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自山上来

故乡的暑天,比早年记忆中的愈发热了,不过要跟西安的比起来,一下子就小巫见大巫了。即便是午后最热的时候,只要坐在院门下,便有过堂风吹来,绝不至无法承受。如果说午后的风只是丝丝凉意,待太阳落山,就一下子像锅底撤了火,夜越深,风越凉。

当然,要是连日酷暑,房子难免晒熟热透,尤其是以前的房子大多不通透,晚上也凉不下来。旧时的门板很好拆卸,卸下两块来,或搬来两条长条凳,或垫上几块砖头——起到防潮防虫的效果即可,再铺上凉席,简易的木床便搭起来了。第二天早上,再把门板装回去(我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最早雏形里面的“上门板”便是如此)。睡在露天,与其说是无可奈何的避暑之举,不如说是盼望已久的难得享受,至少在小孩子看来如此——这样的机会一年里只有这短短几日而已。“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夏天的银河分外繁盛,凉风袭袭,带着星空入睡,可堪夏夜独有的魅力了。浪漫的前提是没有蚊虫,这倒不难,点上一缕艾蒿便足够了。

北山并不富饶,但也不算贫瘠,野草深厚,其中便有一种艾蒿,多生于田陇,折下来拧成草绳,晒干,点燃,冒着屡屡青烟,驱蚊效果极佳,一晚上只需一米左右。大多数时候,艾蒿只是放牛的副产品而已。下午三四点,各家的男孩赶着各家的牛羊汇合成群,浩浩荡荡朝山上进发。很多成功人士回忆早年寒微时,“放牛娃”常是被用作描述贫寒与励志的典型符号。事实上,大多数放牛娃的夏天是有十足的快乐的。就比如说这艾蒿编成的草绳,其粗细如何、松紧如何都是有讲究的。几米的草绳,缠在腰上,挥舞起来,何尝不能体验一把策牛扬鞭的豪迈呢。

牛羊如果结成了群,就不会跑丢走散,放牛的少年们就尽可以撒手不管尽情玩耍了。若是在山脚,梯田的田垄边都栽有一排柿子树。柿子树分杈低,是最好爬的,树上风又大,藏在树荫里很是凉爽。偶有豪爽的家伙,遇到大号内急也懒得下去,直接在树上褪下裤子,两瓣白屁股随着树叶的摇曳时隐时现。一般情况下也见怪不怪,只有这家伙处在上风头时,免不了被一顿臭骂以及屁股上挨上几下大家逃离转场时扔来的土疙瘩。

沿着山脚修有一条渠,早已荒废,但渠上的桥存留至今。渠北是成片的果园,桥边有一小房子,背靠着一颗槐树。小房子是看护果园用的,晚间有主人住在里面,白天则成为了放牛放羊孩子们的主要据点。游戏很多,但以两大阵营为主,一波下棋的,一波打牌的。打牌的多是一种叫“升级”的玩法,四方而坐,两两对垒;下棋的楚河汉界分列两边,两个人下,其余人吵。鹏娃和岩娃善使当头炮,康康和我则常走飞象局,尤其到了残局,更是不可开交。直到傍晚时分,赶着牛羊浩浩荡荡地回村,不需指引,牛羊自己就能各回各家。

渠以南就是平地了,暑天的玉米窜得郁郁葱葱,连起成片的青纱帐,宛如密林一般。钻玉米地得穿长袖,玉米叶子边缘有毛齿,划到皮肤上,虽不至于划破出血,但也会留下一道道印子。玉米地里不单有玉米。有一种红豆,待玉米出苗后播下去,缠绕着玉米长起来,刚结的嫩豆角呈紫红色,可生吃,口感清脆微甜。当然也可以种绿豆,绿豆无藤,只生在地表,且不能生吃,对孩子们就完全没有诱惑了。早年间农田多施农家肥,常残留有未经消化的各类瓜籽,玉米地里不免长出不少西瓜、甜瓜来。吃瓜是一件很考验定力与耐心的活,搜索、标记、监视、乃至“最先发现归属权”的纠葛……有的狠角色在瓜旁拉一泡屎,一来宣示主权表示这个瓜已被发现,二来恶心别人不让靠近以保瓜的安全。待那泡标记物完全分解重归于土时,瓜也长大了,心怀忐忑地一把劈开,若是熟的还好,若是生的,一下子就懊恼不已,仿佛失去了整个夏天的味道。按说农村的西瓜并不贵,可是买的瓜哪有自己看着长大的瓜吃得甜美呢?

玉米地最不缺的就是玉米了,刚出的玉米棒子,鲜嫩欲滴。随手捡些柴草枯树枝,生一滩火,带着皮的棒子扔进火里,便不用再管。待火尽烟灭,三两下剥掉棒子焦黑的外皮,露出黄灿灿的玉米粒,一口便能啃尽一个圈,嘴里塞得满满的,想评说一番却挤不出额外的空间。当然也有口味刁钻的,总想带点荤腥,那就只有烤知了了。

夏天当季的昆虫很多,大家乐得抓的,基本就只有三样:知了、蚂蚱、蟋蟀。要论难度,首推知了,毕竟是能飞的。常见的知了有三种:一种个头最小,叫声就是典型的“知了”,听起来很空灵,傍晚最为活跃,但也最为机敏,很难得手。还有一种个头稍大,叫声如“呜——嘤——”起伏,习性较为笨拙,只要发现,徒手爬树去捉也常能得手。还有一种个头最大,叫起来一条声线没有起伏,常栖于树冠高处,难以得手。抓知了去吃的其实不多,大部分只是把玩而已。有些年份,会有人收购蝉蛹,人称“知了猴”。这东西晚上从地下爬出来,行动很迟缓,要舍得时间,能抓不少。

蚂蚱观色,蟋蟀听音。蚂蚱多生于山上野草或灌木丛里,个头较蟋蟀大很多,常以绿色为底色,辅以黄褐斑纹,尤其以雄性最为鲜亮。蟋蟀多生在田野,以傍晚至夜间最为活跃。斗蟋蟀是一种古往今来十分流行的玩法,不知为何,本地的孩子捉了蟋蟀却很少拿去斗的,只是装在罐子里,等着夜幕降临后那清脆空灵的歌声。

要论刺激,莫过于打蜂窝了。大概出于“为民除害”的正义感,只要发现有马蜂窝,必是要打掉的。马蜂又细又长,常筑巢在野酸枣树上,小如乒乓球,大可至巴掌大小。打蜂窝前先拔出许多青蒿,披在身上以防被群起的马蜂蛰到。岩娃兄弟俩弹弓使得极好,不出三把必中,但石子细小,即便命中也不一定能打下来。除弹弓外,其他人投掷土块,虽然命中率低,但只要击中就一击必下。常在河边走,也有湿鞋的时候——有次刚打掉一个蜂窝,把头埋在青蒿里逃跑的时候,不小心踩掉了路边野草堆里另一个蜂窝,慌乱中青蒿抖落,马蜂围着头蛰。远处的邻家姐姐朝我挥手让我躲到她家果园里,待蜂群散去,帮我吮吸出头皮里的毒液。我全然顾不得疼,只是平生第一次因为好几天没有洗头羞红了脸。

晚上的乐趣自与白天不同。梯田的崖面上栖息着许多虫子,蝎子便是其中一种。据说蝎子是一味中药,不乏高价收购的,一斤超过一百元,早年间绝对称得上是天价了。蝎子是夜行动物,只在入夜后出没。手电太费,用的是充电的矿灯。收蝎子的倒很有商业头脑,先把灯赊出去,再用蝎子来抵,于是半大的少年也人手一盏灯,再加上一个塑料袋、一把用筷子劈开做成的夹子,待夜幕压实,就可以整装扫山了,点点灯光从山脚一直闪烁到山顶,各自分在不同的梯田上,交流主要靠吼。蝎子是一种毒物,按说是比较吓人的。如果被蝎子蛰算作“疼痛“的话,被马蜂蛰就最多只能算“蹭一下”了,被毒蚂蚁咬一口就最多是“挠痒痒”了。可是在金钱的诱惑下,蝎子却成了山里最受欢迎的物种。

晚上扫山,碰见的就不只有蝎子了。草丛里偶有野鸡,晚上很是迟钝,人走到跟前也一动不动。雄性长有两根长长的尾翎,传统戏剧里常用在武将冠戴上的翎子,不禁伸手去摸,碰触的一刹那扑棱棱地飞到光线之外的夜幕里。也有獾,个头不大,脾气不小,要误闯了它的领地非得朝你吼叫上半天才跑开。最阴森的当属树林里的绿眼睛,真正地发着绿光,用灯照过去,对峙上几分钟,才回头消失在树林深处。我们至今不知道那绿眼睛是什么动物,但大家也并不是很怕,因为对这片山而言,我们也像是长在这里的。我甚至扫山时碰到过一个女孩,并不认识——大概是邻村的。佩服之余,我很想和她搭个话结伴而行,但终于还是因为少年敏感的自尊一言未发擦肩而过。

岩娃家的果园里有一架葡萄,鹏娃家的果园里有几树“黄元帅”,更不用说点缀在各家果园里的桃树、梨树,夏夜吃起来正好。扫山回来,并不着急回家,总是要在果园里打个牙祭的。待摘了果子,几个人坐在桥边,一边吃一边对比着收获——总是岩娃最多。灯的光柱朝天上照去,晃动几下,不多时,山腰亦出现几束同样的光柱,同样晃动几下。这属于一种暗号——时间不早了,该回家了。

抓蝎子最多是2004年的暑假,恰好是中考后,不再有暑假作业的烦恼,净赚了二三十块钱。2004年是雅典奥运会,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关注过比赛的奥运会。我能记起的第一次奥运会是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和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一样,只是电视新闻的一点印象而已。只有到了雅典,我才真正被吸引。当时家里电视只能收到两个地方频道,看不到奥运会转播,能收到讯息的只有收音机——“百年奥运,回归雅典”中国之声里姚科富有磁性的声音成了那个夏天的标志。岩娃个子比我高很多,篮球打得非常好,和我一起研究收音机如何清晰稳定没有杂音,我们一起经历了刘翔的突破,女排的激动,男篮的遗憾。那个时候最大的愿望是能有一个篮球,可是一个暑假抓蝎子合起来的钱,还是不够。

由于缺乏天赋,加上没有后天条件,我的运动水平相当差,以篮球为例,别人投篮面对的是紧贴防守,而我投篮时,连对手都会停在一米开外送上殷切鼓励的目光。就这样半生不熟,徒有爱好而已。四年后,2008年奥运会,我经历过复读终于迎来了高考后的踌躇满志,可是夏天的男孩们,却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他们陪我走过了小学和初中,没有人再是我的高中同学了。

伦敦奥运时我刚上研究生,里约奥运时我在法国读博,直到今年东京奥运,我很喜欢看比赛,运动员换了一批有一批,我忽然意识到,奥运就像一把衡量岁月的尺子,当你注意到这把尺子时,才会惊叹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

写了许多,却发现写的都是回忆——那些年我经历的夏天,再也不会出现在现实里了。家家户户盖了新房,再也没有人拆下门板露天搭床了。山上不再有成群的牛羊,不再有成片的果园,艾蒿依然长满田垄,也无人再去折下来拧成草绳了。小孩子也金贵了许多,连玉米地都成了禁区,更不必说上山打蜂窝了。由于平整耕地和电线改造的需要,那些参天的古树,一棵也没有留下来。前两年我庆幸,渠边仅存的小房子旁边,尚有一棵栎树,虽然它在我爬过的树里面只能算小号的,但毕竟还在,故人相见,如参与商。今年再回来时,也砍掉了,仅存的树的记忆终于只剩下一块树桩。

农村的发展很快,如今京东和顺丰已经可以送货到家门口了。村子很小,总共只有两百来户人,竟然也建起了两个标准的篮球场。我又想起了中学时代的梦想,便买了篮球与装备,第二天就送到了手上。打了好几天,只有我一人而已。上次在村里打球,还是在打麦场,一根木头顶着歪歪斜斜的篮板,摇摇晃晃,土很厚,大家都在,有的人穿着布鞋,有的人光着脚。远投一个三分,却把篮筐砸歪了,所有人哈哈大笑。

当年的男孩们都已青春不在,奔在四方。夜幕降了下来,灯亮得很少,夜黑得很实,只有风如故,还从山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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