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工场·小说」王长英|张老太雪夜百里行
作家新
干线
张老太雪夜百里行
一
下午,天色阴沉沉的;风,尖利尖利的直往骨头里钻。 虎寨岭下的刀把口村东头宋吉良家场院里,堆着小山一样的箩筐、荆条。编筐的人一字坐开,每人跟前都有一垞燃着火的树根,火旁铺有一层细炉灰。荆条插入发烫的灰里被前后抽送捻拧,随着劈劈叭叭的声音,便腾起一股柔柔的清香,很快拽出编到筐子上。
这时,一个急急的声音在喊:太哥,太哥——
场院的人都朝街门口女人看去。
火旁一四十多岁的男人把编着半截的筐子放下,拍打着裤腿上的灰站起来。男人约有一米八高的个子,眉毛很重,面色白净,双唇棱角分明,两眼炯炯有神,左眼下有一个豆粒大的黑痣。他迎着女人问,啥事这么急?
女人说,太哥,县里来了两人,骑着马,在你家门口拴马时掉出了手铐……
啊?手铐?人们停了手里的活,怔着朝老太看。
张老太拍拍手上的灰说,大家继续干活,我去看看。便走出场院。
老太出门后迎面就碰上了宋吉良。他神色慌张:太哥,来人在你家,嫂子让我来叫你。
张老太边走边问,没说因为啥事?
吉良说,没有,我也正纳闷哩。
风吹过树枝发出尖利的忽哨。离开场院里的火,老太觉得风穿透裤子直刺两腿。妻子昨晚要给他的裤子加絮棉花,他说,年前忙过这几天再说,女儿英英感冒,你好生照看她。再说我哪那么娇贵,坐在火跟前编筐,冷不着……可膝盖冻下了毛病,对风特别敏感,这会竟有些疼。老太揉揉小腿与两膝大步朝家走。
出院拐回前头沟,果然看到自家碾台那儿拴着两匹马。
老太与吉良进了院。一进东屋后两人站起来,妻子小忠的目光迎着老太:这是县里来的人。小女儿英英见爹回来,从母亲怀里伸了两手要老太抱,老太在她的脸蛋上亲一下,说,妮儿,爹有事。
妻子抱着女儿与吉良到了另一眼窑洞。
瘦个子主动握了张老太的手:老张,不认识我了?
屋里光线晦暗,老太盯着对方,蓦然想起来了。今年春天,他就是区里派到刀把口编村②(附近五个自然村)查看修剪森林的小赵。老太笑笑说,看我这记性,小赵,快坐!
小赵回转身介绍道:这是陈光同志,县公安局的。
陈光个子比小赵高,圆脸。脸色凝重地说,老太同志,村民砍伐山林的案子省里批下来,县里要我和小赵来带砍林者,回县里接受审问!
这话让老太不禁一怔:砍林、立案?省里来人?
今年春天,编村一带,庄稼刚长到半尺高,突遭雹灾,禾苗打得净光。村民面临来年饥荒。张老太组织编村村民开展生产自救:一面补种短期作物与蔬菜,一面研究商定在山上修剪树木(用树枝烧木炭换钱)割荆条、挖中药,编织筐子换钱,以度饥荒。哪知正干得热火朝天时,区里就派小赵来要抓砍林者。张老太带着小赵转遍了所有山头,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修剪林木。他对小赵说你回去告诉区里,编村有专门规定,不仅现在没有砍林者,以后也不会有!小赵走后十多天,区里第二次派人来找张老太,还是要抓人。张老太自己找到何区长,说上回小赵在现场亲眼看过,凭什么说村民砍林?区长说只要动了树木就是砍林!老太说,照你这么说给人理理发就是要人的命?多年的树木不修剪不成材,这对林木生长是好事。你我不要打嘴巴官司,我带你去亲眼看看,你不相信我,就派人到各村去监督。这是为百姓度饥荒呀区长。
两人不欢而散。后来,张老太听说区里又派人在编村转悠过。不过,打那以后,编村修剪林木照样进行。没想到眼下快过年了,竟然把这事当成案子报到省里,又要来抓人!实在让人气愤。
老太说,陈光同志,你回去告诉区长还有县里、省里的人,我以编村书记保证,没有砍林犯法!
陈光看看老太,又看看小赵说,大叔,我们回去不好交待……
老太问,上级非让你俩抓人回去?
陈光说:老太同志,请你理解。
张老太嘴角泛起了苦笑,陈光同志,修剪林木是集体研究决定,村民一起干的,总不能都抓走吧?!
陈光站起来:老太同志,你得配合我们!刀把口村没人砍林,就到其它村去抓。说完站起身朝屋外走。
老太的妻子小忠抱着小英从对面窑洞出来,热情地说,你们坐吧,咋要走?
宋吉良上前问,这事咋又翻腾起来,上头不能乱抓人呀!
老太说:吉良,你快去叫瞿哥。
一伙人都出了院子。天空阴沉沉的。风变小,却飘起了雪花。两个来人解开了马的缰绳。马咴咴地叫着。编织组的人便都朝这儿涌来。他们知道是来抓人的,都愤愤不平。
不一会,副书记瞿三头来了。他快五十了,敦实的个子,肤色黝黑,身穿黑棉袄,他对陈光说,老太让我监督编村的山林修剪,我以党员与村副支书保证,没砍过一棵树!
老太看着陈、赵两人:这情况你俩该清楚了吧?
陈光听了低头在地上来回走着,然后把目光对准了张、瞿二人:今天抓不走人,我们不好交待!
张老太看着天色不早,苦笑了一下,这样吧,我跟你们走!
一听这话,大伙纷纷上前说,你不能去!还有个理了没有?上一次你自己到赞皇县顶人坐牢,这一次又要……不能去!
要抓,把村里人都抓去!
瞿哥与吉良都上前拽老太。
老太拨开他们,返回自家院里。
女儿英英从炕上坐起来。妻子赶紧上前盖被:妮儿,不要起来。
老太低声对妻子说,快给我找几块麻布,对了,还有马灯。
妻子一听,你真要去顶罪?
老太压低声音,不是,我去讲清情况。要不,还会来抓人。
妻子递给他旧皮袄与麻布说,你看你走得这么急,棉裤恁薄,大冷天的,你的腿……!
老太说,没事,走路腿发热冻不着。快给我火柴!他边在小腿与膝盖上用绳子绑好麻布,接过火柴装在贴身怀里。从墙上摘下马灯,摇了摇有油,站起身来说,我去去就回来!你放心,好生看好咱妮儿,她身上烫人,给她多喝点水。说完便走出屋子。
宋吉良上前挡住老太:上一回顶罪你就受了那么多苦,这回雪天里又跟他们走……
瞿三头说,老太,你不能去!这太冤枉了!
老太拨开吉良、三头出了街门。
外面围着一大群人。他们纷纷上前阻止。张老太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是村里的书记,也是编村的负责人,有了事我不担谁担?快让开!
这时,突然听到一声叫:爹,爹—你不要走!
人们一看,是英英裹着小被,被母亲抱着,两手伸向老太。老太上前,那小手就抓住了他的领子:你不要走……!
老太朝朝妻子眨一眼:谁让你告她的?
小忠说,看见你走了,她硬要出来。小忠递给老太两个窝头:晚饭也顾不上吃,路上小心点啊!还有这三块钱,在县里头买饭……老太心里一热,把窝头揣到怀里。
老太摸摸女儿英子说,妮儿,爹到城里,给俺孩子买块糖吃,等着爹啊……回头对吉良、瞿三头说,天冷,你们快领大伙编筐去,说完朝村口走去。
大朵大朵的雪飘下来,像棉絮一般,遮挡着人们的视线。大伙都跟着张老太走。
骑马的陈光与小赵在前头,与张老太拉开了一截距离。看看天色不早,陈光把马缰绳递给小赵,自己朝后走了几步,对村民们说,大伙快回去,我们只是执行命令,大家要理解……
宋吉良说,要是给老太戴手铐,我死也不让他走!
陈光笑笑说,他不是砍林者,自然不戴。
瞿三头说,天下雪咋不能往后推推?
小陈无奈地摇摇头。张老太对大伙说,我死不了,再耽搁,不用说到县城了,赶天黑也到不了区里,说完返身大步朝前走。
雪花像撕碎的棉絮在铅灰色的天幕上大朵大朵地洒下来,不知不觉中,地上的雪已没过了脚面。从村里到区里五十多里路,坑坑洼洼,曲里拐弯。两边是陡立错落的山崖,山崖的缝隙通向沟里。张老太领导的几个编村就在两旁沟里散落着。他对每个村,每座岭,每道沟都特别的熟。远处的山峰,近处的石崖,包括崖上每棵树仿佛都在看着他,老熟人般地问候:老太,大雪天的,你又要到哪儿呀?咋老见你在这路上走?什么时候你才能歇歇?
老太打心里笑笑,沟里是我的家,也是我管的家,等大伙的光景好了,我就能歇歇了……是呀,他老太离不开这岭、这沟。他一家就是跟着父亲奶奶全家十二口人一路爬岭过沟从赞皇逃难到了刀把口。记得那天,老太父亲挑着几个锅、瓦罐与破被,不停地行走。天黑下来,一家人又干又饿,在沟边歇息。不知道再走多远才有村庄,更不知道在哪里过夜。为难之时,忽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扭头一看,沟里走出一人,身背一大梱柴,看到他们便主动搭话:是逃难的吧?
老太爹一听是河北口音心就亲近了几分:是呀,老天爷不养人,活不下去了。
那人走到跟前问,投靠亲戚的?
不不不,哪有亲戚,全家人都在这儿了,是想找个能落脚活命的地方。
老人叹口气说,天黑了,不能再走了。跟我到家里歇一夜吧。
一家人一阵温暖,跟了老人朝沟里走。不一会来到一个石洞前,里面亮着麻油灯,老人一家五口,正在吃饭,见老太爹带着这么多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老人说,快再熬饭,给他们做吃。
那天夜里,老太一家人几天来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
第二天,老人领着老太一家到了草帽山下的北庄沟,找到了一个山洞—这便成了张老太当初的家。这老人就是吉良爹。
打那以后老太认识了比自己小两岁的宋吉良。这个村就是后来聚集着三省五县十八村的难民窝—刀把口村。
大雪中,两匹马走得并不快。风裹着雪迎面吹打,马不时地来回甩头,抖落马鬃上的雪,马蹄踩到河卵石上,时不时打滑。马也发憷不时低头试探着路,鼻孔吹着雪像是冒喷泉。
张老太跟在后面,两手筒到袖口里,胸前挂着马灯,躬背顶风朝前走。不一会雪就在胳膊弯积满一层,他不时地抖掉。这比平时走路要慢得多。
不一会,小赵从马上跳下来说,老张你骑上马吧,我比你年轻。
张老太拒绝:不不不!骑马不比走路轻省!我受不了那颠簸。你快上马!
小赵上了马,陈光在前头催促道:小赵,快走吧……
三人继续在风雪中行走。
张老太脑子里开始翻腾修剪森林的事。难道是我得罪了何区长?说来何区长也是二区第二任领导了,比老太小几岁,说话嗓门有些尖。开会讲话时好扠着个腰,听说是从部队受伤调回到地方的,先是在四区后来才调到二区。老太在县里开会就听四区的村干部说他们区有个“帽子区长”。他以为那人头秃好戴帽子,后来才弄清楚,这人爱讲大话,好给下面的人扣帽子,弄的有些村干部撂挑子不干。老太与他头一次较劲是因为统购统销。各村书记被叫到区里,报粮食产量。区长动员各村多报,想让二区争个头。轮到老太报时,没按区长的意思报。区长很不高兴,说你这个劳模不好领导。第二年,何区长再次发动他多报,说你是老模范、老英雄,你不带头说不过去。上次其它区争了头,二区落了后,不光我当区长的面不好看,你们的脸面也不好看。他怕老太顶他的面,单独找了老太。老太说,现在多报就要多交,到时村民没吃的,还要向国家要返销粮。来回倒腾个甚?何区长说,刀把口是模范村,不多报说不过去。再说报归报,要归要,两码事。老太说,现在多报,扛着粮交到乡里;等返销粮下来,还得从乡往村里背。来来回回几十里山路,图个甚?僵到最后还是没有多报。老太想,是不是他因此嫉恨我?不能只顾领导面子而不顾百姓肚子呀!这次修剪树木是为了度饥荒,县里来抓人,我就得给上级去讲清楚……
雪幕里,老太只能看到马屁股,马尾巴来回甩动,搅起了雪尘。这是一冬天头场雪,真来劲!来年春天就不旱,遇上好年馑,就能把饥荒缓一缓,碰上好年馑真不容易!
绕过一个大弯,张老太朝前头唤:小赵,快过河了,提防着滑倒……
小赵勒住马头问了第二遍才听清老太的话。
路不好走,两人下了马,等老太走上来便问,有河的地方挨着是啥村来着?
张老太说,柏树崖!
小赵恍然想起什么来,噢,对了,听我爹说过,八路军与民兵在那里埋过石雷,炸死过日本鬼……
张老太噢了一声说,听你说过,你是口上村的吧?
小赵说,是的,你记性真好。
老太像想起什么,问:有个叫朱清泉的人是你们村的?
小赵惊讶地说,他是俺舅舅!
老太有些意外,是吗?他的腿好些了?
比以前好了,还能干活。俺妗去世后,他搬到朱石铺村了。你咋认识他?
老太点点头,看看漫天风雪说,你快看路,咱以后再聊……
不一会,柏树崖到了。云层越发灰暗,雪花变成雪粒,老太经得多了,这意味着雪会连着下。
陈光跳下了马,问:老张,到区里还有多远?
老太说,四十里。
区里到县里有多远?
老太说,差不多有六十里!
小赵担忧地说:那赶明天下午能到县城吗?
老太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这条路我常走,雪天骑马不知道;要走大道,步行明天下午肯定到不了县城。
陈光谨慎地看一眼张老太,心在猜测,老太不会是不想跟他俩走才这故意样说?于是问:照你的意见,怎么就能在明天下午赶回县城?
张老太说:我一路上正盘算哩,要赶路,只好在前面那儿分开走。
分开?小陈与小赵一愣:你走哪儿?
老太指指前面山崖旁的小路说,从那儿走小路到县城要近三十里,这样,明天晚饭前就能赶到县城。
陈光脸上浮出一丝笑:你与我俩分开?
张老太坦然地笑笑:我知道你是怕我不跟你们去,不好交帐。不过,你放心,我张老太不是那种人。想跑,我压根就不跟你们来。我是怕你俩完不成任务才想出这法子。看来,是给我铐上手铐才放心吧?
小陈小赵都笑了。小赵说陈哥,就这样吧!马也累了,走不快,咱俩赶天黑到不了区里,明天晚饭前就更到不了县城。
陈光低着头想想,又抬头看看天色,心想老太不可能跑,想跑也不可能想出这法子。就说,我相信你。不过,要说好,明天天黑前必须赶到县城,我俩在县城西门坡坡根等你!
张老太说,一言为定!
老太与两人在岔道前分手,各自消失在风雪中。
这条小路老太常走。到县里开会,要近三十里呢!虽近却并不省力。要翻越矾岩岭,出陡泉沟、过天圣河……不少路段就在悬崖边,得分外小心。当他上了坡顶时,才意识到今天的选择有极大的危险。大雪盖住了地面,原先的小路无法辨认。雪快没到小腿,路边斜坡上雪更深,走起来比沟里要吃力得多。坡陡风大,风卷着雪粒打着他的脸生疼,两手不能在袖口里筒,不一会就冻得发僵。有时因为路窄,要抓着两边的灌木,边走还要仔细辨认小路,弄不好就会滑到悬崖下。
他费力地走着。有时甚至是半步半步地挪,抽出一条腿才能朝前迈。从半坡拐入另一个山头的半山腰后,坡略微平缓些,不过坡边就是峡谷,崖底就是黄沙坪。
每路过这里,他心里就隐隐地疼。
1942年秋,日寇向我太行分区驻地发起疯狂进攻,驻防在张老太编村的八路军某七连奉命增援。日伪军得到特务密报后,以几倍于我军的兵力在黄沙坪设下埋伏圈。一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打响了。战斗异常惨烈,战士们子弹打光了枪筒打红了刺刀刺弯了,就用枪柄、石块、用牙咬。因寡不敌众,除了少部分战士冲出包围外,其余战士全部壮烈牺牲。后来,张老太所在的民兵自卫队奉命为战士收尸。在一块石头后,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一个小战士手里紧攥着刺刀,两眼大睁,左臂已经砍断,身旁是一滩黑色血迹。腰上带着军号与一个小葫芦!这,这不是小刘吗?两年前的冬天,小刘曾到过老太家。那时八路军兵工厂设在刀把口。小刘跟随连队来兵工厂运被服毯子,住在他们家。这孩子机灵可爱,教儿子柱山识字、唱歌。他老家是河北元氏县人,爹娘都被日本鬼杀害,爷爷送他参加了八路军,部队嫌他年龄小,他哭着说,我没爹没娘你们不收我,我就活不了了。后来在部队当了司号员。那天临走时,他送给柱山一个识字本。张老太把墙上挂着一个小葫芦送给他。他说八路军不收老百姓东西。老太说,这葫芦是当水壶用,打仗不能不喝水呀,小刘才收下,说等他回老家就把葫芦送给爷爷……没想到他却牺牲在这里。鬼子欠了我们多少血债呀!老太由小刘想到儿子柱山。心在锥心地痛。柱山也是一个讨人喜爱的娃呀,在村里拿着红缨枪站岗放哨。没鞋穿,打着赤着脚送信,翻山越岭通知各村干部开会。鬼子扫荡,村里人没粮吃,老太几乎天天在外村动员富户为八路军筹军粮。家里几乎天天吃野菜,半多月见不着粮。全家人都染上病,儿子柱山到山上挖药材,在家里熬着给全家人喝,家人的病好了,他却病倒,鼻子出血怎么也止不住,等他开会回到家里,儿子已经埋了两
天……
天完全黑下来,风卷着雪狂吼着,在灌木间打着尖利的忽哨。尽管有雪的反光,路依然不好辨认。为防止跌下山崖,老太折了路边树枝作拐杖,边走边寻找避风的地方点马灯。后来在两块石头的缝隙间停下,朝快要冻僵的手呵着热气,用力地搓呀搓,慢慢有了热劲,手指开始柔和些。他从胸口里掏出火柴,划了几次,火星一闪,却灭了;一根,两根…...火柴不多了,照这样,把火柴用完也点不着。而没有马灯,不是迷路,就是摔到沟里或者冻死,反正过不了矾岩岭。他把火柴贴到了胸口的肉上,捂了一会,然后压起马灯玻璃罩,划了两次,终于点着了。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把马灯挂到胸前走出石隙。啊,有灯光要好多了……啊,马灯救了我!
马灯是张老太得来的奖品,确切地说,是老太头一次向上级“要”来的。在反扫荡期间,老太组织编村的民兵在村口、路边、山上埋石雷,布设了多道防线。民兵们在山上埋伏,敌人来了连同大石头上的石雷一起推下沟里爆炸,多次粉碎了日寇的进犯,还端掉了口上鸡冠山上的炮楼。在太行区举行的表彰会上,军区奖给了老太几支步枪与七十发子弹。营领导站在老台跟前,比着他一米八的个子说,你真够帅气!英雄队长,还需要什么?尽管提。他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俺想要个马灯!
首长们都愣了,你要马灯干什么?
老太说,经常开会,串村走山路照明用。
首长笑了,就把营部备用马灯给了老太,还给了他一水壶煤油。老太带回村后,好多人围着看。煤油用完了,灯就闲着。后来买到了煤油才又重新点起来,提着它走村串户,到牲畜圈里察看刚生的小羊羔、小骡驹……
马灯在胸前晃荡,火苗闪动跳跃,依然倔强地亮着。从马灯顶部冒出的油烟时不时冲入鼻孔,那熟悉的气味不由勾起往日的情景来。
那是在村里刚建立互助组时,村里穷得叮当响,他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就能找到刀把口致富的门路。有时半夜起来,一个人抽着烟盘算起来睡不着。他点着这盏马灯把大伙请到自己家开会,商量出主意。老人们靠山吃山一句话启发了他。刀把口村土地少,可山上有树有草,是发展畜牧业得天独厚的条件。可白手起家。哪里去找牛羊猪养呢?后来他与妻子从嘴里一点点抠,一点点省,省下三十多斤小米,卖掉后到附近村里买了只半大的母猪,全家人像财神一样养着。长大后到附近村里配了种。还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母猪一下子下了九只小猪,后来他卖掉小猪,换回十二只羊,羊又产下三十多小羊羔,他把羊分到互助组里,村里畜牧业从此开始发展起来……记得那也是一个大雪之夜,他背着那三十斤小米,卖掉后托熟人买到母猪,从清晨到晚上,走了整整一天,等往村里走已经快半夜了。他未进村口,就看到有一盏灯在前面摇晃闪烁着,他以为是有人走夜路的,可是灯却不动。到跟着一看,是妻子提着那盏马灯在路上等他,雪花在她身上罩满一层……
风卷着雪四处抛洒,分不清是天上落下的还是山上吹来的。雪尘搅得天地不分,怪异的忽哨声飞旋。怕手冻僵,棍子只能垫着袖筒拄,灯光照到眼前不远的地方,搅起的雪雾,不时挡住视线。他提醒自己,越是在这时候,越是要集中精力。因为峡谷就在不远。雪没到了小腿,每走一步要先提起一条腿,才能朝前迈……有时会陷得更深,因为雪遮的路面看不清。他终于摸过了一道大湾。眼前的大雪与老太记忆中的雪又连缀成一片……
六年前的一天,宋吉良他们七个人,在虎寨岭下砍柴,被河北赞皇县林业局当作砍林者关押起来。老太当时在县里开会,他回来时,家属哭着向他诉说了情况。宋吉良父亲重病在身,已经两天吃不下饭。嘴里念叨着儿子。那天夜里老太亲自到他家里,安慰道:大叔,明天我就去叫吉良他们出来,你在家放心等着吧……第二天他与被抓者的家属到山上确认砍柴的地方确实是山西的地界后,就只身一人背了干粮朝一百多里外的赞皇县赶。那天夜里突降大雪,他也是在山路上跋涉。那时年轻,走得快,赶到了县城,浑身成了个雪人,眉毛胡茬全是冰,到饭店吃饭时,把店主吓了一跳……第二天找到了赞皇县公安局及有关领导,说村民砍柴没有越界,是我让他们砍的,我是书记,责任在我。我一人顶罪,放他们回去!公安局的人说你没砍不能顶!他反复说明情况,并且写下了保证书。公安局的人说此案还没了,这些人必须保证啥时叫,啥时到。老太一一答应并按上了自己的手模足印,才放了那七个人。老太把自己带着的几块钱,给了宋吉良,说赶紧到街上买点吃的,快回家,你爹等着你哩!
吉良回到家后,父亲攥着他的手说:是老太救了你,你要……报答……说完就咽了气。
……风雪中,张老太想着走,走着想。突然,前面传来一声怪叫,心里一惊,脚下一滑,跌下一个石阶,幸好是一小块缓坡地。紧急中他用手抓住荆条才没有滑向悬崖,马灯竟然没灭!他支撑着起来试了试,屁股硌得发疼,却没有伤着骨头;右手手背划出两道长长的血口,他用嘴吮了吮流出的血,把棍子拣起来,捆结实马灯,重新趴上小路继续往山下摸爬。不一会远处又传来一声嚎叫,凄厉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听出是狼的声音,心放下来。要碰上豹子,手里没有工具可就危险了!
雪天下山比上山更难。就这样,他连滑带爬,跌跌撞撞,走了约两个多时辰,总算到了山下的十里陡川沟。
这里地势稍平,老太深一脚浅一脚朝前行。由于跌摔,右腿膝盖上伤口疼痛,走得要慢多了,他提醒自己,要快些,否则赶天明也走不出陡川沟,他对小陈小赵说的话就成了空话。
前面就是天圣河,此河由南山上的泉水汇聚而成,河流虽小,但清澈纯净,每次到县里开会,路上干渴时,就捧着喝。河水清凉甘甜。河上没有石桥,只摆着大小不一的蹽石,露在水面上供往来的人走过。现在河面被雪覆盖,在马灯的光照下,蹽石像一个个白驼子,他踩着过时,脚下一滑跌进了冰河里。水倒不深,却使本来就已经湿透的鞋、棉裤浸了水。过了河,裤腿里外都结成了冰,磕着右腿带伤的膝盖,一阵生疼。他坐在雪地上,解开裹在两腿上的麻布,脱下鞋袜,倒出鞋里的冰水。为了不使两腿麻木他用双手用力搓了一会,把麻布拧干,裹在小腿上,继续前行。他提醒自己必须快走,出汗,增加体内的热量才能抵销雪水的冰冷。走着走着,左腿也开始疼痛。这伤是在十年前留下的。
那天清晨,一支“皇协军”日伪军约一个团的人马直扑刀把口。村民们刚刚起床,扶老携幼向北山逃去。他一边指挥村民赶快撤离,一边又带领民兵协助兵工厂的同志转移物资。为掩护大家,他最后一个朝村北跑去,可为时已晚。敌人大声朝他呐喊:站住,再跑就开枪了!话没说完,砰!砰!两枪朝他射来。他爬在地上回头一看,敌人已朝他追来。
是继续向山上跑,还是束手就擒?凭着他强壮的体力、对地形的熟悉、以及山大林密的掩护,完全可以跑脱。可是群众与兵工厂的同志还没有转到安全地方。倘若向山上跑,会把敌人引向北山,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在这生死关头,他慢慢站起身,迎面朝敌人走去。
士兵把他带到骑着大洋马的大胡子团长面前。团长操着浓重的唐山口音逼问: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跑?
张老太装出一付老实巴结的样子说:我是庄稼人,要到山上找柴。
敌团长又问,听说这儿有八路军的兵工厂,在什么地方?村里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你要说老实话!
张老太灵机一动,用手指了指东边的山说,长官,俺这村子小,没见过有什么兵工厂,村里的人都到东边山上去了。
走,前面带路! 敌团长命令道。
张老太随手从地下拣起一根木棍子,装作腿拐,一步步慢慢地引着敌人出了村,朝着群众和兵工厂撤离的相反方向走去……
中午时候,张老太领着敌人爬上了虎寨岭,然后走下崖壁进入阳兰沟。敌人一个个气喘吁吁,边走边歇。他一面与敌人巧妙周旋,一边想着脱身之计。他借口肚痛抱着肚子大便,趁敌人不注意,一下子钻进了密林。敌人喊了几声不见人影,知道中计,朝林里开枪扫射……他在深山密林中急奔。约摸跑了一个小时,渐渐枪声远了,才坐下来喘口气,一看小腿那儿拉开了血口,鲜血直流。他撕下一块破布包住伤口,用枝条把鞋底与脚捆住,到了夜里十点,才回到了家。这伤口一到天阴下雨总是疼痛……
天圣河抛在了身后,沟里风雪在灯光下像沙尘暴一样普天盖地。老太的两腿依然在疼。他提醒自己:疼比麻木好,只要找个人家寻地方干一干就行……
张老太经过一夜风雪行程,又饿又困,终于在前方看到了灯光,他欣喜地长出了口气,拄着棍朝了那里走。不过,前面又是一个岔路口:他拐向右边。
天开始发亮。他吹灭马灯,走到路边,这里是冶头镇。平时到县里几乎都要经过这里。印象最深的是在昔阳刚解放后的1946年,区里组织二区秘密加入共产党的党员,趁村里唱戏,在演出前的戏台上集中“亮相”,跟老百姓见面。台下站着黑压压的看戏的老百姓。县组织部的人一个个念着名字。念到谁,谁就朝前走一步。张老太是第二个被点名。亮相后他从台上下来正要回家时,却被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拉住了。
他问老人你有事?老人说,他看戏在冶头的闺女家住,几年前我就去过你家,你都不在,不是开会就是到了其它村。这回可等到你了,你说了啥也不能走,必须跟我到闺女家吃饭!
老太极力回忆还是想不起来,说大叔我不认识你,请我吃饭总得有原因呀!
老汉硬拉着他的胳膊,说,你跟我走,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老太被老人拉着手到了闺女家,还未坐稳,老人就跪下给他瞌头,可把老太吓坏了,说你这是作甚?
老人说,你是好人,今天才知道你是党员,是你救了我儿子!
救你儿子?
老汉告诉他,我是活利坡的,是你们村瞿三头的舅舅!俺儿子险些给枪毙了……老太的记忆猛然打通。那是在抗战最艰难的1941年。黄沙坪八路军突遭到数倍的敌人包围,是日伪军安排在附近村汉奸告的密。事后,八路军查出了暗藏告密的特务。在对这些特务进行审问时,便又供出新的特务,抓起来后又供出新的人,其中有不少是因逼供乱说……不几个村就有二十多个特务被关起来。审讯者对这些特务非常痛恨,未再详细臻别,便要准备处决。有不少人属冤屈。一时间人心慌慌。老百姓私下里说,才这么几个村,哪有这么多特务。可说归说,谁也不敢向上反映。因为这要冒着杀头的危险!三头舅舅家的大儿子前几年参加八路军,在家里养伤不到一个月也被当成特务,连夜审讯面临枪决。还把他父亲也看管起来。他母亲偷偷找到了瞿三头,三头找张老太。老太知道她儿子是自己动员支前当兵的,在家里养伤不到一个月咋就成了特务?他连夜找到了昔东县委的陈书记讲明情况,查到了当时参军的花名。县长亲自写了释放的纸条,老太拿着连夜往回赶。回到村时,被怀疑的“特务”已经被押到了刑场准备执行枪决。张老太拿了自卫队留给他的枪,朝执行枪决的沟里飞奔,边呐喊边开枪,把书记写的条子给了执行枪决的带队者,才把老人儿子与另外几个人救下。为此,三头舅舅几次上门要报答张老太,没想到却在这里遇到了他!
老太就在冶头镇这个老汉的闺女家吃了一顿饭……
风雪中的老太来到靠路边的一个小店里,店房掌柜正在门前扫雪,见这么早就来了一个浑身是雪,拄着棍胸前挂着马灯的人,感到十分意外,急忙把他让进店里,热情地让他坐到火边。老太歉意地笑笑,说走夜路,给我碗热水吧。又困又饿又冻的他把怀揣的窝头烤在火边。店掌柜倒了一碗热腾腾的水,老太长出了口气,大口大口地喝下。拿起窝头,才咬了一口,只觉得胸口憋闷 ,肚子疼痛 ,胃里有什么东西顶上来,他赶紧抿住嘴唇,穿上湿鞋紧走几步出了店门,刚蹲下身来,胃一翻一大口鲜血吐在雪地上,接着又是两口,他抱着肚子,稍停了一会才慢慢站起身来返回店里。店房掌柜看着他脸色不对,把他扶到热炕上躺下:问道,这位老弟,你是咋病的,咱这镇上有医生,我去叫来给你看看吧?
老太十分感激地说谢谢你了,我没事,胃疼,过一会就好了。在说这话的时候,老太何尝不想让医生好好诊断一下呢!其实吐血也不是第一次了。
鬼子对根据地进行大扫荡,实行灭绝人性的“三光”政策。“坚壁清野”时,上级将几十万斤军粮运到刀把口储存。开始屯粮时,正值三九天。天寒地冻,衣着单薄的人难以抵挡。不巧的是当运粮队伍赶着毛驴挑着担子扛着布袋到达储粮点马道沟掌时,天空阴云密布,大雪纷飞,山上、山下一片白雪。怎么办?是暂停等晴天再干,还是继续进行?张老太在工地召开紧急动员会,自己亲任屯粮总负责人,分派了记帐、算帐、过秤、搬运、储存、站岗放哨等工作。不分昼夜存粮,一日三顿都吃在工地,人们的眉毛胡子头发都结了冰,手脚冻得裂开了血口。大伙用柴草烧起了火,记帐的人把烧热的草木灰放在脚底下,手里握上一块热石头……苦战了三天三夜,终于将几十万斤粮食全部储存到地窖里。张老太双眼熬得通红,累得吐了血……
躺在店里的热炕上,老太真想睡一觉,他实在是太累了,可是一想到今天下午必须赶到县城,他立马坐起来。
店掌柜说,客人,你快躺着吧,我去给你做点饭……边说边不时回头打量着张老太。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噢了一声,我看你有些面熟,你是不是张老太?怎么冰天雪地一打早就来到这里,有急事?
老太笑笑点点头,县里头有急事。你咋认识我的?
店掌柜说,你是劳动英雄,名字早就知道。去年你在北京见了毛主席回到村,我都在村边欢迎过你。那时你长得那么帅气精神,今天面色却这样……有病得让医生看看呀。
老太笑笑说,没事,歇歇就好了。
店掌柜为张老太做了两碗姜汤面,端给他,慢慢吃下。
在小店里稍事休息,张老太告别了店撑柜,穿上了还未烤干的湿鞋湿袜,裹上了麻布,匆匆上路。
雪依然下个不停,天地间一片白,鸡叫声从村里隐隐传来,张老太踏出了通向县城的第一行脚印。
路比夜里平,也好走。因为一夜未睡,胃疼不时袭来,走着走着,不得不弯下腰来歇一会。离县城还有五十里路,他真想在雪地里睡一觉,哪怕挨冻也比这疼好受些,可是他不仅不能睡,而且还得快走,他是为了村民渡饥荒洗冤屈向领导讲实情的。不光要讲清没有砍林的真相,更要说清编村部分村民来年的口粮面临断顿的问题……一想到饥饿,张老太的心像点着了火,那火烤得他心里难受呀,共产党打天下不就是为了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吗?我是党里的人,就要听党的话,就要照看好编村村民,自己受点苦算不了什么,可绝不能让村民挨饿!
走着走着,胃里又往上泛,他不止一回吐了血。他在嘴里含了几口雪,冰凉的刺激让他似乎好一些,趁着胃不疼,他把马灯背在身后,拄着棍咬牙继续朝县城走。
风又变得大起来,行走中的老太,脑子开始犯困,走路摇摇摆摆。他用两手捧着雪揉揉脸,以驱散那粘稠的睡意。他提醒自己不能瞌睡。他听老辈的人说过,人都是先睡着后才冻死的。我可不能打瞌睡,我要盘算点高兴的事,提起精神来。什么最高兴呢?自然是到北京见毛主席的事了。
那是在去年的九月,秋高气爽,枫叶如丹,大地一片金黄,刀把口的满山遍野层林尽染,点缀着红黄绿色,格外迷人。人们满怀喜悦,迎接中秋佳节。中午时分,一匹快马进了村子。县委派通讯员送来通知,让张老太进北京参加国庆典礼。消息传开,全村一片惊喜,张老太的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人们祝贺、嘱托,帮着准备、安排,像是结婚办喜事一样热闹。张老太的妻子高兴得连嘴也合不拢。他给老太做了一身新的深蓝洋布衣服,买了新背心袜子和毛巾;卖了两只羊,带上备用的钱……临走的那天,一早起来,张老太从头到脚换得干干净净。这也是他从小到那时穿戴得最好的一次,连结婚也没有这么打扮过。妻子把头一天烧好的白面饼子,煮好的鸡蛋装到包里,当路上的干粮。村里人早早赶来,大家一直把他送到村口。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北京。县委刘书记等领导热情接待了他,鼓励他说,你去北京参加国庆典礼,受毛主席接见,这是咱们全县人民的光荣,一定不要辜负党中央毛主席的关怀与全县人民的重托,把人民的心愿带到北京去,把主席的关怀带回家乡来,在山区建设上做出新的更大的成绩。
老太认真地听着,记着。
第二天,县委派一名干部陪同老太到了省城,在省委招待所休息一日,省委领导召集进京参加观礼的代表开了会,并作了详细安排。当晚,代表们坐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那时,参加国庆观礼的代表,大都是著名的工农业战线的劳动模范,来自革命老区。不少人连火车也没有见过。大家兴奋地谈笑着,盼望着,谁也没有丝毫倦意。老太与坐在一起的李顺达、武侯梨,郭玉恩等在太行劳模会上的老熟人兴致勃勃谈论着。望着夜幕下的华北大平原,心里就像大海的波涛难以平静。想着能进京见到全国人民的大救星,这是人生最大的光荣、幸福。他默默地在心里思量着:自己的工作还做得不够,贡献也不大,可上级给了自己的荣誉却顶到了天。他暗下决心,一定要加倍努力工作,用实际成绩回报党、回报人民。
这一夜,他坐了一夜,也想了一夜事,天亮后到了北京,代表们又坐上了早已等候在这里的轿车,穿过长安街,来到了驻地— 一个大饭店,受到了热情周到的服务。吃饭有人端,喝水有人倒,连打水,铺床、叠被都不用自己动手,对于从小吃苦受罪的他,真有点不自在,大家开玩笑说,没想到咱还能过一过天堂般的生活。
第二天就是国庆节了,这天中午,张老太接到了中央派人送来的一份请柬,上面写着:
请 柬
定於一九五一年九月三十日下午七時在懷仁堂舉行招待會
敬 請
光臨
毛澤東
张老太双手捧着毛主席发来的请柬,激动得久久说不出话来。当天下午六点,省委领导同参加招待会的代表一起到怀仁堂,凭请柬进入会场。会场灯火辉煌,主席台中央挂着毛主席画像,两边是鲜红的五星红旗。大门外还有“欢迎劳动英雄”、“向劳动英雄学习”的标语。老太和大家,静静地等着,心里怦怦直跳。
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七点整,毛主席,周总理,刘少奇,朱 德,陈云,邓小平,宋庆龄,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出现在主席台上,全场顿时一片欢腾,全体起立,长时间热烈鼓掌。
大会开始后,周总理首先代表党中央、中央人民政府、代表毛主席致欢迎词,他称赞这些来自老区的劳动模范是新中国的功臣,是人民的功臣……总理讲话亲切生动,句句感人肺腑,老太屏住呼吸,一字字地听着……接着毛主席和中央几位领导人也都在会上讲了话。毛主席在讲话中说,他是为人民服务的,今后大家有什么意见和要求,欢迎提出来。张老太目不转睛地看着毛主席,心里非常激动。会后,毛主席和中央的领导又与代表们合影留念,接着又设宴招待了大家。在宴会上,毛主席和中央领导向大家一一祝酒。特别使张老太难以忘怀的是,宴会后毛主席握着他的手问长问短,关心他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说你们给我提意见就是给我送大礼了,不提我就不高兴。看着毛主席恳切的样子,张老太说,我有两条建议:一是我们那里是抗日老区,当兵的人很多,老婆在家里等着男人消息,一等好几年没信息,不知道男人是死是活,家里十分困难,不敢嫁人。二是发展生产,养羊资金不足,贷款期限只有一年,见不到利就要还款,时间太短,起码要两年后再还才能容开点时间。毛主席听了,便安排有关同志研究落实,说还有什么要求。张老太说,山高路远,见毛主席真不容易。毛主席听了,让身边的人拿出三个特制的大信封给了张老太,亲切地嘱咐道,如有什么情况要反映,可用此信封给我写信,任何人是不会阻拦和扣压的。张老太点着头,双手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装在怀里。从怀仁堂返回驻地后,他把请柬和上面用红字印着的“中央人民政府毛泽东主席收”的特大的信封,谨慎地用纸包了好几层,然后放进了挎包里,白天挎在身上,晚上放在枕头边,散会后便带回了家。这两件宝物,他一直珍藏着……
三个信封他用了一个。那是因虎寨岭森林边界向毛主席反映情况。他为村民顶罪时,赞皇县公安局人说,那事未了,什么时候叫 “砍林者”就得随时到。他一直隐瞒着村民,家属倘若知道,会心神不安提心吊胆。因此他托小学教师写信告诉了毛主席。信发出没有一个月,主席就有了答复,给张老太回了信,信上说,你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中央决定委托两省政府与有关部门调查解决。很快,山西、河北两省林业局长;赞皇、昔阳的县长、区长都到地界纠纷地进行调查,确定了两省分界线,肯定村民上山砍柴是生活所需,不存在山林破坏事实,这边森林属山西所有,村民是无罪的!
另两个信封还在家里保存着,一想到它,耳边就想起毛主席对他说的话,就感到喜悦、温暖与对老百姓的责任……
天已经黑下来,老太已经看到县城的轮廓,他想再次燃着马灯,又一想,路能看清,把油省下或许还能开一次会。不一阵,已靠近了南河,又绕到了北河,朝西门坡望了一眼,啊,果然那里站着两个人:陈光、小赵正朝这里张望哩,张老太走上前笑着说,我、我没跑掉吧?说完踉踉跄跄地快要跌倒,两人赶紧扶住。
晚上,陈光回了公安局。老太被安排到了县林业科住宿。小赵让食堂给老太做了热姜汤面条,吃完后又端来热腾腾的洗脚水。老太开玩笑说,小赵,哪有这么对待犯人的?小赵说大叔,别开玩笑了,俺对不起你……俺俩骑着马,让你走山路,累成这样。今天早上想等你,又怕走两岔白等了。
老太一听说,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小赵说,叔,你快睡吧,快睡!
老太躺在床上很快睡着了。小赵把老太湿透的衣服腿上绑着的麻布,鞋袜烤在火炉上。当他看到麻布上的血,两眼不禁湿润了。
他与陈光比老太早两个钟头回到了县城。何区长一听说两人没有抓着犯人,只是张老太自己跟来,怒气涌上来,把两人训了一顿。这个张老太,似乎专门跟自己过不去,因为报产量、要返销粮的事,县委书记都知道了,还挨了批评,让我非常难堪……你之所以这么硬气,不把我何区长放在眼里,不就是凭着你的老资格?!你不就是一个劳模?还不是在我区长的领导下吗?你来了正好,我看你当着省里林业局领导的面,如何解释砍林的事……。
小赵也是今年才调到二区里助理员,他早就听说张老太的名字,来到二区后,看到老百姓对老太打心眼里敬重,他是实实在在为百姓着想。今年春天,区长派他去抓砍林者,老太领着他走遍了几乎所有山头,没见村民砍过一根树。向区长做了汇报后不仅没有得到理解,反而还说他查看不细心。本想这事已经过去,眼下快过年了,却又派他与陈光去抓人。还是张老太姿态高!主动为民来顶罪!大雪天,一天一夜不停地走,铁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呀。昨天夜里他与陈光没到区里天已经大黑。俩人牵着马只好到朱石铺村的舅舅家过夜。舅舅给他俩做饭,给马找到草料……
小赵向舅舅讲了路上老太问他的腿的事。舅舅告诉他,在鸡冠山端炮楼时,老太带着的武工队在沟壕里朝炮楼射击,等待另一路民兵。炮楼里的鬼子朝他们扔手榴弹,炸伤了他舅舅的左腿,血流不止,老太扯下自己的衣服,为他包扎,背着他撤至安全地带。后来炮楼炸掉后,张老太又把他背回了村子。谈论中舅舅得知老太雪夜进城的事,愤然不平,说这是冤枉老太,我拄着拐杖也要去替老太说话!边说边激动地向小赵讲起老太帮助村民度饥荒的事……
第二天早饭后,小赵领着张老太到了县林业科办公室。省、地、林业局王、郭科长、何区长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俩在山西、河北森林划界时见到过张老太,主动上前握手问好,请他坐下。郭科长面带笑容却又十分惊奇地问,老太同志,我们接到了告状材料,今天是传来破坏山林的人审问案情,怎么是老英雄你来了?
张老太回答说,小赵小陈要抓砍山林的人,不抓回人来不好交待,没有砍林犯,我是编村书记,我不来谁来?
啊,几人面面相觑。
一旁的何区长表情凝重:你别开玩笑,为啥不交出砍林犯来?在这关键时刻,咋能瞒哄领导呀!
老太一听,火气呼呼往上冒。可是对着省里领导,他压着火气说,区长,我从不瞒哄领导,一是一,二是二;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不仅不哄领导,更不瞒哄村民,我是专门来向领导说实话的。
接着张老太就将编村春天遭受严重的冰雹灾害,群众快要断炊,为了生产自救,经党支部研究商定让村民上山,在划定的范围内按规定修剪林木,刨药材,割荆条的情况细细讲了。他说这样既有利于山林生长,又能使群众渡过灾荒,减轻国家负担。为防止损坏山林,还指派懂林业的技术人员到山上进行指导监督。张老太强调说,这些情况我都进行实地查看,没想到快过年了,却派人到村上抓砍林犯!
听着老太的陈述,何区长坐不住了,盯着老太问:这么说抓砍林犯冤枉你了?
老太说,是呀区长,我跟你说了几回了,不仅冤枉了百姓,而且还伤了百姓的心!前两回你就派小赵到村里找过我两回,说发现砍林者要抓回区里。我说没有,带着小赵看遍了几乎所有的山头。小赵回去没几天,你又派人来抓砍林犯。我当时很生气,到区里找到你,给你说明情况。我那次着急发了火,态度不好。从区里回来后,我以为没事了,没想到快过年了,昨天又派小陈、小赵又去抓人,还说是案子报到省里了!我问你,既然立了案总得有犯罪人的名字吧?我问小赵,他们也不知道,这案是咋个立的?区长,有真凭实据直接点名去抓,为何拖这么长时间?瞒哄上级这帽子扣不到我身上。人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砍了哪里的林?砍了几根树?啥树种?有多粗?砍下干了什么?总要留下树桩,总能查到,想瞒哄也瞒哄不过去!案子报到省里,依据是什么?
区长听着老太的话,心里有些发紧,案子是他一手策化。立案自然会有根据,是他派人到下面了解到的事实,有些还很具体。他说:老太同志,你说的对,案子不是平白无故就能立,要有根据。你担任编村书记,亲自负责修剪林木,管的事多、面广,好几个村来回跑,不可能都顾得过来。况且,砍林者自然会躲着你,神仙也有打盹的时辰。现在这些都不说。问题是,有些情况你知道,却没向上反映。从春天到现在时间已经不短了,我想你会及时上报,没想到了你却一口咬定没有砍林者。老太同志,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
老太说,区长,我对我说过的话负全责。你、我都要对百姓负责。生产自救是与各村书记村长共同商定的。明明白白规定了私自砍林的惩罚办法,事先也向群众反复做了交待。听你的话里有话,是我知情没向你汇报。我刚才已经说过,我不会隐瞒你。你知道砍林人,应该早说?不过,现在也不迟,你说出名字来,我去把他抓来?
区长说,既然说到这份上,那我就直话直说了,老太同志,立案提到的事实很多,这些都是我另派人了解到的。我只举出一件,而且与你有关。在你分管的编村,有村民砍了树做了土板,而且是经过了你的同意!这恐怕不是编造吧?
区长的目光盯着老太。
这突如其来的话,着实让老太吃了一闷棍,他在脑子里急速地搜寻着,砍树做土板?还是我同意的……他想起来了,正要说,一旁的小赵却先开了口:他激动地站起来说,区长,这是冤枉,这事我知道……小赵这一说,在场的人都把目光转过去。
小赵说,区长,这事就发生在俺舅舅家。昨晚,我住在舅舅家说到了老太后要来县城他才告诉我的。舅舅家住在山上。俺姥爷去世,没有棺材,搬到朱石铺的舅舅回村后想砍掉房子后面的杨树。当时正公布了修剪树木的规定,表哥问村里书记,书记说这事要老太点头,表哥便找到了老太,老太说,这树是属于房前屋后自然能砍,人死了总得用棺材,即便自己家没有树,入了社,集体也得想法子,就同意了。后来老太考虑棺材用湿木头不好,就把自己家前些年盖房子用的干木头让给俺表哥。安葬了俺姥爷,表哥就让木匠去砍树还老太木头。没想到这事被区里派来的人看到了,我表哥又不在场,问树是在哪儿砍的?木匠是外村的,回答说是在山上砍的。又问是谁批准的,木匠如实说了……我表哥要是知道因为这事冤枉了老太,他一定会急坏!区长,昨天夜里舅舅知道我抓人老太要跟着到县来,急得啥似的,他说要是因为这事连累了老太,他就来县里来告状。区长,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叫来陈光问问。
小赵这么一说,老太也勿须解释。他迎着区长的目光问:区长,还有没有别的砍林事实?
人们朝区长看去,他脸色不由发了红,不过很快镇定下来。他说,这件事澄清了,案中还提到其它事实,需要进一步核实。
老太说,要核实好才能算证据,不能……
省林业局郭科长打断老太话,跟着打圆场说,好了,暂时说到这里,老太同志累了,要好好休息。我们已经看过立案的材料。刚才听了小赵的陈述,我们被老太这种深明大义主动替国家分担困难的精神感动……气氛缓和下来。省地领导交换意见,决定让老太回去继续间林开展生产自救,等过了年,林业厅局会派人到现场查看。
张老太长长地出了口气,今天终于在省地县领导面前说清了修剪林木的情况,冤屈得到了申诉。想着前前后后的经过,心里无端泛起了少有的酸楚来。他抬起头来说:今天见了领导们,还想多说两句。我是个没文化的粗人,本事不大,自从跟了党,就一门心思谋算着为穷苦百姓过上好日,不想再让他们挨饿逃荒要饭,苦点累点都没啥,心里头高兴。这些年来,风风雨雨走过来,别的我都不怕,怕就怕有人不顾下头实际情况,只图弄个头呀二的,本是一斤,硬要往二斤上说。咱不能自己哄自己,天大的本事能一铲子挖出个井来?当干部当领导心要贴到百姓心上,真心对真心,谁也不要日哄谁,心里才如贴,百姓才信咱,才跟咱走。我老太就是这个性格,谁要伤了老百姓,我不会不管……
他两眼闪着火星,是那么炽热,那么咄咄逼人,区长的目光转向一边,省里的几个人也低下头来。
郭科长说,老太同志,这事我们也有错,对反映的情况没有好好查考……
王科长说,老太同志,你为了百姓,只身一人冒着风雪连夜步行一百里路,小赵说你的鞋上袜上都被伤口的血浸透了,马灯裹腿麻布上都留着血,我们的心都在痛。上次因边界纠纷,你为村民去顶罪受了那么多的波折,让人感动……你是实实在在地为百姓办事,我们都该向你学习。我们看到报上来的案子,不加详细考查就派人去抓人,这、这太不应该了,委屈你了,让你受苦了,我们向你道歉!
张老太是个软心人,一听这话,站起来说,领导们,我老太是党里的人,说话办事从不遮掩,我不怕事情难办,再困难也会想出办法来。我今天不光是来讲清这冤情的,还有一条就是我要告诉各位领导,除了刀把口,编村现在老百姓生活还很困难,就是在前半个月,三教河的一个孤儿寡母因为遭灾要逃荒要饭,是我与村长从半路上截回来的!想想吧,要是有办法,谁肯走这条路呀!我从各村了解到,来年的口粮短缺的还不少,有的甚至怕要断顿……
会场静静的。
郭、王科长说,你说的情况我们一定要向上反映,请你放心。
不一会,便散会了,人们把老太送出门。
张老太心里的话朝外吐了,心变得格外畅亮。在林业科休息了两天。天睛后,他特意在街上为女儿买了几个糖果。临走时,小赵、小陈来送老太。小陈带来两个棉垫子,是他让娘赶着絮的。老太说谢谢了,绑在腿上正合适,暖融融的!
告别了县城,老太回到家里已经是下午。刚进村口就看见宋吉良、瞿三头拄着棍立着,手搭凉篷朝这边望。见到他,两人上前紧紧拉住他的手说,老太,你可回来了!没事吧?县里还来不来抓人?好好,这就好,多亏你,多亏你,说着泪就涌下来,用手抹着,两个肩膀一抖动着,你快回家吧……
老太吃惊地说,吉良弟,你咋哭了?
吉良忍着,头扭向一边说,没事,没事,我、我就这样。快回家吧,快回家吧。
老太进了院后,妻子小忠从屋里出来,一见他哇地哭出声来,他吃惊地看着她,家里到底怎么啦?小忠可从来没有这样过呀。
你、你是咋啦?小忠,家里怎么啦?
这时大儿子哭着说,英英她……
她怎么啦?
妻子才把情况告诉了老太。原来那天老太走,小女儿英英着了风寒突发高烧,病情加重。村里没有医生,吉良与村民冒着大雪到外村找。医生是个拐子,他们轮流背着医生到家里,女儿病重再没有醒过来。
老太从怀里掏出糖果,扑到女儿身上,放声哭起来,我的妮儿呀,你咋不等爹回来——他突然觉得胃里有东西往上翻,赶紧跑出院子,哇地一口,又一口,雪地上殷红一片……
远处传来村民的喊声:快来人呀,牲口棚给大雪压塌了!
老太站起身,抹一把眼泪,朝那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