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伟:大先生向我们走来
我以前买过不少书。最近几年,没怎么买。眼花了,看书多了感到费劲。但前几天,我特意跑到书店,去买老同学张梦阳的新书《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
那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去买老同学又是好朋友的书,是人生第一次,并且不是一本普通的书,是写鲁迅先生的,小说体的文学传记,三部。我怀着点儿兴奋,怀着点儿自豪,去买老同学的巨作——或者说,去迎接鲁迅先生。但是又怀着点儿忐忑,担心在我这里买不到。
张梦阳在上海举行了新书发布会;鲁迅先生逝世八十周年的祭日,在北京举行了学术研讨会并签名售书,无疑是对鲁迅先生最好的纪念。在跟前的老同学都去参加了。
梦阳《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第一部《会稽耻》2012年1月试水出版。我是2014年3月得到的。多年没回过母校了,多年没有与老同学聚会了,在2014年全实现了。
校庆活动在3月30日。3月27日这天中午,老同学白纲发起了一个小聚会,在土城的九头鸟。白纲虽然腿脚不便,却是第一个到了车站,早早等在那里。几十年没见了,一见面差点没都哭起来。那天见到的老同学有刘仲泸、石鑫康、韩振清、张梦阳。张梦阳因为要写鲁迅传的后两部,基本闭门谢客,不上微信,不参加无谓的活动。但听说多年不见的老同学来了,还是跑了出来。石鑫康用车把他接过来。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席间,张梦阳喝了好几瓶啤酒。我们还不知他有这样的好酒量,但他一般不喝白酒。梦阳还带来一大包书,送给我们,都是他近来的新作。我得到三本,一本是《张梦阳散文精品集》,一本是中国鲁迅研究名家精选集《鲁海梦游》,还有一本是单印本叙事抒情长诗《谒无名思想家墓》。诗中奇男子与奇女子的故事,振聋发聩,蕴意深远。是梦阳四十多年前的亲历,也是在心中“焖焐”了几十年,厚积而薄发。另外,白纲也送我两本他的新诗集《北京纪事竹枝词》和《北京生活竹枝词》(后者与洪学仁合著)。
聚会后,几个人约定九月份全班大聚会——学校见。石鑫康开车把白纲送回家去。一一握别后,张梦阳提出和我一道。他知道我还住朝内小街。上了电车,一前一后坐在座位上。遥想年少时的情景,他对学习的热情、勤奋与不苟,对人对事,坦诚厚道,在二中六年一直担任“不下台”的班长,对我影响很大。虽经风云变幻,但他仍正道直行,刚正不阿。至今,同学们仍然叫他“老班长”。想起他在东厂胡同安居小院里,专注拉二胡《二泉映月》,家搬到和平里后,他送我一本新版的《风云初记》,他知道我喜欢孙犁的作品。我们讲起开心事,他开心爽朗地大笑。眼角能笑出泪花。现在,他明显老了。浓黑厚密的头发稀疏了,露出了头皮。长时间殚精竭虑地拼命写作,这些书夺走了他的青春。但是,他从一个当年优秀的好学生变成了当今颇有建树的学者、著述颇丰的专家,志气和理想丰满了他的人生。其实,梦阳虽然外表老了,内心却很年轻:思维敏捷,眼界开阔,记忆力超强,谈锋犀利,不断闪出新思想、新构思。如他自己所说:治学不可“急求”,只可“慢焐”,经过日积月累的“炼化”,就如清清溪水慢慢流入学养与灵感的深潭,不仅不会衰老、枯竭,还会越来越富有才情和诗意,结出葱盈、鲜绿、丰硕的果实。《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一完成,他就投入新的写作——构思在《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之前的反映中国五代学人百年心灵史的多卷长篇小说《清江梦忆》,但不准备生前出版。同时,回归古典,重读古代经典,又不像古典文学专家那样写论文和考据,而是仍然以学术研究与诗性创作融合出之——开始《李香君情传——<桃花扇>演绎》和《曹子建情传——<洛神赋>演绎》的写作。
摄于2015年10月11日
我们在美术馆站下了车。梦阳带我到了隆福寺西口北面的作家们最爱来的三联书店。夕阳把大玻璃窗镀成一片金黄,屋里暖洋洋,看书的人很多。我以为他有事要联系。在我翻看浏览书籍的时候,梦阳跟工作人员说了什么,那个小伙子从坐着人的木楼梯,下到下面一层,取来一本用薄膜封着的新书,就是那本《会稽耻》——《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第一部。梦阳把书给了我,随后又给我买了一本2013年第6期的《随笔》,上面有梦阳的《秋白囚室怀想》。从书店出来,天暗下来,起了凉风。我送梦阳上了公共汽车。这一天,梦阳送了我五本书。
3月30日的二中的校庆,梦阳没有到场。因为校庆特刊上有我三篇回忆文章,其中《在二中,曹禺夫人教过我们英语》一文,据讲填补了校史的空白,所以忝列在被邀之列。我替夢阳签了到。母校建校290周年了,纪念特刊编印得还可以,在校门口卖五十元一本。在校刊的封页印有一百零八位校友的彩色肖像照,按毕业年代先后排列。有个细节,很有意思:因为梦阳的名望,破例往前排,与1950年入校的老学长、老表演艺术家、人称“老戏骨”的雷恪生并列,位居前五。——这是应该的。我把校刊给梦阳寄了去,又把多要的一本送给了白纲。
回到家里,一边读着梦阳的书,一边盼望着9月21日,我们1964届高三四班毕业五十年的聚会。在梦阳的《散文精品集》里,我知道了他研究鲁迅,写鲁迅的渊源。他的阅读史,就是反复阅读《鲁迅全集》的历史。在他上北师大中文系的时候,父亲花二十多块钱给他买了一套精装的、1958年版的《鲁迅全集》,这相当于当时北京一般职员月工资的一半,或三分之一。从那时起(或者说更早,六岁时母亲给买了小人书《鲁迅的童年》,到十二岁梦阳自己到隆福寺旧书店花一元钱买了《鲁迅小说集》),梦阳就开始陪伴鲁迅先生。即便是在河北农村学校,在风雪严寒的午夜,蜷缩在被褥单薄的木板床上,也借着浆糊瓶改装的小油灯的光亮,读着精装的《鲁迅全集》。接连通读了很多遍,将鲁迅及其作品烂熟于胸,有些甚至达到精熟能背诵的程度,甚至于能够把杨宪益、戴乃迭翻译的英文《孔乙己》一个字母不差地默写出来。一提到鲁迅重要的话,梦阳立刻能说出在《鲁迅全集》的第几卷第几页,甚至第几行,并以长篇论文《鲁迅后期杂文辩证法研究——<“题未定”草(六至九)>的哲学分析》表明他对鲁迅有着独到而深刻的理解,使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鲁迅研究权威林非先生等惊讶了,向当时主持文学研究所工作的陈荒煤力荐。陈荒煤听说后当即拍板:“千方百计把这个人调来,下面放人的事情由你们做;上面发调令的工作,由我疏通!”这样,林非先生不顾伤病立即前往梦阳当时所在的单位——廊坊地区教育学院商调,终于实现了梦阳在鲁迅研究室工作的愿望。至今已经三十七年了。梦阳不负陈荒煤和林非先生等前辈的重望,到岗后即刻马不停蹄,日夜奋战,数十年如一日地“慢焐”,才做出了这般可观的成就。之所以能够这样,在于他于人生的低谷里,于艰苦的逆境中,没有消沉、气馁,而是更加紧人生的思考,逼着自己更贴近了鲁迅。
我很喜欢散文精选集里的《记我的老师——散文家韩少华》,文章写法很新鲜,不落俗套。先写与老同学徐庆东(东东)一起去看韩老师。这中间的起伏,活画出庆东的心无点尘,从善如流,又衬托出恩师宽广壮美的情怀。徐庆东也是文科小组的好友。当年,他既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表演系,又考上了导演系,他选择了导演系。记得他当时高兴地搂着我的肩膀,笑着说:“等以后我当了导演,我聘你当演员,演我的电影。”他的倜傥才情,他的青春洋溢的笑脸还在眼前。5月份,我与他通过电话。讲到他的电影、他的电视剧,他说,他现在很忙,在拍“急诊室的故事”,但老同学聚会是一定要参加的。到时,好好聊聊。然而,同学聚会的前三天,即9月18日下午,庆东就溘然长逝了,令人痛感人生的短促和莫测……
9月21日,那天梦阳还有允坚、贾永生早早到了——在老同学中间,梦阳还是“老班长”。老同学们在二中校门前合影,在校园里参观。五十年前的痕迹几乎没有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老同学是校园里最美的风景,最好最珍贵的见证。二中过去的人和事在老同学的心里,在他们的交谈中。大家都返老还童了,有说不完的话。中午,一股不小的人流,沿古老的内务部街往东走,出了胡同口,折向北,过了朝阳门大街,进了朝内北小街。走在同学中间,看着路边的景物和人群。这时,我忽然有了一种穿越时空的幻觉。仿佛回到了少年——我和这些同学,放学了,常到我家里去。——我们进了民芳饭店!这是老字号。再往前几十米,就是我小时候的家——初中时的同学几乎都去过。老同学们济济一堂,好不愉快,好不热闹!对酒当歌,难免伤感。想到这个那个,便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觉。一天的时间,太短了,其实也就是大半天。好多同学,几十年没见了,真想好好聊聊。今年8月份,大学的两届同学,在通县滹沱河畔的度假村,朝夕相处,聚会五天。全是年过七十的老头老太太了,还没有聊够!
在二中的聚会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梦阳手上一直拎一个大皮包,和谁合影,都不离身。有一会儿,他不知有什么事儿,交给了我。掂一掂,重重的,挺重要。在校门口,大家合影留念。我把皮包交给了身边的周传三,跑到队形前面,趁老同学嘻嘻哈哈的时候,用手机拍了两张,觉得那样更自然更有趣一些。等全班合影拍好,人已散开。梦阳找到我,问:“我的包呢?”我一下想起。“在周传三手里!”找到周传三,他举起皮包,笑着说:“你交给我,我是不会松手的。”哎呀,好周传三,我立即放下心来。把包又交给梦阳。梦阳长出一口气,笑了,说:“这里面可是我的命根子呀!”想起高三毕业时,有一张合影是在天安门广场的红旗下拍摄的,我和周传三也是站在一起的,这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看来皮包里真可能是《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的稿件,几十年的心血呀,闹着玩儿的!
去年10月11日。定居英国的大企业家陈树栋回到北京,在梦阳家有个小聚。三弟建三自小就跟梦阳熟悉,去香山的路也熟悉,陪我一起前往。那天天特好,阳光灿烂,空气清新。早早到了梦阳家,梦阳才起。客厅宽敞明亮舒适,到处干净整齐,纤尘不染。宽阔的书房,整整齐齐码满了书。写作室(我这样称呼)里,宽大的藤椅、高高的落地吊灯陷在书城中,一本线装的鲁迅书法大字本翻开了,软软地放在藤椅上。进门左手一条窄桌,里面是电脑和座椅。靠墙是简单的单人板铺。素花床单,雅致而清爽。看来,那一套一套的大部头,就是在这儿创作出来的。——休憩与战斗的形象浓缩在一起。树栋、仲泸先后到了,刘延风最后到的。我坐在那里看梦阳把新书签名盖图章送给他们。有的书,我已经有了。我们都得到的一本新作是《鲁迅的科学思维》,厚厚的,竖排,繁体字,台北出版的。可能是关于鲁迅的最新研究成果。旁边客厅里,有好几个玻璃柜,柜门下沿儿都插满彩色家庭照片,有老伴儿的,女儿一家的,外孙女童童的最多,看来是最受宠爱的。西墙大书柜两边放着两张合影:一张是梦阳与季羡林先生的,季先生和梦阳父亲是山东临清县同乡,都是官费供出的贫寒子弟,季先生知道梦阳父亲逝世的消息后,很难过,请他到家里抚慰、合影。另一张是梦阳与林非先生的合影,滴水之恩,必涌泉相报。忠厚的梦阳永远不忘林先生的发现、调动、栽培之恩。梦阳介绍时,眼里充满了温情。老伴儿到女儿美国家里去了,梦阳没有人照料伺候,是孤军奋战。与我原先想象的不一样。我问他,你一个人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好,这么干净?他却说,差远了,老伴儿在家是不会满意的。我们坐在客厅里聊天,梦阳给大家斟了茶。客厅东面,都是高大的白色书柜,里面有一册册精装大书。它们是跨度七十年的《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有一千万字,五卷一分册,是世界各大学图书馆必备的“宝贝”,是梦阳主持编纂出來的;再就是梦阳独著的《中国鲁迅学通史》,三部,一百八十万字。前者,获得中国社科院优秀科研成果奖;后者获得第六届国家图书奖,并收入《中国文库》。记得还有一座铜塑的鲁迅坐像,色彩柔和,看上去很舒服。不知不觉,到中午了,下楼,去吃饭,梦阳把茶几上两个大石榴送给建三,建三高兴地接下来。到饭店,大家边吃边聊,一直到下午三点。树栋来时给梦阳和延风每人送了一瓶洋酒。同样,不几天的一个晚上,树栋在我家对面的海运仓请我和仲泸吃饭也送每人一瓶洋酒。
怪不得在梦阳家闻不到一点烟火气,他把时间都挤给了鲁迅先生。梦阳拿出宝贵的时间,陪我们老同学,让人心生感激。
古人有诗云:“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生应无辍日,死是不吟时。”道尽创作精美文字的苦与难。更有当代作家把苦苦的写作比喻为在熬自己的血,熬了泼掉,再熬。而梦阳认为,幸福全在“大部头”,在拼命写作大部头的激战里,找到了“四大幸福”。这需要怎样的大智大勇!——“这是怎样的幸福者与哀痛者!”
梦阳对自己目前的成果并不满意,说了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我给他回微信说:“梦阳,我觉得,你的鲁迅传写得非常好。活生生、有血有肉的真实的鲁迅,从此生活在人们的视野里,这是非常大的贡献,是空前的。我热爱鲁迅,从你的作品中我收获极大,读着生动的描绘是一种享受。以前对大先生的认识是概念化的,苍白片面的。现在一位活生生的人间的大先生向我们走来了。你对自己不要求全责备。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鲁迅,更能写好鲁迅。你写出啥样,读者看到的就是啥样。可能你脑子想得更好,这丝毫不妨碍你的作品。我写些小文,也有这方面的体会。你的鲁迅传将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
终于,在这个三线城市,我买到了梦阳的《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我的忐忑担心是多余的,毕竟这是个交通发达之所在,是个底蕴深厚的文化古城。
抚摸着银灰色封面的三本厚重的书,我感到自豪和欣慰。这不仅是梦阳的胜利,也是鲁迅精神的胜利。当今的中国和周围的世界正需要振聋发聩的呐喊。梦阳战胜了一切,也战胜了自我。鲁迅的“野草梦”,就是民族复兴之梦。要实现美好的中国梦——“路正长,夜也正长,苟活者会在微茫中看到依稀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201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