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 ‖ 爸,我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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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日,农历九月二十,星期日。阳光懒洋洋地露出来,客厅一片明黄,却不能带给我们喜悦。爸像这样躺在这张床上已经一个多月了,张着干瘪没有血色的嘴唇,却无法咽下一点东西,每一口呼吸都显得沉重、缓慢、艰难。我们把他的床挪到窗前,不知他能不能感觉到温度和我们的担心。我无法看出爸还有无呼吸,只能摸手腕,脉搏疲惫虚弱,但又隐着坚定执着,像他77年来的风格,冷静而又绝不轻易动摇。双膝以下,那些明晃晃的液体似乎要挤破皮肤淌出来,在脚背上稍稍用力一按,就有板栗大的坑,妈妈把袜子剪破口才替他勉强套上去。偶尔,他会用手轻轻地抚摸胀得像鼓的肚皮,我也轻轻地揉过,坚硬如石,热得烫手,难怪他总是要掀被子。从2014年1月23日确诊身患胰腺恶疾至今的600多个日子,至少一百斤的药物都装进了这个肚子。那些草草茎茎和丸子胶囊们,来自不同的医生和医院,不知道它们在这个肚子里是怎样地折腾。它们的主要目标,当然是共同对付胰腺上的那个坏家伙,但两国交兵也如城门失火,附带着也肯定有不少的器官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爸不能翻身,一直这样硬挺挺地躺着,前两天给他擦身子的时候,尾椎骨已经磨穿了皮肤,露出鸡蛋大小的一个洞。尽管想了很多办法,但都不能根本性地减轻痛苦,可无论怎样疼痛,他都不吭一声。三天来,爸没发出一句清晰的话来,有时含含糊糊地嘟噜,我们都没法弄清楚要表达的意思,连一起生活了54年的妈妈都闹不明白。爸的眼睛,没有了慈祥亲切,没有了清澈明亮,没有了流动神采。混浊、空洞,像我连日以来的梦境,留下的全是迷糊和揪心。

吃过午饭,妻子正芬准备要回家了。两个月来,我们每个周末都要回一趟老家照顾爸安慰妈,同时也替换一下既要照店又要照料爸妈的大哥。远在重庆的二哥二嫂和妹妹,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丢下一切往回奔波。我送她到码头,冬天的太阳在明镜般的大宁河上跳跃闪烁,晃得我心一颤,就说:“今天别走了吧,我担心爸晚上很凶险。”她握握我的手,顺从地点点头。夫妻20多年,我们已不需要过多的语言。

回到家,二哥看见我们一起回来也不惊讶。爸还是气若游丝,我们问他是否喝水,知不知道屋里的人是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想起接下来的忙乱,我和正芬就同大嫂商量着安排床铺。正在大哥很久没有住过人的二楼忙着,一向沉稳的二哥在三楼惊惊慌慌地喊:“快上来,爸走了!”我冲上楼,搂住爸,掐他的人中,摸他的脉搏,没找到一点生命的征兆。爸的嘴里全是黑黄不清又散发着恶臭的秽物,一定是他要呕吐却又没有力气才窒息而去。他的脸如白纸,肚子滚烫浑圆,眼睛却不肯闭上。那一刻,定格在4点58分,公元2015年11月1日下午4点58分,星期日,农历乙未年九月二十。这一年,我四十八岁,本命年。

丧事从简。这是我们兄妹四人提前就商量好的,也征得妈妈的同意。为此,大哥失声而哭,坚决不允。他想让爸走得体面风光,担心友邻不来坐夜守灵,宁愿虎奔结婚时不请客,也要摆一摆宴席。我们终于达成一致,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无论怎样的热闹喧哗,都无法改变爸爸离我们远去的残酷事实。

11月2日晚8点,为爸举行了一个追思会。侄儿虎奔回忆了爷爷生前为人治病的点滴,外甥黎随叙述了外公待他的快乐幸福,我做了一个简单的告白,二哥维仑写了一篇深情哀恸的《祭父文》,并请人朗诵制作成图文并茂的幻灯,大哥希望父亲安心登天,表示我们一定会赡养好母亲,让她安度晚年。

时隔150个日夜,我在追思会上的那些字句,仍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真诚感谢大家来参加家父的追思会。父亲的一生,可以用大家看到的挽联上的这16个字来概括:种田治病善行善举,算账育子公心公德。父亲种了50年的田,当了40年乡村医生,做了30年集体会计,用一生的精力养育我们兄妹四人,其中艰辛,在此我无法一一言尽。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他老人家坚毅刚强的日子。为对付病魔,尝试各种偏方,再苦再多的药他都毫不犹豫地吃。晚期疼痛厉害,他从不出声,总是怕给我们这些后人添一丁点儿麻烦。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母亲善良体贴的日子。她为父亲端茶递水,熬汤做饭,嘘寒问暖,一个人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在寂静无人的时候默默流泪,总是把笑脸露给父亲和我们。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友爱真情的日子。感谢我们的领导、同事、同学、朋友和亲戚们,真诚关心他的病情,主动献方、找药、跑路和帮忙,替我们分解了很多的困难。

“父亲生病的日子,是我们见证家人亲情的日子。我们兄妹四人,自觉担负起子女的责任,大哥大嫂在父母身边承担很多生活琐事,二哥二嫂和妹妹不远千里星夜奔波看望父母,爱人正芬无怨无悔伺候公婆,侄儿侄女们想尽办法给老人增添欢乐。

“可是,我们所做的这一切,都无力把父亲从病魔手中抢夺回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地离我们而远去,一双手逐渐变得冰凉,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连一丝一毫的疼痛都没法为他分担。

“我们无法挽救父亲,无论我们多么爱父亲。所以,我奉劝大家,一定要好好地爱你的父母,爱你的家人,爱你的兄弟姐妹。谢谢!”

追思之中,我不断哽咽中断,最后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当我把爸从病床上抱下来放到凉席上,为他穿上寿衣寿鞋的时候,我没意识到爸已经没有了意识和呼吸;当我连续通宵守灵,为他焚香烧纸,合棺闭敛前还用手摸摸他冰凉的脸颊的时候,我没想到过爸从此不再醒来;当我抱着灵牌,和家人亲朋们一起行走在冷清的大街之上,把他送到墓地,为他运土搬石堆砌坟墓的时候,我没琢磨过爸和我们天各一方的生活。可是,当我们傍晚给他点灯回来,发现客厅没有了那张熟悉的病床,没有了爸的身躯的时候,才陡然感觉到,爸,您真的抛下我们走了。

爸,今晚您就要一个人在荒野中安身了。您怕不怕?您冷不冷?您疼不疼?爸,您,想不想我们?萧瑟的秋风,摇动您墓旁枯黄的野草,我们为您点亮的那两盏蜡烛,照着一弯残月从远山升起,水雾弥漫的湖面上,孤独的野鸭发出嘶哑的声音。也曾餐风露宿的您,永久地置身这样的景况,百般感触和滋味,将选择什么样的方式传递给我们。

躺在爸睡过的床上,我怎么也不能平静下来。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今天,只要想到爸的音容笑貌,我都没法安然入睡。因为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我是一个没爸的孩子了,我该怎么办?

爸,您说我该怎么办?您从来都没给我们暗示过,48年以来,您一句话一个字都没说过。我想了很久,想得野草开花,枯树发芽,太阳升温,云霞烂漫。都没找到让我略略满意的答案,即使我重新点燃您墓前西风吹熄的蜡烛,一次次亲吻您坟上冒绿的小草,都没找到。爸,您这是干什么呀?爸,对自己的孩子,您还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呢?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您还不说,要等到哪个时候啊?48年来,每当遇到苦难和问题的时候,总是习惯问问爸爸妈妈;受到伤害痛苦的时候,总是习惯喊喊爸爸妈妈;得到表演鼓励的时候,总是习惯看看爸爸妈妈。现在爸爸不开口,妈妈陷入汪洋之痛,硬逼着我要独立了。苍茫宇宙,世事如花。爸,您没同我商量,没经我允许,就把我丢在暮色四合的荒野中,我真有些恨您了。

真的,爸,我恨您!我恨您趁我不在的时候撒手而去。我们没日没夜的守候,不仅仅是为了传统意义上的送终尽孝,也是为了勇敢地亲眼看着您走向永生,以此砥砺自己不够强大的内心。我要拉着您的手,看这一双长满老茧,曾经宽厚肥大的手,曾经拉扯我们拥抱我们托举我们的手,如何失去温度、失去力量、失去感觉。我要盯着您的眼,看这一双布满灰白,曾经明察秋毫的眼,曾经盼望我们归来目送我们远走的眼,如何失去光亮、失去色彩、失去转动。坚硬如钢刺骨似冰的死亡之神,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活场景里。我想知道您在那一刻,是看到我们的成长、知晓我们的孝顺而舒心坦然,还是带着对尘世的眷念、对我们的关心而犹豫惆怅,抑或不堪病痛折磨抱着无限遗憾而饮恨含泪?这人生唯一的体验和经历,唯一不能同他人分享的过程,阴影一样飘浮过我的童年,针刺一样吞噬过我的青春,现在,我进入沉稳的中年时光,是该咀嚼和经历的时候了。

爸,我恨您!我恨您怎么就忍心撇下妈妈孑然独行。你们,靠健壮的两双手撑起一个普通的家庭,把逼仄的两间房变成一大片宽敞明亮的房屋,让4条弱小的生命成长为行业的翘楚和精英。记得,妈妈常年的头晕风湿,都是您亲自处方配药。记得,孩儿们偶然的感冒发烧,都是您打针喂药。未来的漫漫长途,我们遭受了风寒受到病毒的侵袭,该把无助的双手和期盼的眼神投向哪里?50多年,妈妈已经习惯同您唠叨,拌嘴,商量着不咸不淡或咸或淡的事情,以后,她干瘪的嘴唇会向谁倾诉?春回大地,您亲手栽下的栀子花绽出新芽,三角梅疯成一片,花椒树嫣然含笑,洋溢的喜悦我们会托清风明月传递给您。寒冬来临,那个您曾经用过的火炉,会照亮妈妈佝偻的身材和花白的头发,她内心的疼痛和忧伤却无法用温度化解,电视的喧哗已不能驱赶一个人踯躅的寂寞。这些,我们不知道的,妈妈绝对不会告诉我们。那些,我们知道的,又不想一句句地告诉给您。

爸,我恨您!我恨您怎么不给我们报答的时间,没给我们解释的机会。您曾经说过想去宜昌,想去看一眼三峡大坝。2005年,我们准备带您去,您说我们都还在为购买新房的贷款勒腰带,这一趟下来要买几个平方的房子,还是忍忍吧。2010年,我们劝您去,还说国家给了你们养老的工资,可以自费旅行了,您说要等到几个孙子拿工资了一起去,才热闹。2014年,我们知道您时日不多,身体状况暂时稳定,再一次劝您去,您说吃药打针要花不少钱,先治病再说。您在昏迷中醒来,说起自己生命不多的话题,我们的心脏猝然收紧,安慰您好好养病,好转之后再去三峡大坝。我若再有机会到大坝参观,定会替您认认真真地看看这雄伟的工程,到您的墓前细细报告。我知道,您升天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闭上眼睛,是不是您还不知道真正的病情呀?是的,我们怕您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担心提前知道事情会影响治疗效果,一直隐瞒了这可恶的癌症二字,您很多次询问我们的时候,总是轻描淡写地说就是普通的胰腺炎。曾经,我们一起商量过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告诉您。在人人都必须面对的死亡面前,您应该有自己的尊严和体面。您不仅有知情的权力,也应该知道我们为您的病尽了最大努力,甚至创造了胰颈癌治疗史上的奇迹。选哪个时间呢?思来想去,唯有您回光返照时最佳,那时,您比较清醒,理解得明白透彻,也能轻装上阵。可您始终回光不现,返照也无。您在昏迷之中,要么说地板上没收拾干净,要我们把垃圾和污渍清理妥当;要么说外面下雨,催促我们赶紧去收割庄稼;要么说那些陈年的往事,也教导我们要好好地待人接物。我们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但并不代表我们没有认真思考和策划,这些缘由,二哥维仑在给你焚烧的《禀父疾由书》已经叙述得极为详细和清楚。您是睿智明理之人,定能理解我们一番苦心。

爸,我恨您!我恨您还未把您人生的经验和感悟传授给我。您年幼时,求学读书的理想因家境困窘而夭折。成年后,从业学医的愿望又未能完成,下放到基干连,成为一个和土地终年拼搏的农民。可是,您从不气馁,安于天命。凭一手好字和过硬的算盘功夫,担负起集体会计,农忙之余,用学徒3年的医术为人治病。您身材瘦小,体力绝不占优,为了生活,只能以勤补拙,用智搏力。您无师自通,雨天帮人理发,换取工分;还偷师学艺,学会了编织各种篾器活;当过半瓢水的木匠,削过竹筷,换取填饱肚子的粮食;做过火炮,冒生命危险挣钱为我们置办过年新衣;炸过麻花,让大哥挑到几十里外的官阳走乡串卖……一桩桩,一件件,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您没和我们谈论过辛苦几何,也没和我们交流过幸福与否,您的勤劳、善良、细致、温和,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浸润进我们的血脉。爸,支撑您五十多年以来如一日的,该是怎样一颗平凡而执着的心,当他今天停止了跳动,余音又是怎样的袅袅回响。

爸,我恨您的还有很多。如果您能苏醒,回转,我注定会恨您一生,一世。

作于2016年清明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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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 编:刘庆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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