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之不去的放牧时光
城市没有季节。周末漫步于城市郊外,惊见路边沟壕中苍翠欲滴、郁郁葱葱疯长的青草,心中顿时涌起一种久违的冲动。这一抹抹一簇簇的翠绿,看起来是那么的熟悉亲切!芦草、茅子草、茶棵子,就像一个个多年未见的老友,伫立在沟边,静静地等待我的到来。此时很想俯下身来,持一把镰刀,割一筐青草,喂给饲养的耕牛,那牛儿肯定会大快朵颐,边吃边逍遥地抽打着尾巴,满目深情地哞哞叫上几声,表示感谢。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鲁北农村,尚不知拖拉机等现代化机械为何方神物。耠地、耙地、耩地,几乎田间地头所有的农活,都依赖人力和畜力协作完成,因而饲养的牲口对于以种地为生的农家人来说,举足轻重。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年,我家与二叔、四叔除每家从生产队分得七八亩耕地外,还合伙分得了一头黑耕牛。
那是一个物质和精神都极度匮乏的年代。家徒四壁,缺衣少食,人几乎吃了上顿没下顿,更别说牛了。牛儿吃不饱,但农忙时还要耕种三家的农田,超负荷的劳动导致牛瘦骨嶙峋,像极了一架随时要散架的风车。有时牛满身大汗拼命般地拉着耠子耕着地,突然一屁股趴在田间,任人鞭抽棍打也站不起来,大有“羸病卧残阳”几近垂暮之惨状。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合伙喂养了一年,抓阉后那头牛归了我家。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原野披上一层绿茸茸的嫩衣。瘪着肚子蜷缩在牛栏里一个冬天的老牛,似乎嗅到了春天草木清新的气息,本能地伸着脖子探出头冲着天空哞哞直叫。在本村读小学的我下午放学较早,放牛的任务自然落在了我这小小“男子汉”的头上。
我村是地处鲁北平原北部的一处偏远农村,临近渤海湾,土地广博。除耕地外,盐碱地、荒地倒也非常宽漫。离村向东五里外有一片广袤的荒地,方圆十多里,不生长庄稼,但却是放牧的天然牧场。荒地四周被灌满流水的河沟包围着,大可不必担心放牧的牲口走失。
那时农村家家饲养牲口种地,马牛驴骡种类繁多,都需到野外放牧。有伙伴结伙放牧倒还有趣。下午放学后,同龄的孩子们一起,磨好镰刀,背起草筐,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向村东的荒地出发了。看到有的伙伴骑在牲口背上昂首挺胸吆五喝六威风凛凛的样子,羡慕嫉妒五味杂陈。而我家养的那头牛却有股倔脾气,根本不让我往它背上靠。强行窜到它的背上,它会变戏法儿般左窜右跳几下就把我从背上甩下来。羸弱的我暴怒之下拿起缰绳朝着牛一顿猛抽,再攀上牛背它依然安之若素,绝不“屈服”,照例把我往地上摔。好几次我都被摔得一瘸一拐,一疼就是十天半月。尝了几次苦头之后,我也就放弃了再骑牛放牧的想法。
到荒地后把牛缰绳往牛角上一盘,牛就与其他牲口一起,径行奔到荒地里随处自由找寻水草,我与同龄伙伴放下草筐镰刀,在一起现场取材,用小石块画出方框图形,干五斜、跳茅坑,疯玩得不亦乐乎。太阳快要落山时,匆匆到附近地里打上一筐青草(之所以称打草,是因为草茎短,只能一手抓住草茎,一手用镰刀朝草的根部猛砍)。待晚霞映红西边的天空,村中的烟筒里升起袅袅炊烟,牲口自觉陆续回到放牧的地点,然后各自背着草筐排着队浩浩荡荡地结伴回家。
记忆中结伴到荒地放牛好景不长。荒地毕竟贫瘠,长出的青草不茁壮鲜嫩,加上放养的牲口太多,草刚抽出一段草茎,就被驴马等大牲口用牙齿从草根部啃掉,依靠舌头吃草反刍的牛再也很难吃饱。
为了及时给牛贴膘,母亲吩咐我到青草相对茂盛些的沟壕中放牧,还要捎带打上两尼龙袋子青草。母亲把两条尼龙化肥袋的一边对接起来穿针引线地缝好,打来的青草塞满袋子,一边一袋往牛背上一搭,驮回家。打回来的青草,半夜三更父亲还要起来给牛添两次青草,剩下的青草晒干后留到冬天备用。
沟壕中的青草与荒地的青草相比,倒也算得上鲜嫩茂盛,一般能满足牛疯狂的胃口。但放牧的过程比较寂寞,没有伙伴陪伴,只能牵着牛缰绳,在一条条沟壕中随着牛落寞地游走。
有伙伴同时牵几头牛在同一条沟壕中一起放牧,牛与牛就会在沟壕中你争我抢地吃青草,哪头牛也不愿吃前边牛“扫荡”后剩下的青草。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畜类更不懂得高尚。两头牛常因同时抢一处青草,最后发生“肉搏战”,相互用犄角死死地顶在一起,比力气,赛水平,一决胜负,人即使在一旁抓着缰绳拉架也拉不开。“战争”的结果要么一头牛脑袋上被另一头牛的牛角抵得血肉模糊,败下阵来。要么两败俱伤,相互“挂彩”。回到家被家长发现后,肯定会挨上一顿狠狠的训斥。
沟壕两边都是郁郁葱葱的庄稼地。牛禁不住沟两边地里碧绿庄稼的诱惑,有时会趁人不注意,伺机窜到庄稼地边,舌头一卷,几棵庄稼被牛顺入嘴中,庄稼地顿时一片狼藉。那时庄稼就是农家人的命根子,庄稼人像呵护自己的婴儿一样料理着田间地头的庄稼。牛吃庄稼被主人发现后挨上一顿骂还不算,有的还会找到家长,跟着“沾光”挨上一顿数落和白眼。因而不敢有丝毫的偷懒,只有步步惊心,监视好牛的一举一动,不能给牛留有任何伺机犯罪的机会。或牵着牛的缰绳跟着游走,或把缰绳搭到牛的脊背上紧紧跟在牛屁股后面,趁机在沟沿上打上几把稀疏的青草。
那时沟壕中的青草非常稀疏。农村家家养牲口种地,都需打草喂养,田间地头的草没等到长高就被打掉了。放牛之机,趁机打上两袋子青草也并非易事。沟沿上的青草草茎仅有几厘米,左手抓住草茎,右手用磨快的镰刀向青草根部猛剁。经常没打到多少青草,镰刀崩到草边的石块,顺势把抓草的手指砍得血肉模糊。独处野外,即使手被砍伤也不能成为打草“豁免”的理由,因为牛需要吃草耕地。听长辈们说泥土和唾沫和在一起能消炎,忍痛吐在出血伤口上一口唾沫,再抓起地边的土撒到伤口上面,扯一片玉米或高粱叶子包住伤口,用绊子草的茎稍微缠绕,咬着牙忍着痛继续用另一只未受伤的手扽草。像我这样在农村生活的同龄人,有几个人手上没有几处被镰刀砍下落得疤痕?
独自放牛的过程是寂寞的。牛只顾埋头猛吃,碰到草少的地方还要跟着牛四处游荡,找寻水多草鲜的地方。周而复始,一年四季,春夏秋,除非冬天才能幸免。漫长的暑假更是从早到晚,雷打不动。那时就想,这无聊的放牛岁月何时才是尽头?放牧的落寞滋味只有牧童自己才能深深体会,哪像古诗中描述的那样“牧童骑黄牛,歌声振林樾”“牧童遥指杏花村”般逍遥!
现在农村生活富裕了,耕地也逐步实现了机械化,农村中为种地而饲养牲口的也越来越少,孩童们到野外放牧的就更少见了,牲口慢慢退出农家的历史舞台。田野间沟壕中的鲜草虽然茁壮茂盛,但已无人问津。
如今,童年曾放牛打草的我,也成了一名肩负重任的人民法官。每天案牍劳形,用童年打草砍伤带疤的手敲击着键盘,撰写出一份份法律文书,郑重诠释法律对人世间是非的评判。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看到野外路边沟壕中茁壮茂盛的青草,儿时打草放牛的一幕时常浮现在脑海中,恍若昨天,若即若离,且久久挥之不去。
作者:孙德国,山东无棣人,现就职于滨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先后发表散文五十余篇,作品散见于《人民司法.天平》《大众日报》《山东法制报》《齐鲁晚报》《滨州日报》《鲁北晚报》《鲁中晨报》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