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幽兰《孤独的痛苦》
孤独的痛苦
(1)
今年的五一,我是跟随一位同学表哥的车从学校回家的。夜里八点多到达家里时,夜色已弥漫开来,只有些许微弱月光透过云层渗漏下来。我拍了几下门,便立在门外等待家人来开门。
“来啦来啦”屋内传来父亲低沉雄厚的声音。
我不由得疑惑,前不久母亲打电话给我,不是说父亲要到五一过后才回来吗?
进入家里,突然发现了嫁人后多年未回来的堂姐,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已全然改变了我记忆中的少女形象:在繁琐生活压力下,俨然成为了一名臃肿的家庭主妇。一时间,我竟没认出她来,直到母亲的介绍我才反应过来。
望着母亲,觉得母亲也有点变化。在屋内白炽灯照射下,本就瘦小的母亲显得更加瘦削,脸上皮肤黯淡了许多,堆满了倦容。
环顾周围,只有幼小的弟弟没有太大的变化。坐在小朋友专属的椅子上,专注地看着电视上的熊出没,白白胖胖的脸上不时露出淡红的笑晕。
一阵寒暄之后,我也将那份疑惑打消在心底。临睡前,父亲对我说了一句“明天见到你大伯,多安慰安慰他”,又将我的疑惑钩上了心头。
(2)
第二日,一大早我就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起床后发觉是父亲和二伯妈妈堂姐在议论大伯:
“今天大老板(农村对大哥的称呼)早上又在那疼得鬼叫唤,我和小燕去给他打得止痛针,唉……”
“大舅这样太痛苦了,止痛针打得频率越来越高了,打完没多久止痛针就没用了”
“大老板还是不死心,接受不了想到市级大医院确认一下,等我家闺女回来开车带他去看看吧,他一个人也不容易”
……
听着听着,我就傻了,退回到里屋呆呆地杵在那里,泪水如雪后初晴房檐的水滴静静地顺着我的脸庞落下,这时母亲也走了进来
“大伯到底怎么了?”
“十几天前,你大伯说腰疼得厉害。你爸和你蕊姐带他到县医院检查。到了医院我打电话给你爸,问你爸怎么样了,你爸说他不疼了。我说那不就好了嘛!电话那头的你爸忽然哭了起来,呜咽着说是晚期了”说到这里,母亲说不下去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颊在颤抖,终于哇地哭出声来,一切太过于突然。
“你大伯大概也知道了自己快不行了,让我别告诉你,说你在读书。又有一次问我建辉啥时候回来啊,我说五一放假吧,他忍着痛说那还来得及,来得及见一面”
母亲的这番话让我泣不成声,擦擦眼泪,我走了出来,向着大伯的那两间小瓦房走去,一个我十几年去了无数次的地方,只是这一次带着别样的心情前往。
一进门,看见几个月临走时还精神抖擞的大伯,看见记忆中一向神采奕奕的大伯,如今瘦成皮包骨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我一下子大哭起来,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嘴里喃喃着“我的大伯啊,大伯……”
“大伯没事的,大伯没事的……不要哭,不要哭”大伯也哭了,那如枯树般的脸上布满了涌出的泪水,不停地用手抽着纸巾为我拭去泪水。
(3)
没多久小蕊姐也开车回来了,手里拿着几盒她从网上面购买的止痛药,和其他几盒止痛药一起放在大伯的床头柜上。吃完午饭,给大伯又打了一剂止痛针后,我们架着因疼痛难以走路的大伯上了车。
一路上望着大伯那消瘦的身影,望着望着,往事如烟,一缕一缕清晰飘荡在脑海:
我想起了是谁,在我儿时犯错被母亲毒打时,从围观的人群中站了出来,将我抱了起来;
我想起了是谁,和我讲述那些当民兵排长、挖防空洞、文革时的经历;
我想起了是谁,在母亲陪读我备战高考那段艰难岁月里,不辞劳苦跑到县城我们居住的房子给我们送来自己喂的鸭子;
我想起了是谁,代替了早逝的爷爷给了幼时的我那份独特的关爱与心灵的归属……
想着想着,不觉就到了市里的医院。刚打完止痛针没多久的大伯又开始疼痛起来,难以走路,我们搀着大伯如同拖着一个稻草人一般走进医院门诊大厅。两位姐姐拿着大伯之前的CT进了疼痛科,留着我与大伯坐在空荡的大厅冰冷的铁椅上。昔日熟悉的大伯因疼痛蜷缩在铁椅上,双手撑在前边椅子的后靠上,低着头呻吟着,颤抖着,一张纸一擦完脸上的汗立马就湿了,湿的可以拧出水来。我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希望可以缓解他的痛苦,想再和往日一样与大伯再说上几句,此情此景却怎么开不了口……
回去的路上,大伯吃了刚才开的止痛药,渐渐缓解了疼痛,急切地询问刚才诊断的结果。两位姐姐本想抚慰一下大伯,含糊其辞地敷衍一下。大伯听后叹了一口气,趁着疼痛的间歇在我的身边静静地躺了下来,右手搭在了我的手臂上。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我的大伯,就想自己小时候拉着大伯的手躺在他的身边一样,不时地大伯抬起头亲切地望望我,而后又安然睡去。
我是多么希望时间可以暂停在那一刻,没有痛苦,没有离别……
(4)
大伯早年因家境贫寒,一直没有结婚。后来年龄越来越大,一直到现在也是孤苦一人,进门一盏灯,出门一把锁。
可他没有像一般的光棍那样悲观厌世,依然以一颗真挚的态度来生活,来对待他人,对生活充满了希望:邻里都喜欢找他这位村队长帮忙,每次他都欣然接受;我们也喜欢他,他真诚,他虽生活已够拮据,却从不吝啬,用自己摆地摊的钱给我们买这买那……
从市医院回来的那天晚上,听母亲说大伯前些日子里生病疼痛时,常像孩子般不让她们离开,希望有人可以陪伴他身边,不要让他一人忍受与面对死亡的恐惧和孤独的痛苦;听父亲说,大伯早些天癌症疼痛发作时疯狂砸床,疼得在地上乱爬,爬到那里就睡到那里然后接着爬,我静静地听着,不敢想象。
贴着从市医院买来的止痛膏,大伯暂时没有了疼痛,只是胸闷和背部有点痒。这一刻,仿佛与往常一样平静,就像一大早醒来后短暂忘却了所有烦恼苦难一般清新:大伯躺在床上,靠在床靠上,歪着头看着手机上的电影;我和二伯、父亲坐在床边,有说有笑……
返校后大概半个月,就传来大伯快不行的消息。第二日早上我返回老家时,大伯已经躺进了水晶冰棺,穿戴着整齐的寿衣,静静地躺在那里,终于免却了疼痛、苦恼,可以去享受那份平静……按理说我应该嚎啕大哭,可我却哭不出来,突然地不知泪从何起,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看着往日熟悉的大伯如今穿着寿衣静静地躺在冰棺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老子的这句话。
我问母亲,临终前大伯有什么话留给我,母亲说“你大伯去世前两天就不能说话,不能吃饭了,意识不是很清楚了。在你大伯头脑还清楚时,嘱托我们说他去世后别告诉你,说你还在读书……”说到这里母亲已泣不成声,我忽然想门前起了五一假后返校的那天早上五点,大伯那时身子疾病已经很严重了,撑着一根木棍艰难地走到我家门口给我送别,每走一步木棍敲在地上都要发出似其生命沉重般声响。没想到竟成了像许多书中所写的生前最后一面,也许那时大伯心里就清楚自己命不久矣,希望可以最后好好看看我。
大伯的棺头按习俗放着一碗油,插着唯一一根灯芯,在昏暗中在阵阵小风中,闪烁着依旧艰难地燃烧着,为周围带来一丝光亮;如同大伯的一生一般,带着爱与希望痛苦艰难坚强地活着。
虽是一个人,大伯的两间小屋子里置满了东西,从空调电视到冰箱净水机……有一个柜子里装满了袜子皮带小孩子的鞋子,是他病症检查到之前进的货物。我又想起上次回来时,大伯和我说他在镇上已经找好了地摊的位置,本来很快就可以去摆摊卖菜了,这下生病不行了。
睹物思人,一幕幕又映入脑海:想起了去年暑假,中午高温时跑到大伯的空调屋里午睡,把空调温度打太低了,把大伯冻醒了被其责骂;想起了小时候,跟大伯耍调皮,而后大伯假装生气嗔怒,怒骂我一句或拍拍我的头;想起了……往事因掺杂了情感而成了对故人的回忆:往事如秋雨般,一点一滴融落进我沉痛茫然的内心,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屋外的乡村依旧如往日那般宁静,缕缕炊烟悠悠升起,日薄西山,晚霞万里,给被暮色笼罩的乡村带来一丝光亮,一片暖色。
我想起了《查令十字街84号》里的一段话: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段文字,当一人离去,并不代表文字的消失,而是被翻译成了另一种更美好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