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风文澜】/ 槐自强

《哈三喜》

作者 / 槐自强

夜风吹着,村子里好静。妈妈在屋子里点亮油灯,拨着灯芯里的灯花。灯焰亮了些,我从妈妈用花布凑成的小书包里掏出刚刚从学校领回的新书,看着上面印着的花娃娃。明天就要开学了。

那时我已经八岁了,妈妈领我去学校报了名,一年级收了32名学生,我是最后一个。

“顺子,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得早早起床。”妈妈在身旁催促着。油灯仍然亮着,妈妈在我的身旁纳着鞋底,不时在头上磨着银针,用牙齿咬住针头,从鞋底里拔出长长的一条棉线。我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接着就有人在外面喊:“顺子,上学去了——”听得出那是我家邻居三喜的声音。

“来了,婶给你开门。”妈妈在屋里应着,急急匆匆的跑出院子开了门。

“三喜还没起来?”顺子问妈妈。

“起来了,正穿鞋呢”妈妈的声音。

“我进去看看”说着,三喜就进了房子。

三喜比我大三岁,他已经 十一岁了,一双机灵的眼睛上面镶着两道剑眉。一头乌黑的短发,不知又和谁打了架,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指甲印。

“三喜,谁抠破的?”妈妈问。

“那天羊跑了,赶羊时被城壕里的枣刺扎的。”三喜嘿嘿一笑。妈妈没有再问,我俩就一起背着书包走出了家门。

学校门朝东开着,门前是老爷庙(关帝庙),庙里泥塑的神像已被拆除,成了教师的宿舍。

三喜已经上三年级了,一三年级合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带两个年级,我就和三喜同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教我们的是一个女老师,是城里来的洋学生,第一批下乡知青,她看起来很文静,白皙的脸蛋,身段秀气苗条,说话的声音甜蜜蜜的。

我学拼音的时候,三喜已经学写作文了,老师教他们读课文的时候,我就跟着学,第一课是毛主席去安源,老师 在讲台上读着:

东方亮起启明星

矿区吹起春天的风

安源山舞萍水唱

来了救星毛泽东

一双布鞋一把伞

毛主席来到群众中

问寒问暖问疾苦

矿井里阳光普照暖融融

我象学口婆一样,把这诗一样的课文背的滚瓜烂熟

这天,三喜和我早早的来到学校,天还是黑蒙蒙的,头顶上残留着几颗稀疏的星星,一弯冷月寂寞无声,黎明的校园里出奇的静。我不禁大声朗读起前两天背我不禁背诵起前两天早已背熟的三年级课本:

工房里点起小油灯

毛主席亲手播火种

掌灯谈心到天明

雨露滋润咱心胸

千年奴隶要翻身

跟着咱领袖毛泽东

这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就让三喜背课文,三喜结结巴巴,呜哩呜啦,嘴里不知说了些啥,老师就用书本“啪”地一下打在他的头上。三年级的同学都低着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唯恐老师叫他们背课文。

老师站在讲台上,露出一副冷峻的情态,这一切并没有掩盖掉她的真纯,脂粉涂饰的容颜显得异常的美。她的眼球转动着,突然落在一年级的座位上:“顺子,你到讲台上来。”。我不禁背诵起前两天早已背熟的三年级课本

我恍然大悟,一定是我早上的读书声被他听见了,她让我把课文背给 同学们听。我就.在讲台上托着咿咿呀呀的声调念着,核桃枣一起倒了出来。接着,老师就让我教三喜,叫他一句一句的跟着学。最后老师又挑出三喜作文里的毛病,有一句话是‘太阳从东方升起,从西方落下。’,三喜却写成了‘大阳从车方开起,从面方落下’,同学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第二天考拼音的时候,老师把一三年级的卷子收在一起阅卷,这一回我得了96分,而三喜却得了8分,三年级有好多同学都没有及格,老师就让我给他们脸上吐唾沫,三喜分数最低

当然是先给他唾,老师让给他脸上唾三口,别的唾一口,三喜用眼睛乜斜着我,露出诙谐又诡异的神色。我也懵了,一时竟不知所措,又怕老师批评我,因而不敢违背,就“呸”的一声唾在三喜脸上……这一回我吓傻了,生怕三喜日后找我算账,放学后就再也没有去找三喜玩。

翌日,三喜又早早的起了床敲着我家的门,我硬着头皮让妈妈开了门,和三喜一道去了学校。学校的院子中间有一棵大树,树上挂着笨重的铁铃,值周的老师每天早上都会在这里敲响上操的铃声,黎明时份学校里空无一人,三喜就解开裤带在树下屙了一摊臭屎,又神秘的对我说:“顺子,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说出去!要是走露了风声,我就给你家门前的椿树上用铁锤钉钉子!”。我吓得抿上小嘴不敢吭声。

老师照例来敲铃了,踩了一脚沾糊糊的东西,脚跟朝前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半晌没有起来,她正是给我们上课的那个洋知青。天光大亮的时候才被一个男老师搀着进了宿舍。这天早上也没有上操,我知道这是三喜在报复她,这是我亲眼目睹三喜做的哈(瞎)事,愣是把它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去。

一连几天,那个洋知青都没有给我们上课,她住的那个房间门帘老是垂着,口琴在微风中发出流荡幽怨的哀音。

春天早已重归大地,无端的一阵风雨,收尽了残冬的余寒。洋知青终于来给我们上课了,她还是当初的风华月貌,本来就白净的脸这几天更白了,象涂上了一层雪色,她的样子有些憔悴,露出慵倦的神色。

她打开课本,首先叫三喜朗读课文,记得那篇课文是“石油赞歌”:

石油工人一声吼

地球也要抖三抖

石油工人干劲大

天大困难也不怕

三喜拿着课本开始朗读,他嘴里念道:

石油工人一声吼

地球也要料三料

惹来了一阵喧闹的笑声。这一回老师没有饶他,要他伸出手来用教棍打了几下,三喜疼的直咬牙!

过去的教师都是在同学家轮着吃饭,当地人叫“管先生”轮到三喜家管饭了,老师先让他把电壶(热水瓶)提回家烧几壶开水,三喜就给那洋知青的电壶里撒了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不知怎么露出了风声,传到三喜父亲的耳朵里,三喜回家的时候父亲就用木棍把他从家里撵了出来,三喜在前面跑,父亲在后面追,一直追到了村外的野地里,三喜跑到了一口井边,眼看父亲追上来了,他捡起身旁的一块大石头扔进井里,发出“咕咚”一声闷响。尔后就一咕噜滚进井旁的深坑里。三喜躲进了茂密的草丛,父亲听到咕咚的响声,又眼看着不见了三喜,吓得他两腿发软,以为三喜跳了井,他在井边转了两圈,就气喘吁吁地跑回了家。从村里叫来几个小伙,把麻绳紧在腰间,让人把他从上面溜进井里,半天没有捞上来任何东西……

三喜一整天没有回家,他饿急了,就溜进邻村一户人家的灶房里,从灶房里偷了几个馒头,晚上就躲进离村子六七里地的小羊沟,小羊沟里有孔窑洞,就是今天正和禅寺的旧址,三喜就在这儿过夜,吓得父亲和母亲一夜没有睡觉,叫来他舅舅,姑父,姨父,还有家门中的四爷,三伯四处寻找。

三喜想到家里人一定很着急,尤其是他的妈妈,就在第二天夜里偷偷溜进家门。这事最初也只有妈妈知道,妈妈就让他睡在炕上,用被子把他蒙起来,然后才对爸爸说:“娃要是回来了,再不要打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活了!”爸爸见妈妈这样,就一口答应下来,后来他知道了真相也没有责怪三喜。从那时起,哈(瞎)三喜的名字一下子传得满城风雨……

夏天来了,长着茂叶的绿树在村子里洒下片片阴凉,鸟儿们无忧无虑,自乐翩翩。闷热的空气让人的身心开始疲倦,学校的学生加上了午休,在吃罢午饭的时份躺在教室的桌子上睡眠。这几天当同学们午睡的时候,一直传来妇人吊丧的哭声。

按照关中的习俗,村里殁了人,女人们总是拉着用白布做成的白头巾:“哎——嗨——嗨——爸喔——妈喔——”的啼哭,长长的头巾一直拉到地上,这是关中一带特殊的哭腔。

几个刚调来的新老师觉得奇怪,奇怪的是这村子怎么隔三差五有人去世。后来有一个女孩向老师告了状,说是三喜在学妇人哭,惹得同学不能午休,他学得极象。这一次三喜又在学生会上挨了批评。

时隔不久,三喜终于知道了告他状的女同学,就从厕所里弄来头上带着尖钉的屎巴牛(屎壳郎),趁着教室里没人的时候放进女孩的塑料墨盒里,然后扣上盒盖,女孩掏书的时候书上全是墨迹斑斑,有几个页面粘在一起,她从书包里倒出所有的书本,发现墨盒盖开着,书包里满是黑色的棉团,让人哭笑不得。

中学的时候,三喜做了好多哈(瞎)事,他的前排坐着一个留着长髦辫的女同学,他把她的发梢绑在他课桌上钉着的木屑上,女孩回答老师问题的时候,刚一起身就“啊”了一声,髦辫托得课桌也晃动了一下。三喜被老师狠狠揍了一顿。

一提起三喜的名字,整个学校无人不知,他偷过教工食堂里的油,放过离家远的孩子自行车的车胎气……后来他就辍学了,也就是那一年三喜应征入伍,他参军了。

送他走的那天早上,村民和学生排着整齐的队伍,咚咚锵锵的锣鼓声传的很远。小学生们手里拿着鲜花高呼口号:

“一人参军,全家光荣!

“  保家卫国,维护和平!”。三喜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走在队伍前面……

1979年2月17日凌晨,我军奉命对越自卫还击。9时10分,37师已占领红河对岸的230高地,为大部队打开了通道。三喜带着他的侦察班在这次战斗中荣立集体和个人一等功。不幸的是他的腿部被弹片炸伤落下了残疾。

那年我在镇政府门前遇见回家探亲的三喜,他的右腿稍有不便,胸前的勋章却耀眼醒目。

我不敢相信,他就是当年的哈(瞎)三喜!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槐自强,陕西乾县梁村镇槐家村人,曾在全国多家刊物发表过作品,咸阳市作协会员


主        编 :   张    彦

执行主编 :   槐自强     巨石

郭    旭     韩晓

顾        问 :   周海峰     苦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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