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洗的官僚困局:武则天的权力难题

公元683年,武则天废掉唐中宗李显,开始独断朝政,勋贵徐敬业趁机在扬州发动叛乱,武则天想讨伐叛变的徐敬业,结果遭到了满朝勋贵的软抵制,这实际上是勋贵阶层对武则天权力合法性的质疑和消极,此恰恰是武则天长期的权力困境所在

唐代女皇武则天以一女性在中国封建社会跻身帝王,实在是难以想象的事业,不过,恰恰是因为武则天女性的身份,使得她的皇帝地位始终难以获得当时主要政治精英尤其是实干派和实力派的认可。
以唐代开国名将李绩的孙子徐敬业扬州叛乱时的反武檄文为例,实际上说出了当时的勋贵阶层对武则天执掌大权的看法:
“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隐图后房之嬖”
两个字——“鄙夷”。在徐敬业叛乱期间,宰相裴炎联合群臣,不仅拒绝支持镇压,而且公开要求武则天还政于唐中宗,名将程务挺亦支持裴炎的行动。
公元684年,为了应对勋贵的反抗和对其专权的质疑,武则天开始了第一轮大清洗,杀名臣宰相裴炎及其文臣追随者(《新唐书·裴炎传》:遂斩于都亭驿,籍其家,无儋石之赢),杀名将程务挺及其军队追随者(《旧唐书·卷八十三·列传第三十三》及裴炎下狱,务挺密表申理之,由是忤旨。务挺素与唐之奇、杜求仁友善,或构言务挺与裴炎、徐敬业皆潜相应接。则天遣左鹰扬将军裴绍业就军斩之,籍没其家。突厥闻务挺死,所在宴乐相庆,仍为务挺立祠,每出师攻战,即祈祷焉。)
武则天阐述她的管理思路,体现出斯大林式的大政治家风范
为了肃清对手,武则天极为果敢,体现了大政治家的风范,她深知自己的权力和身份难以得到勋贵的真心认可,为了强化自己的权力,打击潜在敌人,武则天提拔了大批的市井之徒和甿隶之人,这些人没有文化,没有地位,更没有太多的价值观,而且怀有对勋贵阶层的天然敌意,恰恰能够为武则天所用——尤其是制衡、打击、削弱勋贵的权力和地位。
公元684年,面对此起彼伏的反叛者,武则天发布命令,要求天下“正义之士”要公开检举那些潜在的谋反之徒,若是检举成功,则升官发财,若是检举失败,则不需要负担任何后果,一时之间,民间豪杰纷纷兴起,检举之风迅速蔓延,并涌现出无数的弄潮儿。
胡人索元礼通过告密起家,又通过刑讯大臣之子鱼宝家为叛军提供军械获得重用,成为武则天的亲信(《新唐书》记载:“元礼揣旨,即上书言急变,召对,擢游击将军,为推使。即洛州牧院为制狱,作铁笼囚首,加以楔,至脑裂死。又横木关手足转之,号'晒翅’。或纺囚梁上,缒石于头。讯一囚,穷根柢,相牵联至数百未能讫,衣冠气褫。后数引见赏赐,以张其威,故论杀最多。”)
周兴乃小官出身,见告密可以升官,就开始积极参与告密行动,最后被提拔为秋官侍郎。史载有数千人因周兴的告密而死,左史江融为官有才干,周兴便指控他与扬州起兵反武则天的徐敬业曾有联系,立遭杀害;广州都督冯元常虽有战功,但遭武则天的厌恶,周兴见此,便乘机诬陷,冯元常被下狱处死。
侯思止雍州醴泉人,贫穷文盲且不能自理,个性无赖诡诈。侯思止见武则天兴告密,且厌恶李唐宗室及其同情者,就告密舒王李元名和恒州刺史裴贞谋反。武则天族灭两勋贵,授侯思止游击将军,随后提拔为侍御史。
一丁不识望台官,獬豸如何可并冠。
不解触邪翻触正,凶顽合作虎狼看
——《侯思止 》徐钧(宋)

高元礼呼思止为侯大,曰:“国家用人以不次,若言侯大不识字,即奏云:'獬豸兽亦不识字,而能触邪。’”武则天果如其言。侯思止以獬豸对之,武则天大悦。天授三年,乃拜朝散大夫、左台侍御史。高元礼复教曰:“在上知侯大无宅,倘以诸役官宅见借,可辞谢而不受。在上必问所由,即奏云:'诸反逆人,臣恶其名,不愿坐其宅。’”则天复大悦,恩泽甚优。

来俊臣自小是不事生产的游民和小偷,为乡邻所厌恶,遂流窜异乡,至和州,因在外偷窃遭逮,当时和州刺史为东平王李续,李续命人将来俊臣打一百板,投入大牢。来俊臣对李续恨之入骨。不久,来俊臣编织李续“谋反”罪证,被视为忠贞,武则天因此特别召见他,委以重任,由此开始平步青云。
仔细审视来俊臣等武则天所任之酷吏的介绍,就会发现这些人基本没有表字,这表明这些人乃是边缘人出身,其任用目标就是为了制衡打击勋贵对武则天权力的威胁:
大将军张虔勗遭诬陷下狱,向来俊臣陈说自己以前的功绩,来俊臣竟命武士将其乱刀砍杀;
内侍范云仙犯案下狱,诉说自己侍奉唐高宗有功,祈求赦免,来俊臣命人截其舌,范云仙当场横死;
博陵公崔玄𬀩,遭来俊臣派人将“谋反”书信放置于屋顶砖瓦上,崔元𬀩的仆从及时发现,将书信烧毁,逃过一劫。
然而,对武则天来说,她最大的困境就是,尽管她明明知道勋贵阶层对她的统治极为反感,更倾心于李唐,但她依然不得不依靠勋贵阶层来维系自己的统治——原因很简单,武则天的铁杆支持者,无论是武氏家族的子弟,还是民间提供的甿隶之臣,都没有管理国家的能力,武则天要想维系国家的统治,就只能依赖倾心唐朝的旧勋贵。
这一点,武则天称帝之初的武则天侄儿武承嗣太子请愿事件中体现得非常明显。
公元690年,武则天称帝,第二年,武则天家族子弟指使洛州百姓王庆之率民间数百人诣阙上表,请立武承嗣为皇太子。他们让名将张仁愿连名署表,张仁愿拒绝;名臣宰相岑长倩不仅拒绝署名,而且说皇嗣李旦在东宫,不适合更立太子,随后全家被武则天授令来俊臣构陷诛杀;名臣御史大夫格辅元亦不愿署名,更奏请皇帝切责指使者,不久亦被诛杀;名臣同平章事李昭德虽然没有公开反对签署,但他杖杀了请愿者;名臣狄仁杰同样反对立武承嗣为继承人,他在两年后遭到来俊臣和武承嗣的残酷打击,险些丧命。
在这一事件中,武则天用来对抗突厥的名将张仁愿拒绝支持武氏承接皇位,用来处理内政的李昭德甚至杀害了请愿者王庆之,尽管武则天事后杀害了岑长倩、格辅元,但依然要重用张仁愿和李昭德,以及在未来依然要重用狄仁杰。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因为武则天家族的子弟缺乏处理政务和军务的能力,武则天不是没有尝试任用自己家族的子弟,但效果很糟糕。在公元696年-697年的李尽忠、孙万荣契丹叛乱中,武则天先后任用自己的家族俊杰武三思和武懿宗担任统帅,试图借此立功收揽兵权,但二人指挥的军队在战争中一败涂地,几乎不可挽回,为了打败敌人,武则天不得不任命勋贵良将方才弥平兵祸。
内政事务也是如此,武家子弟缺乏政事经验,难以处置政务,武则天曾将宰相职务委任武承嗣,将礼部尚书职务委任武三思,但两人都难以应对。后来武则天不得不将宰相职务先后委之以李德昭和狄仁杰,哪怕此二人都是倾心李唐。
武承嗣反对武则天重用李昭德,武则天却说说:“自我任昭德,每获高卧,是代我劳苦,非汝所及也。”(《旧唐书·李昭德传》);李昭德死后,狄仁杰成为武则天处理内政的主要依仗,但狄仁杰及其臣属却是不折不扣的李党而非武党。
《资治通鉴·唐纪二十三》:仁杰又尝荐夏官侍郎姚元崇、监察御史曲阿桓彦范、太州刺史敬晖等数十人,率为名臣。或谓仁杰曰:“天下桃李,悉在公门矣。”仁杰曰:“荐贤为国,非为私也。”
从这个角度看,由于武则天不可能摆脱对支持李唐之勋贵阶层的依赖,而这些勋贵又是治理内外的主要精英干才所在,再加上她高龄称帝的困境,她几乎不可能培养出支持武氏家族的实干精英和实力派,在经历了多次尝试失败之后,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只能重新将皇位还给李氏,公元698年,武则天下令庐陵王李显为太子(前唐中宗)。
693年,有人告皇嗣李旦谋反,皇嗣左右之人,都受不住武承嗣和来俊臣的酷刑,被迫招认。太常寺工人安金藏表示皇嗣无罪,大声对来俊臣说:“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于是安金藏抽佩刀剖开胸膛,五脏流出,血流满地,震动朝野。武则天知道后,不得不停止追查皇嗣李旦。
当时的名门大族对此应该是心知肚明,武则天本人年老力衰,在可见的时间内将会走向死亡,武氏家族子弟缺乏实力派和实干精英的支持,根本无法在武则天死后掌握朝局,所以,当时明智的政客大都下注李唐,设法支持李氏,到了公元697年,随着局势的越来越明显,原本为武承嗣效力陷害李氏的来俊臣因构怨太多,在朝臣的联合施压下,被武则天抛弃,下令处决。
《资治通鉴》:(朝野)共发其(来俊臣)罪,系狱,有司处以极刑。太后欲赦之,奏上三日,不出。王及善曰:“俊臣凶狡贪暴,国之元恶,不去之,必动摇朝廷。”太后游苑中,吉顼执辔,太后问以外事,对曰:“外人唯怪来俊臣奏不下。”太后曰:“俊臣有功于国,朕方思之。”顼曰:“于安远告虺贞反,既而果反,今止为成州司马。俊臣聚结不逞,诬构良善,赃贿如山,冤魂塞路,国之贼也,何足惜哉!”太后乃下其奏。
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王弘义、姚绍之、周利贞等告密起家者,皆被报复者残杀,三族夷灭
等到武则天身体日渐衰弱,朝野归心李氏的形势就越明显,到了武则天病笃之时,大臣张柬之和名将李多祚发动神龙革命,拥戴太子李显称帝,武周王朝由此走向灭亡。
从当时主要现实政治力量的归属来看,这样的结果乃是历史的必然。对武则天来说,当她在公元697年于朝野压力下处死来俊臣,并在第二年任命李显为太子时(立为皇嗣,赐武姓)就代表了她自己的认输,孰论他人呢?
正所谓人亡政息,武则天即是如此。
公元699年,武则天召集携武三思、武攸暨、武攸宁和李显、李旦及太平公主等武氏、李氏皇族盟誓,发誓相亲相爱,刻誓言于丹书铁券,试图以此避免两家相互残杀,但最终未能成功
神龙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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