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园渡口摆渡人(三)
毛园渡口摆渡人(三)
文 / 柳桂兵
位于小清河南岸的毛园村碑
去年的阴历七月十四,爷爷走了,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爷爷走的时候很安祥,静静地躺在我父亲的怀里,轻轻地闭上眼睛,慢慢地停止了呼吸,无疾而终,享年 93岁。
街坊邻居都说,兵的爷爷是个大好人,一辈子摆渡使船,修路医人,老了也是个善终,无病无灾,真是渡人渡己呀!临走连个药片也没吃,更知道给孩子们省钱,真是节俭。
毛园摆渡屋子
是的,爷爷一生确实勤俭。从我记事起,爷爷就在小清河毛园渡口做摆渡人,一干就是几十年,风雨无阻。最早的时候,一年的工资也不过几十块钱。爷爷不喝酒、不抽烟,连茶都很少喝,从来不为自己买一口好吃的,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添置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一副军用棉手套补丁摞补丁,用了七八年都不舍得扔。爷爷的工资都是年底才给,无论多少,他总是把钱如数交给奶奶,由奶奶支配。摆渡屋子是两间低矮的土坯房子,长年累月,风吹雨打,墙皮脱落,千疮百孔。屋顶坉了一层薄薄的麦秸,室内自然是冬冷夏燥。但无论冬天多冷,爷爷也没烧过大队一块煤。夏天纳凉用的蒲扇,用布条封了边沿,以此来延长它的寿命,即便是扇把儿断了也不舍得扔掉,在两面夹上木条用细铁丝缠紧继续用。早期没有电,晚上点的煤油灯是自己用钢笔水瓶子自制的。后来,顺上电了,爷爷又怕浪费,灯泡安的是瓦数最低的。那么多年里,生病长灾也没让大队掏过一分钱。晚年,他也从不向孩子们索要任何东西,没提过任何要求。用爷爷的话说,“人一定要知足!”
1993年《博兴报》刊载爷爷事迹
爷爷饭量大,吃饭从不讲究。两个糊饼子、两碗棒子面粘粥、一筷子咸菜,就算是一顿好饭。早些年,全村饮用水的压井只有大队门口一个,打水要排队。家里的劳力既要排队打水又要下地干活,时间上自然有些紧张。为解决这一难题,爷爷就用他那辆用废旧自行车零件拼凑的自行车,利用早上的时间,给我家和我几个叔叔家轮流送水。父亲兄弟五人,爷爷一天就送两大鼓子水,一家轮一天。每次轮到我家时,爹总要留下爷爷吃早饭,娘也会特意炒上一个可口的菜。若是正好碰上家里蒸干粮,娘总是要给爷爷捎上几块刚出锅的面卷子。爷爷也是“呵呵”一笑,并不推辞。
寒来暑往,爷爷从来没有主动跟过客要过酬劳。有时候,做买卖的商客过河时会自愿地给我爷爷放下毛儿八分的“过河钱”,爷爷也就笑纳了。还有那些北乡农民挑着自种的瓜果桃梨过河来卖时,也会给放下几个。爷爷不舍得吃,就把它揣到怀里拿回家分给我们。那些“过河钱”,爷爷一点点攒起来,一年下来也能攒个十几块钱,这就算他的“私房钱”了。但这些钱,爷爷是绝不会轻易花掉的,他有他的打算,如摆渡上需要个螺丝帽、钉子了,或是需要添置几米锚绳、添几斤点灯的煤油之类的必需品时,才拿出来应急。
摆渡船三年一大修,一般是麦收过后,大队里就会出资从南乡请修船匠人。修船是要耗费许多时日的,匠人们离家远,晚上就打窝棚住下。这时,爷爷就自掏腰包,用他的“私房钱”给匠人们打上二斤散酒,买上几碟花生米,尽一下地主之谊。有时,还买上几个西瓜泡在水瓮里,待匠人们白天干活累了热了,爷爷就切开,分给他们吃。匠人们也让着爷爷吃,爷爷却说自己不喜欢吃甜的东西。谦让得紧了,爷爷就切一小块捏在手里,一边与匠人们谈论着活儿的进度,一边慢慢地品咂着西瓜的味道儿。匠人们知道爷爷平日里节俭,不舍得花钱,故意跟爷爷开玩笑说:“吆呵!今天怎么了,老柳咋大方起来了?”爷爷“哈哈”一笑,算是作了回答。
刚上小学的时候,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到爷爷的摆渡屋子里小住。爷爷也自然是高兴,常常会给我讲一些他当年当兵时的故事。讲到爬冰卧雪、饱尝饥苦的时候,爷爷就会眼窝湿润,感慨之余就唠叨地说:“现在的生活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珍惜。”此话好像说给我听,又好像说给自己听。
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下午,虽晴空万里,但北风吹来,还是寒意袭人。这个时节,坡里大都没有多少活计,过河的人少之又少。我和爷爷正坐在屋子里间的土炕上唠嗑,突然听到有人敲门,我便急问:“谁呀?”“我!过河的!”门外的人操着沙哑的外乡口音回答。爷爷一听便叫我去开门,自己也穿上鞋迎了出来。
来人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瘦高个儿,身穿一件破旧的军大衣,头戴一顶三大扇儿棉帽子,脚上穿着一双打着补丁的黑色条绒棉鞋。只见他嘴唇干裂,两眼无神,目光呆滞,面带囧色,直直地站在门外,看样子并不着急过河。看到爷爷出来,他又说:“大爷!先给我碗水喝,行吗?我渴了。”爷爷赶忙将他让进屋里,递上一碗热水,轻轻地问道:“你是哪里人?是干啥的?”
那人干咳了两声,苦笑着道出了原委。原来他是阳信县人,听朋友说桓台县梨的价格高一些,就骑着自行车驮着自家种的梨到桓台去卖。价格虽高但销得慢,两座篓子二百来斤梨,赶了两三个集才卖完。打算回家了,一摸口袋,猛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二十几块梨钱不翼而飞,不知道啥时候遭了扒手。这可如何是好,家里病重的老母亲还等着他拿回钱去抓药呢!要是报案吧,人生地不熟先不说,何时破案还是个未知数。不报吧,也实属窝囊,思来想去还是打掉牙往肚子里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垂头丧气地往回赶。路过这儿,一是口渴得厉害想讨碗水喝,二是想从这儿过河抄近路赶快回家。
听罢“瘦高个”叙说,爷爷气愤地嘟囔了两句,虽对小偷的行径痛恶之极,但也没有粗言谩骂。他弓着腰(爷爷有腰疾)慢慢地回到里屋,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一把零钱。我和那人都不解其意,怔怔地看着爷爷。爷爷笑着看了看我,转过身来对“瘦高个”说:“小伙子,大爷这儿就这么多了,这还是你们这些做买卖的给我的过河钱呢。你拿上吧,回家先给老人看病。”那人猛得站了起来,瞪大了眼睛激动地说:“大爷,咱爷俩并不熟,这、这、这……不、不、不……”“唉!你下次再从这儿过河就熟了,别推让了,就算我借给你的,谁让你摊上这倒霉事了呢!应应急吧,共总也不过七八块钱。”殊不知,这几块钱是爷爷攒了大半年的“私房钱”。那人紧紧地攥着爷爷的手,哽咽着说:“大爷!你是个大好人,我下次来时还从您这儿过河,一定把钱还给您。”“好,好!我在这儿等着你。”
春风浩荡,杨柳青青,小清河里的水仍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堤坡上的小草和田野里的小麦毫不吝啬地绽放着新绿。蜂蝶扰花翩翩起舞,鸟鸣虫吟声声不断,到处一派生机盎然。摆渡船仍默默守候在毛园渡口,苍老的船体像极了爷爷疲惫的身躯。我想,现在爷爷和奶奶已经在天堂团聚了。清明上坟时,姑姑叔叔们都特意给爷爷、奶奶多烧了几摞纸钱,祝愿爷爷、奶奶在那边一切安好的同时,也希望爷爷从此不再节俭……
作者:柳桂兵,博兴县老湖滨毛园村人。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