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去的徽商——寻找路文彬
邵之惠
我要寻找的是一位故去的徽商。
孩提时,常听老辈人说,抗战前,绩溪徽馆在上海可谓出尽了风头。上世纪二十年代,曾开徽馆148家,这是绩溪人乃至徽州人在十里洋场所做的徽商这篇大文章中最为得意的一笔。或许是祖、父辈商旅情结积淀的影响和徽商后人历史责任的驱使,20年前,我开始萌生出一个要调查绩溪徽商劲旅——徽馆业的念头。于是,1981年春天,便开始了漫长的、近乎痴迷的调查研究工作。
家祖、家父皆徽商,他们自然是我的第一调查对象。由于记录父亲商旅足迹的资料已被我在文革中毁去,故老人只能通过他们的记忆,向我讲述徽商中一个个充满艰辛的故事。
清代,祖父便从商于沪。民国年间,父亲曾在上海提篮桥与人合资开过大嘉福等徽菜馆数爿,又在18家徽馆中拥有股份。解放后,股单、协议等一直收藏于祖籍伏岭家中。1966年夏,正是“文革”破四旧年代,当时父亲仍供职于沪。我在征得母亲同意的情况下,破例地撬开只有家父才能开启、才有权利翻阅的那只铁箱,发现那一大叠印制精美的股单中,有几份赫然跳出“董事邵之惠”及我兄长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按股单的年代推算,那时我才两三岁。在那“打倒封资修”的历史背景下,我被吓出一身冷汗。
再继续翻阅这些可能给我的家庭带来灾难的铁箱时,有几份协议合同书上众多的股东名字中,第一次见到“路文彬”的名字。我急忙将此箱股单全部付之一炬,资料在我手中化作了灰烬,留在我记忆中的,除了父亲曾是董事长和我及兄长是董事外,便是多数协议书名单中始终排在前面的“路文彬”三个字。因路姓不多见,故印象十分深刻。
路文彬到底是谁?是哪里人?是位怎样的显赫人物呢?
自1981年春开始,断断续续调查了半年,在走访的五六十位厨师中,老徽商们都会无一例外地提到“路文彬”的名字。我获知他是大石门乡近坑村人,是上海较早的徽馆创业者。而路氏到底开了多少徽馆?第一家是哪一爿?以及对其人稍许详细一点的材料几乎无法再了解到。
既然是大石门近坑人,我便把注意力集中到路文彬的原籍中。我先后去过三次,打听了几位老人,有的只知道他是吃面饭的(绩溪人称做徽馆的叫“吃面饭”),有的只知道他是位大老板,有的听说他为村里修桥补路做过一些善事。他们都只说了“影子”,却无实质性材料,让我十分扫兴。
后来,便委托在上海教育部门工作的兄长邵之泉为我寻找这方面资料。他先后去上海图书馆三次,收集到一些有关旅沪绩溪徽馆及路文彬的一些史料。获知路文彬在上海创办的(控股)第一爿徽馆叫“聚乐园”,时间在光绪十年(1884),且路文彬被称为上海的“绩帮领袖”。
这虽是一个不小的收获。但要弄清路文彬经商的详细情况还缺乏更多的资料。前后20多年了,搜集不到更多的路文彬资料,这几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这是因为,要研究徽菜,无论如何绕不过这位上海徽馆业开创人之一、大名鼎鼎的 “绩帮领袖”路文彬。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与同事去黄山市徽州地区档案馆搜集资料,午间,欲找地方吃饭。在市百货大楼后面那一字儿排列的小饭店的五彩缤纷招牌中,“新苏”二字直逼我的眼帘。因为抗战时期大批徽馆从南京等长江中下游一带城市迁徙大西南时,许多饭店都冠名“新苏”。难道是巧合?一种对徽馆史特有的敏锐,让我走进了这家只有两间门面的小饭馆。
饭馆的炉灶就设在左侧的店堂口,这时,只见一位约摸30出头的厨师正在紧张地烹饪操作中。不知怎的,我特别喜欢观赏厨师那颠锅翻炒的麻利动作和热焰飞腾的气势,以及厨师偶尔用马扎在锅边“喀喀”重击一两下、以强调他运作的节拍声,这让我有一种酷爽的快感。
我们点了三菜一汤后,利用候菜间隙,便与厨师寒暄起来。我用国语探问:“师傅贵姓?”答:“免贵姓路。”“府上哪里?”“绩溪大石门。”哇!还是老乡呀!路师傅这意外的回答,一下子把我给怔住了。我即用绩溪话急切地问道:“过去上海有位徽馆大老板叫路文彬你听说过吗?”路师傅一边低头炒菜,一边笑着不紧不慢地答道:“知道呀!他是我的曾祖父,怎么不知道!”哈!真巧真巧!路师傅的回话,让我庆幸这次巧遇,大有柳暗花明、绝处逢生之感!
也许觉得我们是老乡,又在收集路文彬资料,我们似乎又多了层关系。路师傅在完成手上工作后,在饭桌边坐下与我们攀谈起来。我从中了解到:路氏从路文彬起,至今从厨已越五代;他的父辈于抗战间已从大上海辗转大西南开办徽馆;新苏饭店确实是沿用当年从南京迁衡阳、柳州等地徽馆的老名称;父亲现在江西经营徽馆。他答应稍迟向父亲打听曾祖父的情况。这些消息的获得,足以让我喜出望外。他还很年轻,我无法奢望他为我提供更多的资料。
从进店那一刻起,我便有个感觉,这饭馆除了招牌字之外,就找不到第二幅字,墙上一片空白,总觉得这店太“裸”了,一点文化包装也没有。路师傅既是馆子的厨师,又是老板。他听了我的建议后欣喜地说:“好呀!我没有文化,今天碰巧遇上你这个文化老乡,就费神给我留点墨宝吧!”于是,我一面招呼他去买纸笔和广告颜料。一面找了张空白菜单动手拟起稿来。文稿拟了三百多字,概述了徽菜的成因,绩溪旅外徽馆业历史状况,路氏在上海徽馆的地位等。并用隶书书写之后当即钉在墙上。路老板一看,喜形于色地连呼:“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呀!”
告别了新苏饭店,告别了这位叫路任群的路文彬曾孙,积于多年的心病也似乎好了一大半。过了年余,因一直未收到路老板的来信和资料,心里不免忐忑起来。某日,决定再去屯溪上门跑一趟,以探缘由。可是待我走到市百货大楼后面新苏饭店原址一看,哇!这一带竟被夷为平地,原来的饭店群现已围成了一个建筑大工场。据说,是一位香港老板要在此开发兴建商贸城。眼前这一沧桑巨变,让我对路氏资料的搜集,又产生了新一轮的大失所望。几十年寻觅路氏资料未果,如今又得要开始寻找路任群了。
2001年2月1日(正月初九),春节黄金周刚过,我接到一个自称是小路的电话,一问,果然是我找了好几年的路任群。据他说,新苏原店址拆迁,他便改转他业,这几年没少遭折腾;加上父亲自罹病至仙逝,其间守孝数月。故对我所索的资料拖延至今未果,甚感歉意!他说要告诉我许多事,能否近期抽空上屯溪一叙,顺来看看他的新店?
由于数年来找其心切,这次再忙也要前往面晤。次日,我即赶去屯溪。根据他所示的地址,在荷花池的市政府会堂对面找到了仍冠名“新苏”的徽菜馆。从该店往北约一公里至屯溪原汽车站,是一条餐饮食品街,各色小吃排档都集中在这一带,新苏店位于此街南端的第一家。
当我踏进店门的那一刻,第一眼就望见店正中墙上挂着数年前我为他老店写的那幅字。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那幅字他不仅保留着,还在外面蒙护着一层透明的塑料纸,尽管烟熏火燎得有些泛黄,但字迹仍清晰可辨。我说:“小路啊!感谢您如此看重我这幅字!当时因为匆忙,是用广告颜料写在白报纸上的,没档次。回去以后我再用宣纸写了装裱好送你,肯定比这幅字效果好!”
他说:“应该是我感谢邵叔叔你才对,你可别小看你给我写的这幅字,在这条小吃街百余家店铺中,只有我‘新苏’才有这种广告宣传品,这幅字给我带来了好生意呀!”还说,“西安电影制片厂著名演员许还山夫妇来黄山旅游,选择饭店吃饭,从我店开始,走完这条街,复又转回我店坐下吃饭,边看边念这幅字,说这隶书写得不错,说我这小店还有点文化氛围。夫妻俩当即定下在黄山市逗留三天,都到我店吃饭。”
小路欣喜地掏出许还山等人的名片说:“许不仅是演员,还是国家级书法家呢!喏!这位是油画家、演员……他们来吃饭看你这幅字都给予高度评价!”我说:“那是你的徽菜烧得好吃才把这些文客吸引来了!”小路认真地说:“那是一方面。经我这么遇事过来,觉得店哪怕再小,不能一点文化内容没有,我这个没文化的倒是做起有文化的事来了,哈哈!”我说:“你是文化人,这就叫文化呀!”
小路说到正题:“我请你来的目的是:我的叔父路远从湖南衡阳打来电话,说他的儿子、女婿来绩溪旅游时,购得一书,书上载有您写的《伏岭徽厨走天下》和《邵天民闯西南》的文章,叔父读罢此文,倍感亲切。他想拜识您,有机会的话还想与您细细叙谈路家情况。”
当即,路老板便挂通了他在衡阳的叔父路远先生的电话。对方听说是我,将国语一转乡音。听得出,83岁高龄的路老有些激动,那口无改的乡音又让我想象得出老人那浓浓的思乡情怀。路老说:“我们家五代从厨,走南闯北,刻苦谋业,倍受艰辛,几经商海沉浮,往事历历在目。”他恳切地邀我下衡阳一叙。在我说明近期实在无暇登门拜访时,老人答应尽快写一点关于他祖父路文彬及其他徽馆人员闯西南的材料来。
不久,便陆续收到了《我的爷爷——徽馆创业人路文彬》及《往事追忆》等回忆录,还有他定居衡阳后的全家福照片。特别令我感动的是,不久我还收到其侄孙路向飞遵路老所嘱,为我送来了民国二十年(1931)路文彬80大寿时拍摄的巨幅照片。据小路告诉我,文革时,为躲避造反派“破四旧”的革命行动,这张照片是叠藏在毛主席肖像画背面而免遭不幸的。
看到了这幅有些陈迹斑斑的照片,令人感慨万千。我终于找到了路文彬,找到了路氏家族从厨的资料,更主要的是找到了一代名厨坎坷的创业轨迹和徽厨世家的珍贵历史。由于路老先生认真配合我的调查,积极追寻路氏从厨的往事,又先后写成《六十载从厨话沧桑》《硝烟烽火创业艰》《上海徽馆的回忆》等文章,大大丰富了我对上海和大西南徽馆经营情况的第一手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