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 四海无人对夕阳
民国时期,陈寅恪被称为“公子的公子、教授的教授”。前一句意指陈寅恪出身名门,祖父陈宝箴曾任湖南巡抚,是清末维新派的重臣;父亲陈三立是同光体诗派代表人物,获誉为“中国最后一位传统诗人”。后一句自然是说他学问的博大精深,位列“清华四大导师”,连冯友兰、朱自清、吴宓这样的名教授都坐在下面认真听讲。王国维投湖自尽后,陈寅恪赶来,大礼跪拜,所书那篇悼文的两句话成了近现代知识分子的座右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1890年7月3日,陈寅恪生于湖南长沙,祖母黄夫人以其生值寅年,取名寅恪。由于家学渊博,陈寅恪儿时启蒙于家塾,学习四书五经、算学、地理等知识。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去世后,陈家迁居南京,在家中开办思益学堂,延聘国学大师授课,陈三立约定,一不打学生、二不背死书,完全新派做法,深得张之洞的赞赏。陈寅恪读书,非一气呵成而不欢,经常晚上在蚊帐里藏一小油灯,久而久之,对眼睛伤害很大。
1902年,十二岁的陈寅恪随兄陈衡恪东渡日本,开始了长达十六年的游学生涯。在巢鸭(位于今天的日本东京)弘文学院,他与鲁迅同居一室,后来却只字不提此事,倒是鲁迅在日记里颇多记载与其哥哥衡恪在矿路学院同学,对他一直都很欣赏。1905年,陈寅恪因患脚气病辍学回国,在上海吴淞复旦公学读了几年。其间,他给蔡锷当秘书,与同学林伯渠为湖南督军谭延闿做过事,终究与官场格格不入,也甚少与人提起此事。
陈寅恪考取欧洲官派留学生,先后到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巴黎高等政治学校等就读,一战后还去了美国哈佛大学学习梵文和巴利文。他的聪明不必说了,可以背诵十三经;所学也属偏门,季羡林对陈寅恪的读书笔记做了精心研究,六十四大厚本中,涉及二十二种工具语言,包括历史、经济学乃至高等数学,称得上“泛滥无涯”。更奇特的是,陈寅恪没有拿过一张文凭,只凭兴趣读书,如此任性,举世应无第二人选。他说:“考博士并不难,但想到要在两三年内被一个具体专题束缚住而没有时间学其他知识,就觉不值。”
官派留学生活苦,吃饭都是AA制。有回赵元任夫妇请他吃饭,端上来一盘炒腰花,陈寅恪一口未动,杨步伟奇怪地问:“在柏林时,你不是顿顿都吃这个吗?”陈寅恪一笑,说:“还不是因为便宜嘛。”在德国那会儿群贤毕至,陈寅恪与傅斯年、金岳霖、俞大维、徐志摩等人隔三差五地聚会,没钱也不影响谈学问,穷乐呵。
1925年,清华大学成立国学研究院,梁启超提名了陈寅恪。校长曹云祥问:“他一无大部头著作,二无博士学位,怎么能做导师呢?”梁反问道:“没有学衔、没有著作,就不能当国学院的教授吗?我梁启超虽然是著作等身,但是我的著作加到一起也没有陈先生三百字有价值。”
就这样,刚满三十六岁的陈寅恪回国来到清华,与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并列,成为民国时期学界的一大佳话。
陈寅恪与夫人、孩子在一起。
和其他留洋归来的教授不同,陈寅恪没有西装革履、眼镜手杖,通常都穿着长袍,戴着一顶遮耳皮帽,走进教室时,还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像一个进错屋子的书店老板。上课第一天,他作了一副对联:“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意指由于梁启超、王国维的缘故,你们与康圣人、溥天子都结缘了。同时,话锋一转说:“我今后有三不讲——书上有的不讲、别人讲过的不讲、自己讲过的也不讲。”气概之大,溢于言表。
1929年,“四大导师”去其三,唯有陈寅恪留守,中文、历史、哲学三系全都聘请陈寅恪为教授,成为美谈。某年中文系招收新生,陈寅恪出的考题非常简单,一篇命题作文《梦游清华园》、一个对子“孙行者”,借以考究中文功底。原拟的标准答案是祖冲之,结果有个叫周祖谟的考生答出“胡适之”,甚是得当,陈寅恪由是判断他将来必定了得。
早在1919年,吴宓在哈佛刚刚认识陈寅恪时叹服道:“吾必以寅恪为全中国最博学之人。”此言在清华流传甚广。有次给学生讲解各国文字的演变,问及手中葡萄酒的掌故,陈寅恪随口道来,原产地、流派、支络,讲得一清二楚,收尽崇拜的眼神。日本史学权威白鸟库吉研究中亚史遇到疑难问题,遍求未解,曾向德、奥知名学者求助,均未能解决。柏林大学乃推荐陈寅恪,陈寅恪几句话道破。
胡适在日记中称:“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就连自视甚高的刘文典后来也承认,西南联大文学院真正的教授只有“两个半”,他自己只能算半个,他公开说:“陈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该拿四百块钱,我该拿四十块钱……”盖棺论定之语却是傅斯年说的:“陈先生的学问,近三百年来一人而已!”
“七七”事变后二十二天,日军逼近清华园。陈寅恪八十五岁的父亲陈三立悲愤交集,这位在梦中狂呼“杀日本人”的老人绝食五日而亡。陈寅恪守孝四十九天,因为悲恸过度,右眼视网膜脱落。守孝期满,医生建议他留在北京做手术并休养,而他宁愿失明也要到南方去。逃难期间,他途经长沙、香港、蒙自、昆明等地,大量手稿、书籍遗失。20世纪40年代,他创作《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等主要著作时,几乎全靠记忆。
1941年,应许地山邀请,陈寅恪到香港大学任教,不久香港沦陷。有日本学者给军部写信:“不可为难陈寅恪,务必照顾陈家。”当时的物资极为匮乏,日军司令部便派人送去很多面粉和罐头,但陈家坚决不要,于是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日本宪兵这边往屋里搬,陈寅恪和夫人唐筼那边往外扔。后来,陈寅恪只身赴西南联大教学,日本飞机时来空袭,师生们便跑向防空洞。陈寅恪却表现出了幽默感,作对联曰:“见机而作,入土为安。”
1945年,陈寅恪作《忆故居》:
渺渺钟声出远方,
依依林影万鸦藏。
一生负气成今日,
四海无人对夕阳。
破碎山河迎胜利,
残馀岁月送凄凉。
松门松菊何年梦,
且认他乡作故乡。
陈寅恪一生病弱阴郁,全赖妻子坚韧豁达。他们结缘颇有趣。在清华,陈大导师三十八岁了,总赖在赵元任家蹭饭,杨步伟便热心起来。一次,陈寅恪看到一副对子,落款“南注生”,当即道出这是台湾第一任巡抚唐景崧的后人,不久便娶了当时已三十岁的才女唐筼。二人育有三女,家务全由夫人操持。他们一生颠沛流离,始终相依为命。
1969年,陈家因受“文革”影响,被扫地出门,迁至一所四面透风的平房居住。陈寅恪衰弱得只能进一点流食,偶见亲友,躺着已说不出话来,只是眼角不断有泪流出,望者无不凄然。同年10月7日晨五时三十分,陈寅恪溘然长逝,时年七十九岁。时隔四十五天,唐筼也追随而去。
1981年,陈寅恪的学生蒋天枢受其生命之托,用十八年时间整理出版了《陈寅恪文集》,并退还了古籍出版社的一千元稿费,说学生哪能要老师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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