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入骨

站在秋天的风里,天高思云淡,高大的杨树叶子刷拉拉摇摆。
玉米地里只剩下黄叶加身的玉米杆。红薯地里藤蔓已经有着秋天的老成。房屋院坝的角落里,杂草树叶燃起的烟雾,标志着猖獗的蚊子即将走向灭亡了。夕阳挂在西边的山巅一棵大树上,水塘里有金色的波光粼粼漂浮,鱼儿一天中最后一次觅食准备夜晚沉到稀泥上安睡。有几个孩子的嬉闹声穿透篱笆的包围,跑到树林上空,几声狗吠伴随一阵摩托车的轰鸣远去……雾气慢慢升起,清凉朦胧。
伫立院门外,看着这一番景象,窄小的田埂和宽敞的公路相互映衬,有些令人陶醉甚至着迷。这是我的老家的傍晚,秋意弥漫、秋色渐浓的傍晚。
没注意到第一片黄叶何时随风飘落,也没有参与老家院子里第一场秋雨的缠绵悱恻。突然某一天,树上的蝉鸣变弱了消失了,草丛里的蟋蟀蹦跶出来了。眨眼间,又一季热闹夏日退场了。

庄稼收完,村人却不让土地闲着。玉米还在房梁上挂着,红薯还没有入地窖,老老少少又在田间忙开了。就像五月收菜籽割麦子一样,家家户户铁将军把门,村里人都跑到了田间地头。除草,翻地,撒肥,新翻出的泥土像新生的婴儿般令人欣喜。新鲜的泥土气息,踩上去凉意悠悠,柔软肥沃,像新棉被一样让人感觉到温暖。以前用牛耕地的人家现在普遍用铁牛耕地了。省时省力,翻得深,耙得平,土地颠覆了上一季的衰老干枯皱褶,露出她的殷实肥沃,贫瘠的再次焕发生机。
最重要的是,这个小春作物播种的季节,大家那个忙活,好像比夏天雷阵雨来了抢收谷子还要急。要吃早早饭,要把午饭带去山上,似乎一整天忙得不着家,不管家里的鸡鸭牛羊,一心要用最快的速度把种子洒进土壤中。担任运输农家肥的主力,一趟一趟来回折腾,把家里收集的农家土肥挑到地里,给种子一个有营养的家。主妇这时候的劳动就像一种舞蹈姿势,装备也很奇特。左肩挎芭篓,装了麦子、豌豆种子,右肩挎装肥料的竹篓,两个农具的带子交叉斜挎,威风凛凛,英姿飒爽。前边耕牛走过的沟壑,就是种子的温床。主妇踩着沟里,左手丢种子,右手丢肥料,左右开弓,像极了鸡啄米,又像江南采茶女子的灵活敏捷。这样的画面,映衬秋天的蓝天白云、云淡风轻,绝对是一幅美极了的村景图。山草味那么清香,红土地那么肥美,即使带子勒疼了肩膀也毫无知觉,只有忙完了一天的活,回到家里歇下来,才感觉到腰酸背痛。他们就这样把汗水和心血撒在了深沉的土地里。

挖红薯的季节,大人们忙着,小孩子也不得闲。帮助捡拾红薯,帮忙把杂草收到一处。因为大人都说小孩子无腰,弯腰弯了腰不会疼。小孩子也确信无疑,虽然明明长了腰的呀,可是大人说的肯定没错。现在才明白,小孩子灵动活泼,做点小事也只是玩闹打跳,累不着。有时候在草丛里还有意外收获,收草的时候会抓住一只两只和枯草色一样的大蚂蚱,终于可以仔细看看它们长什么样子了,看看它们无奈的眼神,无可奈何挥舞的手脚。然后用线栓住它们的一条腿,让它们以为可以跑回草丛继续隐蔽,然后绳子一收,它们又被拉了出来,原形毕露。一种掌控感让孩子自豪,干活的同时也因为有了这玩意儿多了许多乐趣。还有更多的虫子四散逃窜,小男孩就像个将军,抓住落荒而逃的虫子,在石头上集合,让它们排队,用小棍子指挥,安排它们前进的方向,训练着他的野生部队。完全忘记了一手苕浆污染了的小手显得脏兮兮黑黢黢的。
仲秋时节,我最喜欢明亮的圆月挂在树梢。那些白月光的夜晚,我们不知疲倦地在月亮地下追逐,奔跑,在树影婆娑里躲猫猫,跟大人跑去别的村庄看电影,那些没有什么活儿需要派送的夜晚,在天高地阔的世界里,我们的金色年华任性挥洒。大人们还会助兴地点燃竹林后边的落叶,熏跑了蚊虫,烟雾缭绕出一个安全的所在,像一场盛况空前的篝火晚会。
之所以能这么兴高采烈地翻腾,因为中秋节来临了,空气中飘满了糍粑的甜香。家家户户都要打糍粑,这是每个家庭庆祝丰收的节日。又软又糯的糍粑,配上芝麻、花生炒香了磨碎的蘸料,一年来所有的劳累就在舌尖上消融了,这滋味只怕天上神仙才配享有吧。白发的老奶奶在一遍遍把糍粑的边缘搓得溜圆,还要选几个最大最圆的摆上案桌敬月亮,开开心心哼唱一段童谣来表达内心的喜悦:
“月亮公公,月亮婆婆,
请你下来,吃个馍馍。
祈求明年,风调雨顺,
打的糯米,莫得憋壳。”
看着簸箕里大大小小的像月亮一样明亮的糍粑,想着这美味还要再延续好多天,心里的富足感就越来越深。糍粑,这瓷实的乡土月饼把农村孩子养育得特别壮实,那些汗水浇灌的粮食最终浇灌了一茬茬孩子的成长,这就是累弯了腰的农人的最大动力。
我亦爱着深秋的烤红薯香,那种香气可以侵扰得人不能安睡。露水打湿布鞋的清秋早晨,我吃完饭要去上学了,奶奶从灶膛里掏出一根热腾腾地烧红薯,让我揣在手里,暖和暖和,祛湿驱寒,还能在一手香甜里有了往学校跑的原动力。我用热乎乎的手捂住有些冷的耳朵,快速跑到了村里庙宇改建的小学校。有时候放学回去,还有一根尚有余温的红薯在火堆里静静等候我的放学归来。也有一些周日的下午,跟随大人收拾红薯地,收回的苕藤堆满了院子,我和小伙伴上在藤蔓迷宫里玩耍,在藤草里藏了我们的宝贝,比如一朵小野花,一个奇特的螺丝,一串藤蔓编织的项链……这些藤蔓曾经结出香甜的红薯,我们从来不嫌弃它干枯变黑的样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放牛娃儿依田坎。下了几场秋雨,天气越来越凉。奶奶翻出她最爱的蓝色满襟外套加在身上,我看着那些布扣子觉得特别好看。家里只有奶奶还穿那种立领斜扣的外套,我们都穿新式对襟扣子的衣服了。每到过年缝制新衣的时候,奶奶的衣服必须在固定的一个老裁缝那里去做,年轻的裁缝师傅已经不会剪裁这种款式的服饰了。布料都是天蓝色或者深蓝色的棉布,扣子也是布料的边角做出来的,那样做出来的满襟衣服才熨帖巴适,穿起来才有那个旧式衣服的味儿。我不知道做一件奶奶的衣服的手工钱是不是要贵一些,我感觉应该贵点,毕竟步骤太繁琐了,剪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有很多曲线以及开叉的变化。这么美的衣服,现在难得看到了。而被小年轻们宠爱的华丽丽的汉服,都不及奶奶的满襟外套显得利落干练。

人人都在秋天里感受凉爽舒适,我却总在真真秋风里打捞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忧思。秋天在大多数人的眼里,是大雁南飞、瓜果飘香的厚重深远,仿佛一个到达鼎盛的事物,丰富,奢华,浪漫,但又摆脱不了生命萧条轮回的宿命。我总是过多的感受到它的静美萧瑟,那种微微的凉意传过指尖,像一个人的似水流年,不经意间,它就流逝了。那些绚丽多彩、斑驳陆离最后都归于寂静。
 

作者简介:

陈慧玉,笔名橙子、冰心茉莉,女,四川蓬安人。70后,教师。业余热爱散文、诗歌、小说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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