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湘西 文化寻根】酉水：一条流淌着诗性与酒魂的河流
酉水：一条流淌着诗性与酒魂的河流
文/欧阳文章
（团结报社专题部记者、州作家协会副主席）
图片摄影/ 张谨 李文生 龙莉晖 张顺心
▲酉水河 张谨/摄
一
公元前三世纪，秦昭襄王在位。这位有着帝王之心却无称霸之才的一方诸侯觊觎天下久矣，其多次进犯酉水流域，互有胜负。某次战后，酉水流域的土著先民板盾蛮首领老拔铺老爹与秦昭襄王刻石盟誓，盟曰：“秦犯夷，输黄龙一双；夷犯秦，输清酒一盅”。
范晔在《后汉书》里记载的这个故事表明酉水流域一带的饮酒、酿酒史至少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
而且，秦国价值连城的黄龙玉璧一双，仅能换取板盾蛮清酒一盅！足见，自古以来，酉水流域，便出好酒。
酒源于水。水，是万物生灵的命脉，文明的滥觞，亘古至今，人类都是择水而居。一条河流，一片水体，都会诞生相应的文明：黄河文明、恒河文明、两河文明、尼罗河文明……都是人类受惠于河流的见证。
▲天地对话，以酒通神。 龙莉晖/摄
上苍赐水，巫水、渠水、舞水、锦水、酉水便在湘、桂、黔、鄂、渝五省交界之处，在巍峨武陵山和雪峰山的襁褓里，摸爬滚打，分分合合，延绵起伏数百公里，孕育了湘西北、湘西南方圆一千多公里的“五溪文化”大格局。
五溪之中，酉水是长江南岸水系中唯一一条由北往南的支流，古称酉溪，发源于湖北省恩施州宣恩县椿木营乡杨柳坨村，全长436.72公里，由重庆酉阳、秀山县辗转而来，经湘西龙山、保靖、永顺、古丈等地注入沅江，最终归入洞庭湖。
▲酉水流域出土的青铜铜器，类型繁多，造型精美，反映出酉水流域酒文化的历史源远流长。 张谨/摄
▲温酒青铜器，体现了酉水先民对酒的饮用的科学性。 张谨/摄
考古发现，花垣茶峒镇清水江（酉水支流）东右岸二级阶地，保靖拔茅乡东洛村西北酉水左岸一级阶地，保靖龙溪乡溪铁村西酉水河左岸二级阶地，龙山县里耶镇溪口、湾塘（酉水流经地）等地出土了大量的凸刃器、砍砸器、刮削器等旧石器。
由此可见，酉水所到之处，到处播撒人类文明的种子，人类在酉水活动的历史最少可以上溯到上万年以前的旧石器时代。
酉水汤汤，文明激荡。从旧石器时代到新石器时代，再到而今当下，这片神奇大地上的祖先们一边歌舞，一边踽踽前行，盘瓠文化、巫傩文化、中原文化、巴蜀文化等多种文化元素在这条河流流经之地自由碰撞，水乳交融，酝酿神奇。
▲酒鬼酒馥郁香型工艺传承湘西酿酒传统 李文生/摄
二
在酉水流域诸多神奇文化密码的酝酿融合当中，“酒”绝对是无法回避的一个重要文化元素。
《国语》《晋书》诸文献皆有记述，现酉水流域在上古时期为黄帝子孙酉姓的封地，封地的居民称“酉人”，酉人尤擅酿酒，酒的本字就是“酉”。公元前611年被楚、秦、巴三国所灭的庸国就是酉人建立的古国，酉水就是因酉姓、酉人和庸国而得名。秦简《日书》记载：“酉”之为“酒”，“酒”从“氵”（水）从“酉”，与许慎《说文》中“酒从‘氵’（水）从‘酉’”相契合。
酉水所经的龙山县里耶战国古城遗址、里耶大板商代文化遗址及东汉古城遗址、魏家寨西汉古城遗址及古墓葬群、古丈县河西镇白鹤湾战国楚墓群、保靖县清水坪镇古墓及酉水河段的崖墓葬群、保靖县“四方城” 古城遗址古墓群中，均出土了大量的商代、战国至秦汉代时期的青铜尊、彩陶壶、扁铜壶等盛酒器皿。
酉水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条以酒命名的河流，这条河流天生便被烙上了“酒”的神奇密码！
▲酉水沿岸，有许多如彭家寨一样的小寨子，秀美而安静。 张谨/摄
▲洞藏能让美酒更香醇 龙莉晖/摄
酒，是水的精灵。湘西大地上古老的先民们，化酉水为“酒”，唤醒了水的魔力。于是，远古酉水河岸的土家梯玛、苗族巫师们便以酒为祭品“祀先农”、“敬鬼神”。酒，果然法力无边，通鬼，通神，通人。以酒敬天，苍天保佑，以酒犒神，神灵庇护。在原始祭祀的过程之中，“酒”作为一种重要的祭品而在祭礼中具有着重要的作用。古人正是藉酒之通天通神，来慰藉心灵，战胜人类对于自然的恐惧。原始巫教需要酒，酒，更赋予酉水大地以神奇。
酒，是谷物的灵魂。湘西大地，酉水奔腾，自古以来，战事纷扰。战争岁月，酒，酿造谷物的灵魂，穿肠过肚，沸腾了世代酉人的斗志，麻木了他们苦涩的乡愁。战争需要酒，酒，更陶冶了酉人蛮勇、剽悍的性情。
酒，是天地的精华。酉水浩瀚，一瓢酉水，一担谷物，提炼，发酵，蒸馏，便芳香四溢，便成人间尤物，天地精华。远古屈原，流逐江南，溯沅水，经酉水，得酒而饮之，歌曰：“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一饮一唱，便成《九歌》；再歌曰：“挫糟冻饮，酎清凉”，“华酌既陈，有琼浆些” 一觞一舞，便成《招魂》；又歌曰：“操余觚兮及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一壶一夜，便成《东君》。艺术需要酒，酒，转为楚人灵思，造就天才诗魂。
……
▲酉水从里耶流过之后，在隆头与洗车河交汇，隆头老码头已淹没在酉水之下。 张谨/摄
▲酒鬼酒洞藏基地 李文生/摄
三
千百年来，酉酒伴随酉民，酉酒是酉民岁月的结晶，酉民长期酿酒、饮酒，且对酒的品质有了独到的见解，酉民不仅仅能酿酒，而且，能做出好酒，酿出佳酿，造出琼浆。
今日，湘泉，享天下美誉。酒鬼，为无上妙品。
自古，美酒，天下人爱之。酉水流域的酉民更是无酒不飞歌，无酒不起乐，无酒不摆舞，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酒，一步步融入酉民生活中的每一个环节。曾几何时，“大块吃肉，大碗吃酒”更成了湘西人特有的身份标签。
酉人好客。客人进门要喝“拦门酒”，进屋要喝“三杯酒”、“转转酒”或宾客围坐一起喝“咂酒”。大碗肉加上大碗酒，主客均唱“酒令歌”。
酉人重生。新生命降临人世，亲友都会来喝“头生酒”，三天后要喝“三朝酒”，孩子满一月要喝“竹米酒”（满月酒），满一百天要喝“百日酒”，满一年要喝“周岁酒”。
▲湘西祭酒神 龙莉晖/摄
酉人重情。崇尚以酒为媒，以酒定情，以酒论嫁。恋爱男女双方有意后，男方要自备酒肉到女方家讨“放口酒”；订婚时要操办“定亲酒”；姑娘要出嫁了，女方家长要为她操办“戴花酒”和“开脸酒”；出嫁当晚同寨青年男女都会前来喝“姊妹酒”或“陪夜三碗酒”；男方迎娶新人时要请女方亲友喝“送亲酒”、“茅宴酒”、“上马酒”；新娘迎娶到家时双方共饮“同心酒”、“合欢酒”。举行婚礼当晚，全寨青年男女要在新郎家闹“掀酒”，婚后第三天要去新娘家喝“回门酒”；回门后要召集亲朋好友喝“谢亲酒”，请做媒人喝“谢媒酒”；男女双方亲家相会要喝“老客酒”；婚后姑娘怀孕了，家里要为她操办“收心酒”。
酉人勤劳。崇尚以酒咏事，以酒欢庆丰收。春天插秧要喝“开秧酒”，秋收打谷要喝“打禾酒”、“尝新酒”和“堆花酒”，盖房封瓦前要唱“上梁歌”喝“上梁酒”，新房落成要喝“热火坑酒”。
酉人敬神。崇尚以酒祭祖，以酒娱神。酉水流域的土家族、苗族山寨，每年都有盛大的民俗传统节庆与祭祀仪典，巫师们以酒敬神、求神、娱神，或叩祭先祖，或祭神求雨、或驱疫辟邪，或超度亡灵，或禳灾纳吉，或缅怀英雄，或祈福避凶。无论是巫风弥漫的傩祭、傩戏、傩仪以及椎牛、还愿、接龙、跳香等祭祀活动，还是原始热烈的社巴节、赶年节、三月三、四月八、接龙节、赶秋节、挑葱会、清明歌会、六月六歌会、边边场等民间节庆，抑或是神秘莫测的上刀梯、下油锅、踩火犁、椎牛等神功绝技，均要以酒祭拜，以酒对话，以酒通神。
▲湘西栏门酒 龙莉晖/摄
▲吉首市马颈坳镇的钢火烧龙，远近闻名，烧龙的汉子边舞边喝包谷烧，书写血性与阳刚的癫狂之美。 张谨/摄
四
酉水，北来南往，奔腾不息，酉人共饮。
酉酒，自古而今，自上而下，万民共享。
于是，湘西便有了“醉乡”的美誉。
于是，酒，便渗入了酉人骨髓，折射出酉人特有的民族个性和人文情结。
于是，酉人的血管里便流淌出酒意、诗情、血性。
酉酒，让酉人血性雄强，剽悍如虎。电视剧《血色湘西》里，石三怒举起大碗，大喝一声，一个“逮”字刚刚落下，一大碗酒便见了底，血性狂飙，野性十足。
酉酒，让酉人忠诚侠义，勇猛如狮。曾几何时，湘西虬龙贺龙大碗酒一饮而尽，如狮吼般喊出世道的不公，慷慨激昂地发起“两把菜刀闹革命”的旷世之举，扭转浑浑乾坤，留下旷世英名。
酉酒，让酉人天性淳朴，灵性如鹿。两千多年前，屈原一边醉饮湘西大地上的神奇浊酿，一边仰首问天，灵思泉涌，沉痛地吟唱他悲伤的楚歌。沈从文，这位“湘西之子”曾经在这里的吊脚楼上，酉水河边，一边浅饮，一边低唱，神思不断，妙笔生花。
神秘湘西，诡秘酉水，激浊扬清，涤荡成河。再远古的过往也皆已化为茫茫时空。不过，雨水还在继续，种子还在生长，人类还会继续繁衍，酒，一样还会和我们结伴前行。
▲2011年10月11日，酉水考察队在酉水源头立碑。 张谨/摄
参考书目：
[1] 周明阜 吴晓玲 向元生 龙京沙 凝固的文明 青海人民出版社2006，9
[2] 夏长阳 走进五溪大湘西 百花文艺出版社 2008，9
[3] 杨选民 文化人类学的湘西文本——土家族苗族历史文化研究 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12
[4] 柴焕波 湘西文化钩沉 岳麓书社，2007，12
[5] 林河 中国巫傩史 花城出版社，2001，8
▲2019年1月25日《团结报》特别报道。点左下方“原文链接”可看全文。
来源｜团结报
编辑｜杨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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