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恩利:画了30年,我的兴趣点在于手和画布的接触

张恩利:

画了30年,我的兴趣点在于手和画布的接触

文 | 张朝贝
图片提供丨张恩利、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版式设计 | 乐天
(图文未经《Hi艺术》授权,不得擅自使用)
为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的新展“会动的房间”,张恩利连续工作了20天。这是他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个展,他说呈现的每一个细节都符合自己心中的标准。不过对他而言,这不是一次回顾展,而是创作进程中的展览。
我们的访谈,是展览开幕之后在他的工作室进行的。正如很多惜言如金的画家一样,面对采访时的张恩利话并不多,却总能一语中的。他不是那种聊起来滔滔不绝的艺术家,但是回答直截了当,不闪躲,也不唬人。

艺术家 张恩利

看得见风景的画室

张恩利的工作室从桃浦搬来松江不到一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和适应的时间,便开始投入创作之中,2020年的几件新作都诞生于这里。

采访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从工作室二楼的落地窗向外望去,成片的金色水稻急速地涌入视野。稻田夹杂在市区与松江卫星城之间,成为难得的城市风景。同样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也存在于窗户这一侧的室内。两幅刚刚完成的画作斜斜地抵在墙上,几摞提前打完格子的空白画布则靠在与之相对的另一侧。

画布旁边角落的架子上摆放着一幅摄影,拍的是上海这座城市街巷里再熟悉不过的电线。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他作品中那些缠绕的线条,或是一条绳子或电线,或是一截皮管。

位于上海松江的张恩利工作室

一个中国画家

对于张恩利的绘画创作来说,上海这座城市是所有养分的来源。从吉林出生到负笈无锡,再到上海工作和生活30年,他始终使用绘画的方式关注并记录着这座城市的变动和成长。

1990年代,张恩利大学毕业后来到了上海,以阴郁浓重的底色和粗糙笔触刻画下那个时代情绪饱满的人物肖像。2000年代初,他转而关注对于电线、皮管、水桶和纸箱等日常生活唾手可得的物件的描绘,而人的痕迹则隐藏在那些静默不语的器皿之中。如今,他的绘画又进入了源自记忆与潜意识的意象画这一新的阶段。

当我问起张恩利如何定义自己的身份,“东北画家还是上海画家?”他脱口而出,“中国画家。”

张恩利个展“会动的房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

低调画画,没有野心

像张恩利这样低调画画的艺术家,在上海乃至中国似乎都是屈指可数的。他的绘画总能在深入时代生活的同时,又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在自己的创作轨道上推进着,不焦虑,不喧嚣,也不讨好。

在30年的绘画生涯中,张恩利从未卷入过任何艺术流派或浪潮之中。在中国身份于国际上初放异彩的1990年代,他拒绝用任何简单的中国符号来指涉中国文化;面对2000年之后的社会巨变,他的画中从未出现过上海这座摩登城市所代表的时尚和潮流;2007年,张恩利开始尝试空间绘画,他说自己并没有打破平面绘画框架的野心,而是在打开的过程中获得一些新的经验,通过反复刺激自己对于平面绘画的认识,再最终回到绘画本身。

采访之前我仍在疑惑,为什么那些没有任何明确意义的水桶、电线和皮管会被张恩利视作一个个“容器”?原来这些如同城市密码般的符号,看似完全剥离了时代与叙事,却直接进入每一个人的生活,也成为张恩利绘画中最具辨识度的特征。

张恩利《二斤牛肉》158×98cm 布面油画 1993

张恩利《屠夫 (四)》190×110cm 布面油画 2000

张恩利《吃 (三)》220×200cm 布面油画 2001

张恩利《无题》220×200cm 布面油画 2005

让错误成为画面的组成部分

或许是因为张恩利总是试图通过绘画切中当下,所以人们并不常在展览中见到他的早期作品。如果不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为他举办的大型个展,我们很难清晰地概括张恩利绘画创作的轨迹。

事实上,很多画作连张恩利本人也多年未见。“这次展览不是一次回顾展,而是我前30年绘画创作的一个大概轮廓。把不同时间的作品放在一起的时候,我自己也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触,就好像突然看到多年前认识的一个人,如今只剩下依稀的印象,因为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然而总有什么是不曾改变的。正如我们在他工作室采访时,身后那些打完格子的空白画布。这些格子或隐或显地保留在他迄今所有作品之上,成为画面潜在的视觉依赖和一种不那么明显的个人特质。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让那些错误的部分成为画面的组成部分。”

张恩利《水槽》180×180cm 布面油画 2006

张恩利《水桶 1》100×100cm 布面油画 2007

张恩利《画室》240×300cm 布面油画 2007

艺术家最怕的就是被形式所困

Hi艺术(以下简写为Hi):这次展览的新作都是在新的工作室完成的吗?平时来工作室的节奏是怎样的?

张恩利(以下简写为张):2020年的画都是在这里画的,基本上搬过来就开始干活。我的工作时间一般比较有规律,但也不会那么刻板,不一定每天都画,可能有时候画了一个月,但并非全部的时间都在画。很多画不是时间堆叠出来的。

Hi:最近的作品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这跟1990年代的具象画、2000年开始的静物画都不太一样,有点抽象色块的感觉,但名字又是具体的,比如《外科医生》《企业家》《吃肉的人》。

张:其实对我来说没有抽象和具象之分,所以不存在选择和纠结,但我觉得思维是具象的。它们也是肖像,不过更多来源于潜意识,而不是看见了某个人而画的。我觉得这是之前做空间绘画的时候,打开了题材的局限性,时候就想把这些年对于绘画的认识画得简单一些,直观一些。

张恩利《未完成的空间 (一)》300×250cm 布面油画 2013

张恩利《铁丝》180×220cm 布面油画 2013

张恩利《红管子和绿管子》250×300cm 布面油画 2013

Hi:这次在PSA展览中创作的非常大的空间绘画,想法是怎样的?和最开始尝试空间绘画时有什么不同吗?

张:这次在PSA做的空间绘画有两个比之前小一点,像一个很适合小孩子躲在里面的安全屋。但是当它变大了之后,我也没想到会变得非常有意思,这是在画草图的时候没有办法预设的。虽然空间绘画最初的源头还是思考我们古人为什么画在墙上,所以我也尝试画在墙上,但是突然打开之后,得到了非常多的自我反馈。这并不是说做了空间绘画就要放弃平面绘画,因为一个艺术家最怕的就是被形式所困。

Hi:那么绘画本身的东西还在里面吗?比如说技法或是图像还重要吗?

张:在画了30年以后,这些都已经融入了手和身体之中。但是我们还是需要避免让惯性替代思维,思维永远大于所谓的方式。

张恩利个展“会动的房间”展览现场的空间绘画

张恩利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布展现场

张恩利工作室的空间绘画

我的兴趣点在于手和画布的接触

Hi:从1990年代画“案板上的肉”,到后来画面上只剩下了“案板”,这种转变是突然的吗?

张:没有突然的事情,当中至少有五六年的时间混合在一起。艺术家的一生可能有三个创作时期,但其中有很多个衔接点,也许后期突然回到了20年前的某个点,而不是截然断开的。

Hi:如果说你1990年代的作品更容易被归类为具象绘画,那么后来的创作很难简单概括。你会怎么描述这个变化?

张:我也很难概括。我们所处的当代社会,人们的生活状态和方式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思想也随之打开。我们很难区分什么是世界的,什么是中国的,什么是印度的……仅仅用一些简单的词语或符号来概括中国非常困难,也非常危险。我们的文化走到今天不应该用一种表面的语言来讲述,必须是一种我们骨子里认定的文化价值。

张恩利《外科医生》170×150cm 布面油画 2020

张恩利《吃肉的人》250×270cm  布面油画 2019-2020

张恩利《手艺人1》250×450cm 布面油画 2019-2020

张恩利工作室的“马赛克瓷砖”系列,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Hi:在不同的创作阶段,你这些年对绘画本身或者方法论的理解有什么变化?

张:我以前非常喜欢培根(Francis Bacon)和蒙克(Edvard Munch)的作品,当然现在作为艺术家也非常喜欢。只是年轻的时候我们学习绘画,首先是从某些艺术家的影响开始的,而在2000年社会发生巨大变化之后,我改变了对于艺术吸收的方式,开始反思我们以前所接受的绘画理论教育。这时候你要面对的是整个城市中最活生生的东西,而不是艺术史中的那些艺术家和艺术流派。

Hi:你认为自己有过观念绘画的阶段吗?

张:我从来不这样讲。绘画跟其他艺术方式有一点不同,它首先需要人手画,如果离开这一点,那么离绘画就会非常远。我始终觉得绘画是充满人性的,像一种古老的图腾。未来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更容易被技术取代,但人通过手去表达、去制作的东西是无法被取代的。我画画的兴趣点在于手跟画布的接触。

张恩利工作室内,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个展而做的模型

张恩利工作室地面上的彩绘地球仪

电线、水桶、纸盒,都是肖像

Hi:你作品中最为标志性的电线、铁丝,除了作为城市密码之外,巧妙的是它们既可以看作一个具象的事物,又是一根抽象的线条。

张:这些线条和我们的生活非常紧密,路边的铁丝,马路上的电线,我把它们简化后抽离出来,成了与人的情感相对应的符号和线条。中国对于线的表达是非常丰富的,有一种独特的对线的认识。而在画画的时候,它们如何缠绕,最终呈现出来让每个人都会很直接地跟它发生一些心理上的对话。

我认为我30年来的绘画关注的都是肖像问题,包括早期剁肉的案板是对菜市场的关注,电线和皮管的背后都是人,纸盒子也是与城市生活息息相关的元素。它几乎可以包装一切事物,但是当一个箱子摆在面前你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觉得这就是我们对于生命的一种感受。也许打开之后就一张纸,也许什么都没有。

张恩利《容器》140×100cm 布面油画 2002

张恩利《大树 (二)》250×200cm 布面油画 2003

Hi:除了盒子、电线这些人造物,你的创作中其实还有一个“树”的系列,它有什么不同吗?

张:对我来说,树也是肖像。树在这个城市中已经变成了某种景观,成为城市的一个组成部分,跟所谓的自然是完全不同的。当然也跟中国古代的理解完全不同,在古人眼里树的地位很高,它是一种关于生命的表达,树也被赋予很多含义,像是松树的长寿、不畏风雨等等。之所以如此,我想可能是像电线与盒子围绕着我们一样,古人生活的院子和花园里遍地都是树。

Hi:在画了这么多电线和管子之后,现在画的时候和最初的想法有变化吗?

张:它们就像人一样,每一个都有不同,这种变化是很微妙的,但是和最初画的时候出发点是一致的。

Hi:重复画同样的题材会稀释它的意义吗?

张:我觉得不会稀释,相反会起到一个强调的作用。

张恩利个展“会动的房间”展览现场,在他画中延续了多年的线条

我不希望用数量填满一张大画

Hi:在PSA展览现场中,有几件很大尺幅的作品,但是内容只是一条缠绕的管子,大画和小画在创作时有什么不同?

张:大画是很难的。很多画家在控制和理解的时候,都会想用多少内容把它填满,比如1米的画用圆点需要100个,而11米的画可能需要10000个。画大画对艺术家是一种挑战,因为手和笔的大小是不变的,当你控制一张12米的画时,就不容易那么舒服,要有很多衔接和细节处理。有时候11米的画和1米的画内容是一样的,但呈现的力量完全不同。我希望自己的画不论大小,它的表达力都同样充分,不是用数量把大画填满。

张恩利《大管子》300×1100cm 布面油画 2015,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

张恩利《悬垂的皮管子》250×600×70cm 纸盒丙烯 2014,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

Hi:你的画好像非常松弛,看上去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焦虑。疫情期间的状态是不是更加放松了?

张:我们当然都渴望能够悠闲一点,现在艺术家都挺忙,疫情期间所有的社交都没有了。对我来讲最大的变化就是,让我进入一种更好的状态,非常安静,而且画坏了也没人看见。好像突然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一个月画完一张画的节奏。当你在一种很快速的生活中突然静止下来,有时间回家煮个面条吃,这种感受非常强烈。

Hi:从东北到上海,已经过去了30年。你觉得自己是什么身份的画家呢?上海画家还是东北画家?

张:中国画家。我对家乡的概念很模糊,有时候过于恋家会形成某些思维定式。上海几乎是我所有创作养分的来源,但小时候的记忆也混杂在里面,见到的东西都会成为绘画经验的来源。

张恩利个展“会动的房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展览现场

《张恩利》

艺术家同名画册

画册购买渠道


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张恩利个展“会动的房间”同期,艺术家同名画册也已经发布!这是艺术家30年创作的一次回望与展望,涵盖了张恩利自1990年代至今不同阶段的绘画作品。此外,本书还收录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馆长龚彦、策展人侯瀚如与艺术家本人的三人对谈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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