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当我老了 | 鸡皮鹤发
《当我老了的时候》
苏雪林
某女士常对人说,她平生最不喜接近的人物为老人,最讨厌的事为衰迈,她宁愿于红颜未谢之前,便归黄土;不愿以将来的鸡皮鹤发取憎于人,更取憎于对镜的自己。
我生来不美,但为怕老丑而甘心短命,这种念头从来不曾在我脑筋里萌生过。况且年岁是学问事业的本钱,要想学问事业的成就较大,就非活得较长不可。世上那些著作等身的学者,功业彪炳的伟人,很少在三四十岁以内的。所以我不怕将来的鸡皮鹤发为人所笑,只希望多活几岁,让我多读几部奇书,多写几篇只可自怡悦的文章,多领略一点人生意义就行。
老虽有像我那位朋友所说的可厌处,但也有它的可爱处。我以为老人最大的幸福是清闲的享受。真正的清闲,不带一点杂质的清闲的享受。
当学生的人喜爱星期六下午更甚于星期日。普通学校每天都有功课,而星期六下午往往无课。六天紧张忙碌的生活。到这时突然松弛下来,就好橡负重之驴卸去背上担负而到清池边喝口水那么畅快。到了次日,想到某先生的国文笔记本未交,某先生的数学练习题未做,不得不着急,只好埋头用功。
老年就是我们一生里的星期六。为什么呢?世界无论进化到何程度,生活总须用血和汗去换来。少壮和中年偶尔得点闲暇,心里还是营营扰扰。惟有老了,由人生的战场退到后方,尘俗的事,不再来烦扰我,我也不必再去想念它,便真正达到心迹双清的境界。
中国是个善于养老的国家,圣经贤传累累数千万言,大旨只教你一个“孝”字。我不敢轻视那些教训,但不能不承认它是老人根据自私自利的心理制定的,如“出必告,反必面”“父母在,不远游”那一套,或扶持搔抑,倒痰盂,涤溺器……儿女简直成了父母的奴隶。让青年人牺牲半辈子的劳力和光阴,专来伺候我这个“无用老物”,究竟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我祈祷大同世界早日实现,有设备完全的养老院让我们去消磨暮景,遣送残年。否则我宁可储蓄一笔钱,到老来雇个妥当女仆招呼我,也不敢“奴役”我的儿女。
我死时,要在一间光线柔和的屋子里,瓶中有花,壁上有画。亲友若来问候,叫家人在外室接待,垂死的心灵,担荷不起情谊的重量,他们是应当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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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1897-1999),现代作家,教育家,杏坛执教50载,笔耕不辍7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