在四妈的耳边说:我会好好抚养三个孩子的,你放心走吧,四妈才永远的闭上了眼睛。四叔没有失信,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任务完成了,他是要匆匆追随四妈而去?
四叔的病是长年劳累和劳心积久而成。“打掉牙和血吞”。多灾多难的人生境遇造就四叔坚韧的毅力和隐忍的性格。
四叔有话愿意给父亲说。四叔去世的前一年,三妹给他们俩办了亲情号,包月,很便宜。于是,每当凌晨我还在梦乡时,父亲的罐罐茶熬起了,和四叔的电话也通了。电话那头的四叔也熬着茶,于是天南海北,家长里短,书上的,戏中的,听到的,看到的,春种秋收,夏雨冬雪,说着笑着,连同茶的苦味、馍的香气,搭载上无线电波,从县城飞往老家,从老家飞来县城。大半年时间,几乎天天唠嗑三二十分钟。我有时怪他们,天天聊,有什么聊劲儿啊。后来才明白,他们是赶时间,是在预支啊。
四叔去世,和父亲阴阳两隔,兄弟情未了,然而难以为继。之后的岁月里,常常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再后来,父亲得了脑梗塞,而今已五个年头。父亲身体每况愈下,骨瘦如柴,怕是离大限之期不远矣。他是要追随四叔而去,以再续兄弟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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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就想起四叔的坚韧,于是继续咬牙前行。
四叔,您在那边是否安好!
四叔,安息吧!
(2015年4月于会宁县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