鞌之战:春秋时代晚期的军礼之战

《左传》的语言虽然简练至极,但并不代表信息量不大很多信息需要读者自己加以分析。关公反复阅读此书是不无原因的。而且很多为作者所故意省略的军事常识没有被写入文中,其实也从侧面反映了作者曾经披坚执锐,是一名军人作家,或者说一名典型的文武兼修的春秋贵族。接下来,我将试着分析鞌之战的具体过程,假设具体细节。

一、战前局势

前589年,齐顷公为了重新振兴晋国的霸业而攻打鲁国,卫军救援也被齐军打败。鲁国贵族孙桓子和臧宣叔到晋国求援。晋景公派遣郤克、范燮、韩厥、栾书等统帅八百辆战车救援鲁卫。晋军会合鲁卫两军,6月16日晋-鲁-卫联军在靡笄山(鞍附近)与齐军相遇。齐军共有兵车500乘,军力大约少于晋军;晋军本部有兵车800乘,再结合间隔较近的575bc的鄢陵之战晋军有战车500乘,徒卒50000人,每辆车后徒卒100人来推测,晋军本部兵力约有8000人。

齐人在得知晋人发兵之后,马上撤退到靠近本国的靡笄山附近布阵作战。由于两国之前未有交战,出于试探晋军强弱的目的,齐将高固首先向联军发起突袭,齐国勇士高固驾车冲入晋军营地,举起石头投掷对手,将地位对等的敌将打倒之后捉上战车,取胜后在齐军营垒中夸耀说,需要勇气的来买我余下的,初步稳固了本方飘忽不定的士气。

二、战场地形

历下区

虽然6月16日齐军初战告捷,但是人数依旧少于晋军。再加上当时晋军并分两路,一路偏师在其盟友鲁军的引导下越过泰山山脉直捣齐国国都临淄,齐人国都即将被袭击。在此情形之下,齐人首尾难以相顾。所以齐人只有先行击败面前的晋军,才能回援首都。这是导致齐人在后来的战斗中表现的急躁的重要原因。

结合齐人首战得手但晋军失利的局势,可能是晋军主动移动至靡笄山西北的鞍地来发挥自己善于山地战的优势。而对于此战所开展的战场:鞌地的地形本身就值得分析。

鞍地位于从中原通向齐国国都临淄的大道上。从中原到齐国中心地带的大道位于泰山与济水之阴,是一条南有山北滨河的狭窄通道,此通道上以平阴(山东省会济南的市郊县)与历下(今济南市历下区)最为狭隘,鞍就在历下附近。所以春秋时代晋国攻打齐国的两场大战鞍之战与平阴之战都在这两条通道上爆发。而且平阴之战中,为了阻击追击的晋军,齐人借助毁弃的车马堵塞狭窄的隘口:夙沙卫连大车以塞隧而殿。殖绰、郭最曰:“子殿国师,齐之辱也。子姑先乎!”乃代之殿。卫杀马于隘以塞道。其狭窄若此。2000多年前的地理格局至今依旧可见。

历下处于泰山山地与济水相夹的最窄隘口,历来就是临淄的西门, 泰山山脉在这里有一条余脉向西北延伸形成了丘陵地形,其较高者为靡笄山,就是今天的米箕山,高248米,而战场鞍,就在丘陵地形中的靡笄山西北的的鞍部,因此,鞍地位于山地丘陵地形无疑,而且还是名副其实的鞍形地貌。齐人被晋人追到这里后停下,目的可能是为了限制晋国车兵的发挥,“厄则多用步,易则多用车骑”。此外,从季节上看,交战时间是六月夏季。盛夏时节茂盛的山地草木让交战双方的战车行动屡屡受阻。

三、列阵迎战

也就是6月17日,两军再战。根据后来的晋国主将的击鼓的举动看,说明这是一场堂堂之阵,因为按照《左传》的春秋笔法,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微曰袭。两军按照前为战车兵后为步兵展开阵型。

由于齐军初战得胜、晋军主动示弱撤退至齐国本土、齐军人马少于晋军等条件,齐侯极有可能是想借战胜之余威、回避人数较少的劣势,于是在应当吃早饭的时间向晋军发动突击,先发制人,速战速决结束战斗。为了加快突袭的速度,增加出其不意的效果,齐军不仅没有用早饭,而且还没有给战车的战马披上马甲。

齐侯灭此朝食的做法在当时不是孤立,而是一种广泛存在的突袭战术。《左传》里还有2例类似的做法

1.鲁定公四年(公元前501年),吴王阖庐伐楚,楚军惨败于吴人:“......楚人为食,吴人及之,奔,食而从之,败诸雍澨......”败退的楚军在做饭时受到吴军的攻击,吴军缴获了楚人的饭食后补充了体力,继续锲而不舍的追杀残敌;

2.更早的时候,鲁成公十六年(公元前575年) ,晋楚鄢陵之战,“甲午晦,楚晨压晋军而陈。军吏患之。范匄趋进,曰:塞井夷灶,陈于军中,而疏行首。”“九日,月末的最后一天,楚军趁着天未亮就逼近了晋军,并摆开了阵势。晋军军官感到了害怕,所以范匄才快步走上前来说:“把井填上,把灶铲平,在自己军营中摆开阵势,把队伍之间的行道疏通,晋军因此”塞井夷灶“,晋人之所以在仓促中患之,还不得不把用于做饭的井和灶台填上、铲平,就是因为楚人在理应用餐的早晨突然行动逼近晋人。

战场

这样一来,不难发现齐军的特点是虽然略微疲惫但士气高涨、为了发起突袭而没给战马披甲,还在齐侯的鼓励下不吃早饭。这样的军队后劲不足,因此晋军想挫败齐军,最好的战略就是坚守阵线,坚持到敌军精疲力竭之时再大举反攻。

四、激战时刻

这一战中,晋军主将郤克、车夫解张都被箭打成重伤,这是很正常的情况-----双方的战车先出击,战车射手对射。

战车

按照春秋时代的战术,两军进行堂堂之战,首先需要进行的是乘坐战车的贵族间的较量。在春秋时代,战车的主要功能是双列阵后,战车挑衅,或者为大军充当侧翼打击力量;或者在正面战场上直冲敌军。在必要时刻,战车兵需要毁车为行,结成车阵。

战车的远程武器是弓箭与弩,用于射杀对方的乘员与战马,近战武器是矛、戈、戟、剑,根据考古发掘,车战长兵器长度可达2.8到3.4米。普通战车的配置是车夫居中、左射手右参乘,主帅车的配置是御手居左,主帅居中,河南淮阴出土过高达6米的春秋战车军旗,因为主帅车是师之耳目。

而作为贵族六艺的射术和御术在此时就派上了用场。战车战的主要技巧是:

1.战车对射

战车对射

双方的射手对射,射杀对方的车兵与战马。而且发射投射武器时还要侧车而行,把战车的左翼面向敌人:比如在《诗经·秦风·驷驖》中,就有战车战的记录:

驷驖孔阜,六辔在手。

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奉时辰牡,辰牡孔硕。

公曰左之,舍拔则获。

游于北园,四马既闲。

輶车鸾镳,载猃歇骄。

秦公让战车左之,就是右转战车,因为射手位于车左,只有向右转,射手才有最大的射击视界。车左若从战马的正后方射击,不仅视野受阻而且难以命中,甚至会误伤自己人。因此,这不仅需要车兵射术高超,还要求车夫驾马技术精湛,所以《春秋》里的车兵都是有名有姓的贵族,这种驾车技术必定是长期训练的结果,所以惜字如金的《左传》会特别写明这些车右的姓名:邴夏御齐侯,逢丑父为右。晋解张御郤克,郑丘缓为右。

而从后文中,韩厥的车左和车右被齐顷公射杀,但是韩厥因为齐顷公的赏识而免于一死来看,贵族间的战斗是要寻找与之地位对等的战士厮杀,而且战士间的惺惺相惜和君子风度是存在的。

而郤克的主帅车旗鼓鲜明,所以自然会受到齐军射手的特别关注,左传没用详细的语言描述战斗场景,仅仅用主帅流血负伤,就表现出了大军死伤惨重的情形,可谓言简意赅,言有尽而意无穷。

2.错毂

车错毂兮短兵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在结束了对射之后,战车要左右交错驶过了。春秋时代的战车都有很长的轮毂从车轴向两端延伸,用来阻止敌方战车靠近自己的战车,但一方面车兵在此时又要用手里的长兵器在左右交替之际击杀对方的车兵,这就很考人的技巧了。

一次未击杀对方或分出胜负,战车再进行反复冲杀,直至分出胜负为止。那么,哪一方的战车可以幸存到最后,谁就可以用战车发起雷霆万钧的强力总攻了。

结合春秋时代的战法来分析,齐军的战马不披甲,容易受到晋军远程火力的杀伤,而且在战车的近战中容易吃亏;而且齐军不吃早饭没有及时补充 体力,不耐久战,后劲不足;最要紧的是,在战斗中,双方的车兵都下车推车:“自始合,苟有险,余必下推车;将及华泉,骖絓于木而止。”

驱驰

驱驰

这种情况与鞌位于鲁东南丘陵地带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正式因为丘陵地形的存在,这给战车的驱驰冲锋造成了困难,于是双方才都要下车推车出险地。但这也从侧面反映了地形肯定还给齐军轻装战车的突击造成了极大的阻碍。因此,地形部分抵消了齐军的突袭优势。至此,我们不难想象,齐军的轻装战车因为地形的问题冲锋受阻,而且为了速度牺牲防御力在与晋军近战中伤亡较大;因为不吃早饭结果不耐久战。时间已久,齐军因为突袭受阻而锐气受挫,最后战车不是被晋军射的车毁人亡就是在战车近战中损失车兵;失去控制的战车要么盲目狂奔要么陷入险地不能自拔;而晋军的步兵主力应当在山地依托地形坚守阵地,挡住了齐军的冒进突袭;

在历经了对射和错毂的近战较量后,晋军主将和他的车右,以及参乘虽然受伤严重,但是他们依旧在奋力地指挥战斗,击鼓不止,为全军发出及时的信号。

诚然,晋军的坚持最后耗尽了齐军的锐气。在齐军的战车兵损耗万之后,晋军主力大举反攻。

而在持久战中,齐人的短板逐渐得以显现:齐人不善于持久战,军队缺乏坚韧性。齐人的战斗风格与特色兵种应当是迅捷勇猛、机动灵活与彪悍善战但难以久战的轻步兵。

首先齐地是东夷的故地,夷人素来勇武剽悍,随着姜太公因齐俗的政策,以及管仲治齐的开展,而且由于齐地人多地少 ,一方面齐人为了争夺生存空间而彪悍尚武、善于争斗、“用于持刺”的性情也得以培养,管仲说齐人“贪粗而豪勇”、“士民贵武勇”;吴起说“夫齐性刚”;荀子说“齐人隆技击”;《墨子·非攻下》所称:“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左传》襄公二十一年: “齐庄公为勇爵”于是庄公设置勇士爵位,这就是齐之技击的由来。即在战场上表现勇敢者就可得到爵位,这就是齐的技击之士的由来。

而根据文献记载,齐人的精锐----技击军应当是轻步兵(《管子》记载齐人的技击之士的标准是“举之如飞鸟,动之如雷电,发之如风雨,莫当其前,莫害其后,独出独入,莫敢禁圉”,

因此,骁勇善战而且好利益的齐人组成的军队沾染东夷之风,甚至也有使用东夷人为己所用,比如 在鲁定公十年春孔子参与的齐鲁会盟上,齐人就曾用莱夷人来恫吓鲁国君臣:“旍旄羽袚矛戟剑拨鼓噪而至。孔子趋而进,历阶而登,不尽一等,举袂而言曰:“吾两君为好会,夷狄之乐何为于此!请命有司!”

吴起

考虑到齐地的民风民俗,所以趋利、凶猛、受到东夷民风渐染的齐国的步兵应该有机动灵活、善于突击但后劲不足的特点,诚如吴起所言:

“夫齐性刚,其国富,君臣骄奢而简于细民,其政宽而禄不均,一陈两心,前重后轻,故重而不坚。击此之道,必三分之,猎其左右,胁而从之,其陈可坏”。由于国家富足、追逐利益所以民风轻浮、长期与蛮夷杂处沾染夷风,让齐人虽然个人勇武有余但不稳定,后劲不足,阵势庞大但不坚固,就连他们最精锐的技击军也不例外。结合这种传统来看长勺之战,齐人的3次主动攻击而不奏效,,与这种战斗风格不无关系。所以曹刿的战法就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耗尽齐人的锐气再出战。所以鞍之战中齐侯的急躁表现是有传统因素所致的。

因此齐侯不吃早饭、不披马甲的轻捷突击行为,应该符合齐人一贯的军事特色与作战传统。 而在这一战中,齐军不能持久的风格再次被放大。

五、君子风度

在战争接近结束的时刻,出现了非常感人的一幕:在战斗的前一天晚上,丑父睡在轏车里,有蛇从他身底出现,以臂击蛇,手臂受伤却隐瞒了伤情,所以在齐侯的战车被草木缠住之后,无法用力推走战车帮齐侯脱险。于是齐侯和逢丑父被韩厥追上了捧著一杯酒并加上一块玉璧向齐侯献上,说:“我们国君派我们这些臣下为鲁、卫两国求情,他说:'不要让军队深入齐国的土地。’臣下不幸,恰巧遇到您的军队,没有地方逃避隐藏,所以不得不与您开战。臣下韩厥不称职地处在战士地位,冒昧地向您报告,臣下不才,代理这个官职是由于人才缺乏充数而已,意思是暗示自己是不得已参加战斗,不能不履行职责,来俘获齐侯陛下。”逢丑父冒充齐侯,命令齐侯下车,往华泉去取水来给自己喝。郑周父驾著齐君的副车,宛茷担任副车的车右,载上齐侯使他免于被俘,齐顷公得以免于耻辱。韩厥献上逢丑父,郤克打算杀掉他。呼喊道:“直到目前为止没有能代替自己国君承担祸难的人,有一个在这里,还要被杀死吗?”郤克说,“一个人不畏惧用死来使他的国君免于祸患,我杀了他不吉利。赦免他,用来鼓励事奉国君的人。”于是赦免了逢丑父。在这一幕中,韩厥的大度,和逢丑父的忠诚和机智都得以体现,展现了如骑士精神般高贵的风度。

这体现了在当时,即使列国礼崩乐坏,但是诸夏贵族间的厮杀依旧有礼仪可以遵循,整个战斗都是在以各种礼节作为约束而展开的,基本上没有盲目的杀戮或者虐待战俘的行为;相比于后来的战国时代大量用计造成的大规模杀伤和尔虞我诈,这一战中,无论是晋国将士们的坚持,还是齐顷公的轻率,还是逢丑父的临危不乱,帮助齐顷公金蝉脱壳,都体现了一种单纯的勇猛,质朴和纯粹。凡事勿过度,这样点到即止的勇武,和善战而不好战的风度,都是春秋时代军礼之战的绝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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