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藕初是否昆剧传习所创办人?
朱栋霖
今年是苏州昆剧传习所成立100年。作为昆曲史上一所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学堂式的新型科班,培养了“传”字辈艺人的昆剧传习所,可谓继亡存绝。
近代民族资本家、资深曲家穆藕初,究竟是参与创办了,还是接办了昆剧传习所?关于这个问题,有不同的观点。目前通常的说法,昆剧传习所的创办人是苏州的12位董事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孙咏雩、汪鼎丞、吴梅、李式安、潘振霄、吴粹伦、徐印若、叶柳村、陈冠三。其中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等10位每人各出资100元(银元),共集资1000元作为“开班的初步费用”。半年后,因运营资金短缺,昆剧传习所陷入困顿,于是才请上海著名实业家穆藕初资助续办。穆藕初慨然允诺,承担该所每月600元的全部开支,先后共出资五万元。桑毓喜专著《幽兰雅韵赖传承——昆剧“传”字辈评传》据此认为:“穆氏并非昆剧传习所创始人,而是接办人”。
但我认为,这个观点并不确切。
创办昆剧传习所的起因,大背景当然是昆剧衰亡,昆剧史上名班全福班散伙。直接起因是,1920年7月穆藕初、俞振飞在天蟾舞台观看全福班、大章班、大雅班三班合演的昆剧,感受到昆剧的困境,演员“尽鸡皮鹤发之流,深慨龟年老去,法曲沧夷,将湮灭如广陵散矣。”穆藕初与俞振飞、冯超然、谢绳祖、徐凌云等发起,在1921年年初成立昆剧保存社,其宗旨就是昆曲的传承。换句话说,昆剧保存社的发起,其实就已经孕育了此后昆剧传习所创办的初衷。上海昆剧保存社做的一件重要事,就是与苏州曲家共同发起创办昆剧传习所。为保存昆曲唱腔,穆藕初还到苏州约请俞粟庐灌制昆曲唱片。
这可以从以下资料看出:
上海《申报》1922年1月4日报道《苏州伶工学校演剧》:“南中曲帮,近有昆剧保存社之组织”“社中诸君子已在苏州倡办伶工学校,招集贫苦子弟,延名师课授。开拍半年,成绩已斐然可观。”这则报道明确写道:苏州昆剧传习所是由昆剧保存社(成员应包括苏州张紫东等曲家)创办的。《申报》作为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久、具有广泛社会影响力的报纸,其消息的可信度也是很高的。
关于创办昆剧传习所,至今拥有的信息主要是一条:1921年开办时其中张紫东、贝晋眉等10名各出资100元,合为1000元,作为“开班的初步费用”,董事12名。而半年后,传习所办学经费来源不济,穆藕初接办。
在此,我认为应明确两点:
一、策划与创办一个三至五年学制的昆剧学校,而且没有先例可循,没有现成模式克隆,一切新创,都需反复磋商。其中涉及招生规模、学生来源、如何招生、如何教学、聘请哪些人任教师、课程设置、教师薪水、办学地点、学院伙食以及置办一应器具设备等等。须知这是创办一个新的特殊的艺术学校,不是演一场昆剧,绝非短期拍板一下就成,没有一年半载的前期策划与磋商是不可能开办成功的——我们现在看到,昆剧传习所开办后一切井然有序,很成功,这应该首先源于前期的成功策划。这,我们不妨回过头看看穆藕初本人的一些相关活动,就明白了。
于是我们发现,在传习所成立之前一年,穆藕初就至少三次到苏州。第一次,1920年年初赴苏州请教俞粟庐。第二次,1920年11月,赴苏州请俞粟庐录制唱片。穆藕初1921年年初发起创办了昆剧保存社以后,以昆剧保存社的名义、用当时最先进的录音技术为俞粟庐灌制了昆曲唱片,使得“叶派唱口”“俞家唱”得以完好保存。为了促成这件事,穆藕初当时专程赴苏州找了俞粟庐。第三次,1921年7月,赴苏州之行,其间拜访顾麟士,顾麟士当时作书画扇面相赠。这幅扇面如今由穆氏后人保存,其上落款时间为“辛酉午夏”,当为农历1921年六月间。值得注意的是:一,此行7月(农历六月)即是传习所开办前夕;二,穆藕初每次赴苏州都下榻张紫东宅。穆藕初后两次苏州之行恰是昆剧传习所紧锣密鼓策划之际,苏州曲家张紫东、贝晋眉等人绝不可能,也完全没有必要将正在筹办昆剧传习所如此重要大事瞒住热心支持昆剧的穆藕初。显然,穆藕初这两次苏州之行,就是来与苏州策划者商议创办昆剧传习所诸项事宜,包括办学方案与经费。
认为穆藕初是昆剧传习所接办人的最主要依据,是1962年8月贝晋眉的回忆录《苏州昆剧传习所和曲社》:“创办人为张紫东、徐镜清、贝晋眉等——在八月间,赁定城北五亩园空屋十余间为所址,张等捐资千元,作为开办所需。邀请教职员,招生学习昆剧——按月开支四百元,全年五千元,统计三年一万五千元。一部分由同仁等捐助,一部分预定在每年春秋两季,约同苏申两地汇演——卖下票价捐助——上海票友穆藕初来苏,对该所极为赞同,主张扩大范围,增额招生为五十人,五年毕业。诸董事已无力维持,即行移归藕初接办。”(原件存苏州昆曲博物馆)但贝晋眉的回忆并没有明确穆藕初是在传习所8月开办之前还是之后来苏州的。
根据现有材料,穆藕初系在1921年7月即有苏州之行。
关于10位董事出资开办费1000元,这无论如何办不成一个三年学制的昆剧传习所。仅凭这1000元,开班不消两三月就要报散。苏州主其事者张紫东、贝晋眉不仅是文化精英,也是有经验的实业家,张紫东经营盐业、电力公司、银行、布厂,他们不会不知道这区区1000元杯水车薪,无法办一个三年制昆曲学校,这仅是第一笔投入的开办费,后期必须有巨额资金的承诺与投入。昆剧传习所策划、筹备工作中,同关于传习所的培养规划等相关策划同样重要的,是寻找与落实主要资金投入者。现在看到的事实,穆藕初就是昆剧传习所主要资金投入者,而这是不可能等到传习所金断粮绝时才联络接洽。对穆藕初而言,他本人作为一位经济实力雄厚的实业资本家,且在此之前又已发起创办昆剧保存社,他富有远见,极富经营头脑和管理经验。创办昆剧传习所这样的事对他而言,如果仅从单纯经营层面的角度而言,自然只是小事一桩,相对是比较容易的;但他本人关注的重点应在于,一则办这所学校能否将昆曲很好地传承下去,二则该如何筹谋规划运作才能让学校得到长期的可持续发展,三则自己计划出资的巨额资金究竟该如何合理地规划、分配、使用。因此,这笔巨额资助他应该并未在开班之前提前到位,而应该在筹办、办学的过程中,他与苏州董事共同商议,经过周密的策划运筹,这笔巨额资金的出资时间也自然使用在刀刃上。苏沪两地推动此举者前期策划结果应该是,苏州方面投入第一笔资金1000元承办开学,穆承诺后期主要资金投入。如此顺理成章,才有昆剧传习所秋季招生开学。
我认为,商议策划筹备昆剧传习所的过程就是创办,毕竟,关于昆剧传习所创办人的界定,我们不能仅仅以出资批次的时间先后来衡量。
综上所述,穆藕初确实是昆剧传习所的参与主持创办人之一,而并非接办人。并且,他的参与创办绝不是后期偶然性的被动接办,而是从前期筹办之初早就主动参与进来了。昆剧传习所之所以能够从开办之初就一切井然有序、有条不紊,想必和穆藕初从一开始就参与主持创办、总揽全局,是不可分割的。
相关的亲历者、回忆人对此也有介绍。
首先,王传淞的回忆文章对这个问题讲得就很清楚。据他所述,1919年,穆藕初、张紫东、俞粟庐、沈月泉、俞振飞等上海、苏州的几位曲家、名伶一同在杭州灵隐山一带“宿山”、拍曲。针对当时昆曲发展所存在的一些问题,俞振飞建议办一所昆曲学校;张紫东则提出,要办学校,必须由穆藕初先生来主持(毕竟,想要创办一个昆曲学校,需要大笔的资金,而穆藕初作为民族资本家、著名实业家、资深曲家,长期关心昆曲发展,又曾主要发起创办了昆剧保存社,那昆曲学校若由他主持创办,自然是再合适不过了)。穆藕初于是征求俞粟庐的意见,俞粟庐表示赞成和支持,沈月泉和孙咏雩也表示赞同。俞粟庐又提出需要仰仗徐凌云,遂同孙咏雩一起去找徐。徐凌云一口应允,那昆曲学校就办在我家好了。
周传瑛后来也曾回忆说,商讨筹办昆剧传习所的第一次会议是在杭州西湖北高峰上韬光庵里召开的,上海有些曲家也参与资助;校董有徐凌云、张紫东、贝晋眉等人,由民族资本家、上海浦东人穆藕初为主出巨资,开办了这个昆剧传习所。
王传淞、周传瑛虽然当时只是昆剧传习所的学生,也许他们年少时在校求学期间还未必很清楚这所学校的创办是谁出资的、创办人有哪些;然而,昆剧传习所当年在上海演出十数年,这些弟兄们应该会不断地聊起这些关于昆剧传习所创办始末的往事,而他们在日后数十年间昆曲“传”字辈老艺人的集体活动中,大家其实也会不断反复记忆这些事,所以他们对此应该是很清楚的。他们在上世纪80年代作出了清晰的回忆,其中王传淞更是讲述了很多相关的细节,这些都并非只是局外人的事后道听途说。因此,王传淞、周传瑛的回忆,我觉得应该是值得尊重的。
再次,俞振飞作为当时昆剧传习所创办事件的亲历者,对此也有过回忆。他说,父亲俞粟庐1920年年初送他去上海穆藕初的纱布交易所工作并教昆曲时曾再三叮嘱,你到了上海,遇到喜爱昆曲又有经济实力的人士,请他们为创办昆剧传习所出些力;于是后来,穆藕初便参与了昆剧传习所的创办,并且他的资助成为传习所的主要经济来源。
根据以上情况,我认为,昆剧传习所是上海的穆藕初、徐凌云等和苏州的张紫东、贝晋眉、徐镜清、孙咏雩等共同创办的。
(本文源自作者与孙伊婷的访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