莴苣是最常见的蔬菜,可食用的是它粗壮的茎,形状有点像笋,还有特殊的香气,上海人大多把它叫作“香莴笋”或“莴笋”。似乎在上海话的发声中没有“莴(Wo)”这个音,“香莴笋”常被讲作“香乌笋”。我小时候一直误以为是“乡下笋”,就是不知从哪个“乡下”出产的笋。吴方言中有个很特殊的现象,许多普通话中念gui的音在吴方言中念作ju,如柜台念作“ju台”,小鬼念作“小ju”,乌龟念作“乌ju”。所以,我童年的时又常把“莴苣笋”误以为“乌龟笋”,但一直弄勿懂,这种笋和乌龟有啥关系。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中没有“莴”字,更不会有“莴苣”这个词,而《说文解字》在解释“苣”字时说:“苣,束苇烧。从艸,巨声。”后人又加注:“苣,莒苣,束爇草火以照之。”这个“苣”的本义就是把草捆成把,点燃后就成为可以照明的火把、火炬。“苣”和“矩”是异体字,“苣”字从草,是根据火炬所用的材料而来,而“矩”字从火,则是根据火炬的作用而定。
莴苣是从国外传进来的。北宋的陶榖是一位大学问家他在《清异录・蔬菜门》中讲:
呙国使者来汉,隋人求得菜种,酬之甚厚,故因名“千金菜”,今莴苣也。他认为隋朝时,有呙国的商人来到中原,还带来了莴苣的种子,人们以很高的价格向这位呙国商人收买种子,于是,这种蔬菜被叫做“千金菜”。当然这种来自呙国的蔬菜也被人们叫做“莴菜”了。不论是长在地里的莴苣还是菜市场供应的莴苣,它的粗壮的茎和上面的叶子确实很像正在燃烧的火炬,于是它又被叫做“莴苣”了。不过,我至今还没有搞明白,这个“呙国”在哪里。
莴苣属菊科植物,一年生或二年生草本,原产地为地中海,隋朝时传入中国,我国的大部分地区均有栽培。唐朝大诗人杜甫也种过莴苣,他在《种莴苣诗序》中讲“堂下理小畦,隔种一二席许莴苣,向二旬矣。而秬不甲拆,独野笕青青,伤时君子,或晚得微禄,轗轲不进,因作此诗。”“轗轲”即“坎坷”。杜甫在草堂的空地里种了几畦莴苣,但是下种已二十天了,边上的野苋菜早已发出青青叶子,而这莴苣就是不肯萌芽,于是他就联想到怀才不遇的君子,年纪很大了才获得很少的俸禄,仕途坎坷艰辛。杜甫的《种莴苣》诗并不是讲怎么种莴苣或种莴苣的乐趣,而是借种莴苣来发牢骚。这首诗很长,而且与作为蔬菜的莴苣没有太大关系,就不抄录了。不过,杜甫《种莴苣诗序》中讲的野苋菜争夺了莴苣养料而得先生长的故事就成了典故,如明高启《莴苣》诗:除去了野苋菜后,莴苣才获得了生长,千万要注意,不要与妨碍你前程的人为邻。
五代时,有僧某卓庵道边,艺蔬丐钱。一日昼寝,梦一金色龙食所艺莴苣数畦,僧寤,惊且曰:“必有异人至。”已而,见一伟丈夫于所梦处取莴苣食之。僧遂摄衣延之,馈食甚勤,以梦告,且曰:“公他日得志,愿为老僧只于此地建一大寺。”伟丈夫乃艺祖也,既即位,求其僧尚存遂命建寺,赐名“普安”。“艺祖”原来指有文德之祖,后来指开国皇帝,清顾炎武《日知录・艺祖》“人知宋人称太祖为艺祖,不知前代亦称其太祖为艺祖…然则(艺祖)是历代太祖之通称也。”引文中的“艺祖”就是北宋的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这位和尚仅给赵匡胤吃了几根莴苣,赵匡胤登基后就赐给他一座规模宏大的普安寺,牛皮也吹得太大了。
如你仔细观察,莴苣的茎的外表皮有白色、绿色、紫红色之分,许多白色、绿色的莴营生长过头时,茎表皮也会出现紫红色。不过,色泽与莴苣的品质没有什么关系,至于《藏器》中讲的“紫者人烧炼药用”,此只是方术之士的胡思乱想。莴苣二月下种,最宜肥田,叶似白苣而尖,色稍青,折之有白汁粘手。四月抽苔,高三四尺,剥皮生食,味如胡瓜,槽食亦良。江东人盐晒压实,以备方物,谓之“莴笋”也。长江在今江西与安徽交界处改向北流,江西就是以位于长江之西而得名,而古人讲的“江东”就是指今安徴、江苏一带,上海也可属“江东”之地。李时珍讲,江东人把腌制过的莴苣才叫做“莴笋”,而如今,上海及周边地区的方言中,新鲜的莴苣也叫做“莴笋”,语言中的语词已经发生了变化。
李时珍还讲,莴苣“叶似白苣而尖,色稍青”。经常买菜的人一定知道莴苣确实有圆叶和尖叶之分,价钱上并没有区分,口感也基本相似,只是挑剔的家庭主妇自认为圆叶莴笋比尖叶莴笋品质好一点,会选择买圆叶的莴笋而已。而《本草》另收有“白苣”词条,李时珍认为白苣和莴苣是两个品种,并认为“白苣稍美”,这倒是与今人认为圆叶莴笋比尖叶莴笋的品质稍好一点是一样的。
《本草》中讲:“白苣、苦苣、莴苣俱不可煮烹,皆宜生挼去汁,盐、醋拌食,通可曰‘生菜’。”现代科学认为莴笋内含有一种苦味的莴苣素,盐和高温均可以破坏莴苣素,所以生食时可以用盐挼。确实,莴笋可以生拌作冷菜,但现代人也清炒来吃,或与其他菜合在一起炒着吃,并不像李时珍讲的“不可煮烹”,这也许是饮食习惯的变化吧。
莴苣的英文为 lettuce,是从野生的刺莴苣经栽培后成为蔬菜作物的。栽培的莴苣也形成几个品种,中国人讲的莴苣可食用的是茎,所以从食品名称来讲,可以叫做“茎用莴苣”;另一种莴苣经人工栽培后,它的茎不大,但叶子很大,并可以食用,这种莴苣就被叫做“叶用莴苣”,实际上就是现在讲的可以生食的“生菜”。生菜是西菜中最常见的叶子菜,但是生菜的含水量很高,很容易变质腐烂,不适宜稍长距离的运输。广东和上海的“番菜馆”很早就使用生菜,它不可能是通过海船带进来的,而一定是在当地种植地。王韬是中国近代著名思想家,原籍江苏甪直,1849年来上海,入英国基督教伦敦会办的墨海书馆谋事,是中国最早接受西方思想和科学文化的知识分子。他曾上书太平天国,为太平天国出谋划策,被人们称为“长毛状元”,由此他也被清廷通缉而出走香港,后又赴欧洲考察。1875年出版的《瀛壖杂志》收录的都是王韬在上海期间写的文章,该书“卷一”中有这样一段记叙:(上海)北郭外,多西人莱圃。有一种不识其名,形如油莱,而叶差巨,青翠可人,脆嫩异常。冬时,以沸水漉之,入以醯酱,即可食,味颇甘美。海昌李君壬叔酷嗜之,曰:“此异方清品,非肉食者所能领略也。”“漉”是过滤、捞取的意思,这里可以理解为用沸水烫一下。王韬也不知外国人在上海菜园里种的菜叫什么名字,连精通中西文化的李善兰(壬叔)也认为这是“异方清品”,这种蔬菜一定是刚被引种进上海的。它的叶子与油菜很像,但色泽不一样,呈青翠色;平时一般生吃,脆嫩异常,而冬天可以烫着吃,味道甘美。这不就是今天人们吃的生菜吗?可以推断,生菜在上海开埠后不久,就被侨民引种进上海,侨民还干脆在租界里开辟出菜园子,在这里种起了生菜。
生菜中也含有少量的莴苣素,所以略带苦味,稍经沸水烫后,莴苣素就被沸水破坏,苦味自然消失了,所以,许多中国人还是喜欢吃经沸水烫过的生菜。莴笋的叶子里,莴苣素的含量很高,所以也很苦,一般被丢弃。不过,上海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就是将大量的盐放入莴笋的叶子上,再用力挼,这样叶子中的大部分莴苣素就被破坏了,再将莴笋叶切细烧菜饭。上海人会讲:“香乌笋叶子烧菜饭,味道牢嗲格”。
本文选自薛理勇《蔬食记》,配图来自大众点评等
1947年9月出生于上海。1981年大学毕业后即入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参加筹建今上海市历史博物馆。从事上海历史,中华文化风俗历史研究。现任上海市规划委员会咨询委员会委员、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委员会委员等。已经出版的著作有《外滩的历史与建筑》、《上海租界史话》、《上海洋场》、“薛理勇说老上海丛书”等约六十余本;主编《上海文化源流词典》《上海掌故大词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