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姜《宿亦心》(下篇)
《宿亦心》(下篇)
第六章 两个极端
十二年之后,茅吉森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了自己当年的模样,但第一次见郭井书的情形,他却记得清晰。那年他们都还只有15岁——透着嫩绿色的年纪。那时,15岁的郭井书的身高已经逼近180厘米,人群中一站,永远高人一头,他是天生的团队领袖型人物,虽然无法呼风唤雨,呼朋唤友却是稀松平常。
新学年第一天,正值初春,漫天里漂漂洒洒着黄花飞絮。郭井书领头与一帮人嘻嘻哈哈地进了校门,走在他们左前方的茅吉森当时只觉得身旁一阵风起。茅吉森只有一个人——与
郭井书正相反,他永远只有一个人。他不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大队人马,他讨厌成群结队的嚣张。
突然,那群人中一个长着三角脸的小个子狠狠地撞在了自己身上,他一时失去平衡,往前踉跄两步,差点跌倒。三角脸挑衅地笑道:“好狗不挡道!”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体重心,扭转头去,用阴郁的眼神毫不怯弱地盯着三角脸。他并不喜欢招惹是非,如果有的选,他巴不得距离人群越远越好;但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容得被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的人。
三角脸抬高右手,一把耷在自己肩膀上:“聋啊,没听到我说好狗不挡道?!”
他用力一甩肩膀,意料到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他可能会被打得鼻青脸肿,但他不能当懦夫。
被激怒的三角脸一挺胸,顶了上来。
而就在这个时候,郭井书跨步上前,一把拉过三角脸:“说对不起。”
三角脸迷惑地看着郭井书:“喂,我们一起的诶。”
“说对不起。不说,没有'我们’。”郭井书的威严不容质疑。
“对不起。”三角脸忿忿嘟囔着。
“对他说。”郭井书指着茅吉森。
“对不起。”
茅吉森瞄了一眼郭井书,没对郭井书说“谢谢”,也没对三角脸说“没关系”,便一声不吭地走了。他没说“没关系”,因为这有关系,恃强凌弱很有关系;他没说“谢谢”,因为他不需要郭井书的救赎。
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在一个星期后。那天,茅吉森在人工湖边发呆,发呆是他的习惯动作。很多人认为发呆是浪费生命,茅吉森不明白,如果他享受这些时光,又怎么可以说是浪费。但他不想跟别人争论,他觉得争论才是在浪费生命,他情愿用争论的时间发呆。
在他发呆的思想真空中,一个声音突然闯了进来:“你跟我是两个极端。”
不用回头,他已经知道是郭井书。倒不是通过他的声音,而是他身上的气味。每个动物的身体都会分泌独特的外源激素,这种激素由汗液散发而出,带有独特气味,有人把这叫做香偶素,因为这气味影响着所有动物——包括人类——的求偶行为。这个星球上只有不多的人能有意识地辨识香偶素,茅吉森是其中之一。他们家族的人都有这种过人的禀赋。
他当然知道他跟郭井书是两个极端,他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其中一个极端偏要烦着另一个极端。
“学校社团开始接受报名,你参加哪个?”郭井书问。
自然是味术团,他爸爸会让他参加味术团,但他没有必要告诉他他的选择。茅吉森只沉默着。
“我想加入你加入的那个。”
为什么?问号在茅吉森心里膨胀,但他脸上仍然毫无变化,他觉得自己天生有让面部肌肉僵持的特殊能力。
“我想知道什么能引起你的兴趣。”
茅吉森渐渐有点明白郭井书为什么给予自己特别关注了,因为自己对他的个人魅力有免疫力。郭井书是那种习惯了别人对他凑热脸的人,当有人——比如说他茅吉森——不当他一回事的时候,这便引发了他的疑惑,疑惑又进而演化成了挑战。郭井书需要证明,他的热情能融化所有坚冰,即便是茅吉森这等冷漠的人。但茅吉森不在乎友谊,他不需要友谊,尤其是建筑在虚荣心之上的友谊。
“我喜欢一个人。”茅吉森冷冷地说。
他们第三次见面是在味术团的首次活动日上。茅吉森才走进社团活动室,就看到郭井书正跟其他同学们说着笑,已经俨然一副社团领头人的模样。
自然,郭井书如果想知道茅吉森的选择,也不过两三张嘴的距离。
郭井书见自己进来,便兴奋地上前搭着他的肩膀。茅吉森甩开他的手臂。如果郭井书进味术团只是因为他,那就是在侵犯自己的领地。他一声不吭地走到角落坐下,他喜欢角落,在角落里,他思索着可以怎么退出味术团,也许父亲会阻挠,但他或者可以通过其他方法来补偿……这该死的郭井书,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就在他对郭井书感到无比痛恨的时候,郭井书突然冒了一句,“我不舒服——”,紧接着,“吧嗒”一声,仰头摔在了地上。
郭井书当时脑袋撞击地面的声音,这么多年后,每次想起,依然在茅吉森耳边尖锐回响。躺在地面上的郭井书全身抽搐,口吐白沫,牙齿“嘎嘎”,呼吸困难。身边的同学们尖叫着往后退去。
只有茅吉森没有慌,他知道这是癫痫发作。他对癫痫有相当的经验,因为他叔叔就是癫痫病人。
在一片尖叫声中,一个同学挺身而出,他蹲下身去,使劲按住郭井书的身体,另外一个同学也跟了上去,抹去郭井书嘴边的白沫,然后试图用手掏他嘴中的秽物。
是,他是不喜欢郭井书,但却不能看着他被无知糟蹋。茅吉森迅速地做了一个决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搬开郭井书身边的尖角用具,再扒开那两个同学。
他跪下去,抬起郭井书的左边膝盖,然后推起他的背,顺势将他安置到安全的侧身位上。根据他接受的专业训练,这个时候,想要帮助癫痫发作者,旁人唯一能做的事是移开病人身边的危险物,同时保证病人侧身而卧,避免其被自己的吐沫呛死。其他的一切动作都只会帮倒忙。
大约过了五分钟,郭井书终于停止抽搐,逐渐醒了过来。
“你叫什么名字?”茅吉森不带任何表情地问。他不并想知道他的名字,但他必须问这个问题,他需要检测病人的意识清醒程度。
“嗯……”郭井书茫然地看着茅吉森,似乎并不明白他的问题,像个无助的孩子。
就是在那无助的眼神下,一个毫不相关的古怪念头蹦进了茅吉森脑中——也许他可以试着认识他。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癫痫。”人工湖边的夜色中,27岁的邱宛如问27岁的郭井书,“他瞎编的,是吧?”她指着27岁的茅吉森。
郭井书疑惑地看着茅吉森:“我小时候是犯过癫痫,15岁是最后一次发作。当时确实是在味术团活动,”他又转向邱宛如,“不过那时你还没加入。”
“你加入味术团比我们都迟,突然起意,是因为你妈妈的拜访。”茅吉森说起话来像个先知。
第七章 天生注定
15岁的邱宛如,人人都以为她是个少年郎——样貌清秀,腼腆少语。
样貌清秀和腼腆少语这两个特性叠加在一块,跟茅吉森像了极。正因此,茅吉森对邱宛如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他喜欢自己,但却受不了另外一个自己。
“你不说我都忘了,我当年是有那么一个阶段,日日以男生相见人。”27岁的邱宛如回想着自己当年少年郎的模样,“怪我爸爸。他不喜欢在我身上看到我妈的影子。”
“怎么会?哪里会像男生?”27的郭井书提出了相反的意见。
茅吉森知道郭井书并非有意抬杠,看人从来是郭井书的强项,强人贱人好人坏人凡人怪人大人小人男人女人,一看一准。茅吉森还记得15岁的郭井书对他说,“为什么一个美少女却要偏偏装成一个美少年?”被郭井书这么说过之后,茅吉森再看邱宛如,果然怎么看都是个少女:弯月般的嘴唇,抿嘴间的犹豫,还有那默默的低头。
“你老是低着头,像在查看鞋尖的污迹。走路时不是撞到这个就是撞到那个。”
“那是因为恨死了我的发型,觉得自己好丑,不好意思抬头。”27岁的邱宛如回忆着:“人小好傻,就想不到换个发型。”
其实,茅吉森记得最清楚的还不是她的低头,而是她糟糕的味术技艺。她的糟糕超出了他能够想象的范围。
味术团老师的眼力并没有郭井书的好,他永远分不清茅吉森和邱宛如谁是谁。于是,他的作品被记在了她的名下,她的却成了他的。
“茅吉森同学,怎么搞的,连盐和糖都分不清?实在分不清放到嘴里尝一下嘛。”老师当众点名批评。
茅吉森有足够的自信认为那绝对不可能是他犯的错误,他怎么可能会连盐和糖都分不清,两者的晶体颗粒根本完全不同,他就是闭着眼睛,光凭手摸也能分辨出来。
“茅吉森同学应该好好向邱宛如同学学习,作品味道不但层次分明,而且错综成趣。”老师继续说。
听到老师的高赞,邱宛如吃惊地抬起低沉的脑袋,她当然不知道那是因为老师看走了眼才有这样的乱语。她一定也很吃惊于自己的“禀赋过人”。
而对受到了不公评价的茅吉森来说,他不想争辩:首先,他不爱争辩;其次,他不需要依赖别人的评价来判别自己的能力;再次,看见邱宛如脸上的笑容,他实在不忍心扫她的兴。
“啊,这样的啊,我的真实人生可没有这样的幸运。我到现在还记得当年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当时真恨不得把头埋进后心里,觉得自己好低能。”邱宛如不好意思地摇着头,“我让你替我挨了多少骂?”
“不多。你进步得很快。”这一次,茅吉森并不是为了不扫她的兴,邱宛如基础差,但确实有天赋,在掌握了最基本的入门知识后,她的技艺突飞猛进。坦白地说,他觉得她比自己更有天赋。他是家源好的白马,她则是横空出世的黑马。
对茅吉森来说,邱宛如是匹黑马;对郭井书来说,她则成了茅吉森之后的新挑战。
“那个新来的邱宛如,你觉得怎么样?”15岁的郭井书问15岁的茅吉森。
“什么怎么样?”
“她好像对你特别有意思。”
茅吉森知道这才是真正让郭井书对邱宛如感兴趣的地方,他大概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女生对自己比对他更有兴趣的。说实话,茅吉森知道郭井书本身并不醉心于乱追女生,但郭井书却不傻,他明白女生总会自然而然地被他吸引。正因此,邱宛如这个例外才会激发他的好奇,这多少有点像他最初对自己的兴趣。郭井书骨子里有种固执:如果有谁没有轻易被他吸引,那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深入了解他,任何人总能在他身上找到一个值得爱的侧面。正是这执着的自我认知促使郭井书不断接受挑战,收获一个又一个初始时对他缺乏热情的灵魂。
“你对她有意思吗?”15岁的郭井书接着问茅吉森。
15岁的茅吉森只耸耸肩。
如果他现在可以回去重新回答这个问题,他的答案可能会有所不同,但他当年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答法。
“我如果约她,你不会有意见?”
“我为什么会有意见?”
“不知道啊,所以先查证一下,免得之后弄得大家不开心。”
茅吉森便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如果你不反对,那我可下手啦。”
他想下手就让他下手吧,茅吉森那时并不着急,有什么好着急的,如果他跟邱宛如注定了在一起,他们总会在一起,注定的事还能变吗?无论什么都改变不了注定,即便是郭井书也不能。
这就是茅吉森当年的想法,他相信一切命定。一切命定,一度是他的人生哲学。在这人生态度的指导下,他活得自在优游:他无需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反正一切命定,做与不做,做什么怎么做,都不会改变什么,这是他毫无压力的被动人生。
“她又不属于我,我有什么资格反对。”他淡淡地答。
第八章 挑战对象
见证郭井书追邱宛如的全过程,茅吉森才意识到郭井书不仅仅天生魅力过人,其实还满腹谋略——他后来成为生意场上的高人,一点也不出意料。他追女生并不按常规出牌,其他男生会做的各类献殷勤,他统统忽略,郭井书对茅吉森说过,追到不如钓到。
他钓邱宛如的战术可以归纳为“迂回包抄”四个字。他先拉出的幌子是要追邱宛如的好友,这样就获得了堂而皇之接触邱宛如的理由,而且是个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没有谁会拒绝跟一个对自己好友感兴趣的人对话,假若真的拒绝了,只能说明此人对追求者有意。这一步棋,无论哪个结果,郭井书都已经是赢家。
“她有男友吗?”“她喜欢些什么?”“她有没跟你谈过我?”……郭井书不断以这类中立的问题向邱宛如发起谈话邀约,她总是耐心回答。但她也不止一次地告诉郭井书,她好友对他本来就蛮有意思的,他只要出击,不会有问题,不需要这么旁敲侧击。她甚至暗示他,其实她好友都已经准备对他发动攻势了,只因为听说他在打听她才故意矜持起来。但郭井书只装作点不透的闷葫芦,依然故我。
一天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邱宛如的好友在漫长的等待中变得精神恍惚,她拷问邱宛如:
“到底有没把我的原话转给他?”
“当然,当然。”
“那他怎么还不来找我,怎么还不来?”她的歇斯底里让邱宛如心悸。
邱宛如便只好追问郭井书:“怎么还不向她表白?”
郭井书只答,不急,不急,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邱宛如说,不是替你着急,是替她着急。
郭井书说,这事急不来。
邱宛如还能怎样,只能说上一句,那不要等太久,等久了,你想要的那个人就被别人追跑了。
郭井书如实向茅吉森汇报战局上的每一点进展,茅吉森对这些“故事”看似漫不经心,但每个细节都听在耳里,记住心上。
“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嗯?”
“她看上去腼腆,但跟熟人一起时,一点都不羞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们平时看惯了她的低头,其实她仰起的正面更好看。”
“嗯呵。”茅吉森以典型的“敷衍”应答。
“想请你帮个忙。”郭井书想给邱宛如一个惊喜,“她爸不支持她玩味术,她连基础的香料套装都买不起,我想送她一套,她人生第一套香料套装。”
就是在那一刻,茅吉森敏感地察觉到了郭井书态度上的转变,于他,邱宛如已经不再是个挑战目标,而是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少女。
就是在那一刻,茅吉森才决定去找邱宛如。
那天走在前往邱宛如家的路上,茅吉森一路上只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像是走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大泡沫中。快近她家的时候,一眼先看到她家门口有个女人,那女人神色紧张,整个人像条经过了200度高温烘烤的麻绳,他老远就能闻到她散发出的焦虑味。他忽然想到,也许在别人看来,他那时的模样也不过如此。瞬间,那个将他与外界隔绝起来的大泡沫“砰”地炸裂,他只觉得一切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自己身上——包括那个紧张的女人的目光,他想躲但周遭除了摄人的人眼外什么都没有,他正想原路折返,一转身,正好跟邱宛如打个照面。
她站在那,微微低着头。
我显然不是她的熟人,那是茅吉森的第一个念头。
片刻之后,见他没动静,她便轻声道:“有事?”但仍低着头,只微微抬高眼眉。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想好要对她说些什么,他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确定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什么。
冲动了!他在心里狠狠责备自己。他之前并未曾有过被冲动左右的经历。
这时,他看到手中的香料套装,那是父亲为味术大师级人物定制的套装,以全球各地最上乘的原料精制而成。
他把香料套装推到她手中:“郭井书送你的。”
说完便要离开。
“欸!”她忽然拉住他,然后缓缓抬起头来,轻声道了句:“谢谢。”
他没说不用谢,径直走了。
第九章 三人成行
27岁的邱宛如和27岁的郭井书愕然对视。茅吉森知道他们很难相信他们会相爱,坐在这个空间里,他们很难看到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
而他,他又为什么需要他们相信他们可能相爱,是因为他们还是因为他自己?不,他不想纠结于这个问题,他只想把他的故事讲完。也许他们相信他的故事,也许只当他在信口开河,怎样都没关系,他只想把他的故事讲完。
“我那时才刚刚开始习惯有朋友的生活,刚刚习惯一起上学放学,一起逃课,一起说无用的废话。就在我刚刚开始觉得其实有个朋友也还不错的时候,你却恋爱了。我本来以为那会是我们友谊的终点。但你很奇怪,无论做什么都喜欢把我带上。我本想拒绝,不想夹在你们中间做多余的人,但是你一再坚持,再加上我的无所谓,我无所谓你们抛下我享受二人世界,也无所谓你们凡事都拉上我。”
“反正你对什么都无所谓就是了。”夜色中,27岁的郭井书笑着对27岁的茅吉森说,“但无所谓的你却专程隔空旅行到这来跟我们讲故事。”
“嗯,15岁的我确实什么都无所谓。而且我以为你们很快就会发现互相并不适合……”
“你觉得我们不适合?”27岁的邱宛如问。
“事实证明我错了。你们虽然不同,可以说是两个极端,却是很般配的一对爱人。你们那么相爱,所以可怜一切没有爱情的人。还记得之前郭井书假意要追的那个女生吗?”
“我的好友。”邱宛如听故事果然听得仔细,“虽然我不认识她是谁。”
“她是你向我介绍的第一个对象。那天社团活动刚结束,你来问我对你的好友有没有兴趣。我摇头,正要走,你却拉住我,说她想跟我做朋友,不妨试试看,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四个人就可以同进同出一道玩了。我说没兴趣。你问我,是不是有其他喜欢的人。我说,没有。你说,那你就不明白了。我说,你不必明白,只不必管我的闲事就好。你说,就见一次面,这样她就不会再缠着你。我说,你的意思是我就不会再缠着你跟郭井书了。”茅吉森顿了顿,调整了一下坐在湖边的姿势。
“我以为把话说到这么绝,你应该会作罢。但你却没有那么轻易放弃,你以为你比我更了解我。结果,为了证明我对那个女孩真的完全没有兴趣,我把她弄哭了。我本来没有打算把她弄哭,因为你把她强加给我,我才把她弄哭的。”茅吉森讲到这一段,自己也都觉得有些难堪,他的左手拇指依次摩挲着相邻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他觉得没有谁有权利作践别人的痴心——无论那个人是谁,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但你还是不死心,继续努力为我介绍女友。我被冠以无情的外号,可以说全是因为你。后来终于有一天,你'醒悟’了,你开始怀疑我对郭井书有意思。”
27岁的郭井书听到这哈哈大笑起来,“那还用说,当然是因为我。”
“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才真正了解你那么卖力要把我打发掉的原因,你把我当成了威胁。”27岁的茅吉森望着27岁的邱宛如。
不,他没有混淆对象,他很清楚此时坐在他对面的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邱宛如,他知道他刚刚说的话是对另一个邱宛如说的。可是,当他再也没有机会跟他的邱宛如对话时,这成了最接近的替代。
第十章 如风追梦
邱宛如突然病倒了,得的是一种古怪的神经疾病,医生的解释是大脑错把健康器官当做异物,发出攻击指令,结果她的身体就变成了内战战场。
茅吉森认为她的病因在她的潜意识,纯粹因为争夺郭井书而起。在他们的三人行关系中,如果把郭井书想象成家长,邱宛如和茅吉森就是两个争宠的孩子,而什么样的孩子最容易获得家长的关注,自然是那些有毛病的孩子。
“我在这里也病倒了,15岁那年患了一场大病。”27岁的邱宛如争辩着。
“所以说我的判断经常是错的。”
在邱宛如病倒的那些日子里,郭井书守候在旁,时刻不离左右。那是茅吉森第一次在郭井书眼中看到恐惧。
“我们才刚刚开始”,郭井书对茅吉森说。
“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茅吉森平静地说。
茅吉森对医学一无所知,他对她的病情也一无所知。他那么肯定地说“一定”,是因为他觉得郭井书是个幸运的人:他要的东西,老天不会跟他作对。但如果邱宛如跟他茅吉森在一起,她的命可就悬了,茅吉森不是老天的宠儿,他要的东西,总也求不得。
果然,正如茅吉森无来由的推断,邱宛如很快就好了,不但好了,经过了这次怪病,她反而比之前更加强健。当然,更强健的还不只是她的身体,还有她跟郭井书的感情。她父亲对郭井书的接受为他俩未来的关系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底砖。她的父亲对郭井书说,现在只有一样东西能将宛如从你身边夺走,那就是味术。
这句话与其说是忠告,不如说更像预警。很快,一年一度的味术新人大赛开锣。
邱宛如在第一时间报了名。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只有拿奖,才有可能在味术这条路上发展下去。”邱宛如对郭井书说。
郭井书当时向茅吉森形容自己听到她说这话时的心情,“就像猛然间听到敌人的号角,感觉到某个被她爸爸预言的无形的敌人正在发起冲锋。”
“那我呢?”他问邱宛如。
“你也可以报名参赛。谁都可以。”
“但你知道我不可能入选,我没有这方面的才华,不过混在社团里。”
“那就等着我拿奖。”
“然后呢?”
“然后什么?”她不明白他的问题。
“然后我们会怎么样?你进入训练营,我们就得分开。”
“我还没拿奖呢,现在跟本就不是担心这个问题的时候。”
“但你是冲着拿奖去的,难道不是?”
旁观的茅吉森知道邱宛如是冲着拿奖去的,但她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女孩,所以知道那不过是个极渺茫的希望。此刻,她最需要听到的是鼓励的话:“是为了拿奖去的,如果我必须独自奋战,那我只好独自奋战。”她说完闷闷离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郭井书轻声对茅吉森说:“别说我坏,但我怀念她卧床不起的时光。”
不只是郭井书,连茅吉森也察觉到了邱宛如病前病后的变化,他能明显感觉到病愈后的邱宛如有了一股劲,开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郭井书不能阻止她,爱情不能阻止她,没有什么能阻止她,青春和梦想的张狂让她一路向前。
当然,即便她已经意识到她有追求梦想的权利,但再坚定的信念和决心也绕不过现实这道坎:参加比赛需要一笔浩大的开支,大多参赛者背后都有家庭的支持,这些家庭不惜血本
地支持着有望成为艺术家的孩子,但邱宛如却没有这样的奢侈,没有父亲的支持,只有一个挑起了她的欲望却遥不可及的母亲,她连报名费都交不起。
她身边倒也有几个朋友,可惜没有谁有足够的能力。最有心支持她的是那个迷恋郭井书的花痴,她自然有私心,如果邱宛如走了,她对郭井书或有可趁之机,但“有心”的她却“无力”为之。
茅吉森倒是“有力”,但邱宛如却一直没有找他帮忙。他猜测个中原因,想是她从来只把他当作她的“亲家友”——伴随着郭井书的存在而存在的朋友。这也就意味着,如果她跟郭井书有矛盾,也就等同于跟茅吉森有了矛盾。
茅吉森知道她去求过大赛主委会——因为主委会主席是他爸爸的好友。她表示,如果拿到奖金,将全部奉献给主委会,他们的答复是,不,首先没人能确定你会获奖,其次这对其他参赛者来说也不公平。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眼看着大赛就要开始,在她绝望之际,她却收到了主委会寄来的参赛资格证。愕然的她猜不到到底是谁在后面做了手脚,即便是多年之后她也没有猜出来。答案藏在茅吉森心中。
那年大赛的赛题是“羊肚菌”。羊肚菌是一种罕见食材,只有少数几个味术研究社有少量出品。平时能有机会接触过羊肚菌的都是“菁英”,这是主席的私心喜好——他认为味术就该曲高和寡,他想通过这个赛题直接筛选掉“杂质”。
邱宛如正属于他眼中的杂质。她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最终找到茅吉森。茅吉森看着她,觉得自己该说些没关系,我能帮你的话,却又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最后沉默到连他都无法承受的地步,便扭头走了。
但第二天,邱宛如就收到了一堆外衣上长满了坑坑洼洼凹陷的蘑菇。
“这些是羊肚菌。”茅吉森拿着那些蘑菇站在她面前,“我形容不出来,只能给你看实物。”
“啊!”她用手摸了摸那些羊肚菌。
“干煎和奶油酱是惯常手法,当然所有人都想突破,但必须先了解既有手法,这些羊肚菌应该足够你练习。”
“啊!”她又发出了同一个声音。
“这些香料是我爸爸新出品的蘑菇系列,你可以自己试验比较。”
“那你呢?”
“我怎么?”
“你不是也参赛了?”
茅吉森只耸耸肩,他心想,我参赛是为了我爸,但你跟我正相反。
“是郭井书让你帮我的,对不对?”她接着问,“我知道他口硬心软,其实总在默默支持我。”
茅吉森不能说是,因为这跟郭井书没有关系;却也不能说不是,他不知道郭井书是不是在暗中默默支持着她。
她一吸鼻子,对他说:“你告诉他,我一定会回来的。”
邱宛如从大赛中脱颖而出,最终成为味术界的新星,而她在那一刻许下的诺言,她七年后也做到了,成名之后的邱宛如重新找到了郭井书。
“就这样,你们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27岁的茅吉森回忆邱宛如和郭井书久别重逢的样子。
27岁的郭井书和邱宛如只是笑。
“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们这些?”郭井书问。
“不会是为了来为我们作媒吧?”邱宛如问。
人工湖面的光泽反射在茅吉森眼中:“他很想念她。”
“嗯?”郭井书和邱宛如同时问。
“她是回来了,但又走了,死神面前,我们都是无能的弱者。”茅吉森看了郭井书一眼,“我高估了你,命运对你也并不特别怜爱。”
第十一章 宿恋难释
27岁的邱宛如并未预想到会在这个“隔空旅人”的故事末尾听到自己的死讯。有那么一刹那,她觉得自己失去了心跳,沉入人工湖湖底,最终与湖体融合在了一处。
那次的味术新人大赛,她记得清楚——她不可能不记得清楚,那是她味术梦的终结点。她没有能耐在比赛之前弄到羊肚菌,只从资料馆中查到相关信息和数据,比赛当天才第一次亲身触碰到实物,也许是火具模式设置的不同,当天的空气湿度不同,总之,二手数据有许多跟实际对不上的地方,她依样画葫芦的作品是件令她至今想起都会起鸡皮疙瘩的拙劣之作——酸味太重,酱汁薄淡。
但此刻,在茅吉森湿润闪亮的眼眸中,她瞥见了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性。她的心在彻底沉寂后重新被月夜唤醒,一股强劲的冲动在她体内怦然涌动——也许,只是也许,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平庸。
她的梦想——她以为已经死去的梦想——在她内心深处渐渐苏醒。若说自己与梦想无缘,她却已经无法再把责任推到父亲身上。如果真想,她可以赞助自己,除非她对自己缺乏信心。
相信成功可能性的存在比什么都重要,她不怕努力之后的失败,她只需要知道不是一定不可能。邱宛如用她本来准备购置新生活用品的钱重新装修了房子,将其改造为一个巨大的味术间,配置了最新的热具、冷具、切具、色具……一应俱全,她体内昏睡太久的“自命不凡”的她体内一点一点地苏醒。
她辞去了能量工厂的工作,她没有时间再浪费在脚踏实地上了,她的梦想,如果现在再不追求,将来就真的只剩下追悔。忘记未来的隐患,这是她必须付出的代价。她觉得人生毫
无来由,“隔空旅人”的“爱情”故事给了她爱情之外的启发,她那天晚上问他:“你还妒忌我吗?”
“妒忌你比我有才华?”
“妒忌我从你身边夺走了郭井书。”
他看着她淡淡地笑:“我得回我的空间去了。”
“你对我没信心,觉得不值得留下来等我成功?”她半带戏谑地说。
“高频次的隔空旅行使得我的意识出现解体,我再不回去就太迟了。”他的手滑过她的面庞,将一束被风吹乱的发盘在她的脑后:“我对你有信心,一直有,这不是我第一次对你有信心。”
每每卸下劲来的时候,邱宛如就回想起那个晚上茅吉森的眼神,她相信他的故事,她愿意相信他的故事,她强迫自己相信他的故事,因为相信他也就等于相信自己。
***
茅吉森已经一年没犯间歇性失忆了。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恢复正常的时候,毫无来由地,像一年前一样,古怪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工作室内,这一次是款新香料组合——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创作,他没有创作新品已经很长时间。那香料瓶上写着“邱宛如”几个字。
邱宛如?
不正是去年失忆发作时在火与盐见到的那个女人?
他再次来到火与盐,这一次,她在门口欢迎他的到来——准确地说,是欢迎所有客人的到来,因为她是正在火与盐开展的味术师。
“嗨,你来啦?”她热情地拉起自己的手。
她熟稔的态度让他觉得愕然,只好不确定地点点头。
“给我的?”她指着他手中的礼盒。
应该是吧,他思忖着,便木然地将盒子递了上去。
她打开来,里面是一系列以羊肚菌为核心创作的香料,上面写着宛如#1,宛如#2……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他像做了错事般。
而她,看着那些香料,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再重重摇了摇头,“我好傻。”
“嗯?”
“他从来没有嫉妒过我,他嫉妒的人是井书。”
“嗯?”茅吉森越发迷惑。
“他不是来为我跟郭井书做媒的。”
“啊?”
她将他揽入怀中,在他耳边低语:“我有个故事要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