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诗选:我已拖不住这身体之重
音乐,男,本名宋宝纯,1964年生,辽宁沈阳人。写诗、散文、随笔,随心所欲,写写停停。作品散见于《文汇报》《海南特区报》《文学少年》《沈阳日报》《沈阳晚报》。
纵 容
假如让我纵容 那些八零后、九零后出生的孩子们
就得纵容盖头儿 苹果手机 潮牌球鞋
就得纵容丰胸 假睫毛 和露背装
就得习惯肥皂剧的悲情 似懂非懂的网络语言
他们不同于满街的桃花 一年后还是原来的样子
仿佛看惯了的衣裙 听惯了的母语
他们恨不得饕餮时尚
让“我的生活” 色彩炫目 乐声刺耳 视域缭乱 环佩叮当
假如让我纵容 那些八零后、九零后出生的孩子们
就得纵容逃学 抽烟 游戏机
就得纵容青春期的拥吻 夜场的嘶喊 和未婚先孕
就得操心奶瓶 尿片 以及不断上涨的托费
甚至习惯于与幼儿园阿姨一年两次的聚餐
就得习惯于带孙子 为了省几个菜钱
在没有院区的楼群 车流拥堵的街边
忍受心脏的阵痛 紧紧攥住一双颤抖的手
让儿女们像没有生过孩子的人那样
轻松地逛街 郊游
让他们的心像春天的油菜花一样 漫山遍野地开放
假如让我纵容那些八零后、九零后出生的孩子们
就得纵容零零后、一零后出生的孩子
就得纵容纹身 纵容鼻钉 纵容任性
就得像纵容庄稼地里的杂草那样
纵容卖淫 酗酒 监狱 和墓地
甚至死后 眼睛都不屑于瞑目
她就是她自己
——致颜梅玖
严格讲,她是一个普通女人
喜食山野菜,拍摄风景照,会做小点心
她是一个怀有痛楚的女人
失眠。偏头痛。用纸牌一遍遍算命
她是草民。乌托邦。异乡客。
可有时,她天真得有些可爱
跟孩子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没收小女生花哨的指甲套
戴在自己的手上,端着武则天的架子,自语
——那个谁,你给我跪下!
她算不算一个小资呢?
抽烟。喝酒。读书。穿时尚花裙子。
我知道,她是一只流浪的白天鹅
从大连奔袭到宁波,以后
还不知浪迹到哪里去
实际上,她是诗人
像李白,挥洒黄河之水,奔流到海不复回。
清澈。庞杂。缭乱。
有时,也扮演李清照,唱几句声声慢,堆积满地黄花。
偏执。极端。情色。
但绝不像杜甫,她没有老杜
骨头里那么疼的苦。
她写诗。诗写得骀荡,潇洒
像海浪,像瀑布,有时也像
忧伤的红罂粟。我觉得,最像的
还是她自己那头刚洗过的长发
蓬松,清香,柔软,闪亮。
她写河流。峡谷。旷野。道路。
也写野鸭。猫咪。松鼠。鹭鸶。
她的湖水暗含眼泪,草木面带喜悦,露珠充满危险
她写活着与消逝,流言与野心
用阳光切割世道人心
她也写父亲与哥哥,情人与宿敌
试图洞穿情感中难以言说的隐秘
她写乳房。子宫。阴道。婚姻。
把女人深藏的苦与痛,善与恶,情与性,死亡与挣扎
挑出来给陌生人看。
她写黄昏。大海。落日。闪电。
有江洋大盗的狠,也有山川宇宙的壮阔
她用“狠”抗拒失眠,挟持自己奔跑,死硬得
让钝刀内疚。
她经常冒充法官,私设公堂,与自己为敌
上演一幕幕大戏,拷问。抗辩。自我判决。
她写蒹葭之远,江湖之远,爱情之远,世事之远
并一再声称与孤独主义无关,与寂静无关,与我无关
谁能信呢?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她会耍花招,举重若轻,举轻若重,反其道而为之。
她以攻为守,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心里一定有鬼。
有时,她曲线走针,或者逆水而上
说她而言己
她的袖口里藏着一把刀。
她有大爱,爱苍山,爱大风,爱小草,爱墓地
也有大恨。恨这写不尽的
骨头里的孤独与忧伤
我一直怀疑,她是女巫,街头算命者,普罗米修斯
她会施展魔法,也曾经盗过火。
她身体里住着弗洛伊德,波德里亚,阿米亥
盛开过暴雨、枯叶蝶、坏男人和歧途
也呼啸过奔驰的地下铁
她是惠特曼,普拉斯,毕晓普,或者辛波斯卡
也许谁都不是。
“忧郁。瘦弱。自闭。”
她就是她自己
——“女人。妻子。母亲。女儿。
中国公民。保姆。无产阶级。涂鸦者。”
镜 子
谁他妈吐的?谁?
电梯里,一滩秽物
上来的人,骂骂咧咧
有的胡乱猜测。如果是
张老二吐的,他老婆一定会刮得满楼风雨
若是三秃子干的,他可能会错开了别人的家门
假如武松喝成这样,也只能打死楼下那只
风流的母鸡。如果是鲁提辖,大概十拳也撂不倒
镇关西。如果是李白,他写的那些诗
也只能熊瞎子劈苞米。我一句话叉到了美国
如果卡弗喝成这样,飞起来的酒瓶子
怎么会吝啬他老婆的头?
众皆无声。
两个留短辫的男人,嬉笑着
好像心里有鬼。剩下三个脸红的爷们,一言不发
我怀疑是他们干的。电梯,开了门
我大声说
一定是时迁干的,这小子常常背靠月光,大显身手
谁不是窗明几净?
下电梯的人,侧头看了看我
小心翼翼地,跨过了
那面镜子
看我外甥女的照片
我的外甥女 跟五个中国娘们
推着童车 站在日本的樱花树下
傻笑。不过 这五个孩子都很胖
我猜想 这可能跟食品有关
我也模仿五个娘们的样子
抱着我的孙女 在桃树下照了一张
不过 这是中国的桃树 而不是
日本的樱树
我的孙女 也没有那些孩子那么胖
她瘦得小脸像鸡头 胳膊像柴棍
这是否跟食品有关呢
清 明
每年清明都爱下雨 是不是想让更多的人
断魂?我佩服古人 他们关于季节的经验
像时钟 准确得无可挑剔
这个清明也不例外 早早地 雨水就堵住了
家门。而且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是不是这些年死掉的人 多如雨珠 老天
都难以止住哀伤?
这清明的雨啊 滞重。汹涌。
风一样鼓胀的大手 数念珠般数着我故去的岳母
二哥 内弟 还有帅气的外甥
你们知道 我失踪多年的父母 多么冷酷
又多么残忍。他们放弃了肉体 也了结了亲情
让活着的人比疼痛更疼痛 比忧伤更忧伤
阴阳两隔 他们喜悦 也那么幸福
——不然 为什么义无反顾 深入难以抵达的宁静
不然 坟头的青草 为什么总是绿意翻新
不然 墓园的桃树 为什么总是年年身着盛装
我要以浩大的眼泪歌唱超越 也歌唱死亡
我要掀开寥廓 歌唱乌云 也歌唱春光
好大的春风
这春风,是古人用旧的那把剪刀吗?不,它可能是
独生子们的利刃。午夜十二点,我老婆搂着她的孙女
睡意正酣。 二十楼的冽风正猛,窗与框较劲
是哀鸣死掉的老婆吗?仿佛蝙蝠的头颅,误撞了中国大使馆
我开着台灯,在盖帘般大小的光晕中闲读。这时
对门的小两口干了起来。我听到,厮打的声音,摔门的声音
开电梯的声音。接着,除了风声,一切归之于沉寂。我老婆
和我孙女,睡意正酣,好像认可了这夫妻间的正义行动
午夜十二点,我多想写一首诗。歌唱任性,粗暴,和不管不顾的
决绝。歌唱我儿子与儿媳分手的没心没肺,歌唱我儿媳从来不看孩子的
拿得起放得下,歌唱我老婆和我孙女的好睡眠。一想到这里
我就想哭。你说,没有母亲陪伴的孩子,是不是就像女人失去了半边乳呢?
我三岁的孙女躺在我老婆身边,在没有母亲的陪伴下,睡意正酣
睡意正酣。
三天后我听说,对门的小两口
离了。留下了一个三个多月的男孩
给女方。我一直怀疑,这是一场独生子发动的起义,或者是春天
策动的一个事件
年过五十
不知从哪天起,我喜欢上了一些老歌
我看见,每一首老歌里,都站着一个少年
踌躇,飞扬,闪亮。像夜行者,
妄想一脚跨过黎明,又都迟疑
最终,不得不在黑暗中瑟缩
年过五十,不得不收敛一些锋芒
不知哪一脚会踩空
落入灭顶的虚无。就像突然的
雪崩,毁灭的不只是身体和传说
还有壮阔的爱,和寒冷的恨
的确,我越来越钟情刀刃、冰峰、冷月和尸布
甚至喜爱黑夜、秃鹫、乌血和凶相
我有宰相的肚子,和出入生死的通行证
我怀疑,轻的死正在悄悄抵近,我已拖不动这身体之重
我有大悲悯,也有大无奈
常常礼让一只蚂蚁,不口吐莲花,也不轻言肉身之真谛
有时,眼睁睁看着亲人们,一个个走远,又都无计可施
这些年,我仿佛看见
神,一直挥洒暮秋之残叶
为我打扫飘零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