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静的一生(小说连载-5)
作者︱李智芬
九、相聚离散
舒齐满从大病房转到临医院门口较近的一个小单间。这日查完病房,主治大夫们会诊。一位资深老大夫道:“对于舒齐满,尽管我们采取了各种先进办法治疗,可因病人伤势太重,效果甚微。身体大面积烧伤,流脓流水。腿已断,且在发炎。两种炎症并发,导致病人持续高烧不断,注射药物只能起到延缓作用。”
另一位大夫道:“是啊,不论是最好的消炎药,还是止痛的杜冷丁,也只能延缓几个小时。看来,病人一天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是在痛苦煎熬中度过的。令人同情啊!”
老大夫继续:“现在基本确定,病人活下去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了。”他现出无奈的表情。
李醒经过医办室,恰好听到他们的对话,一颗心如乱针扎,面对着走廊窗口,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病魔是怎样折磨舒齐满的,只有他本人最清楚。发起烧来时,头晕乎乎,身体飘悠悠,手足颤抖,整个人像似从高高的云端一直往下跌。烧伤钻心的灼热和断腿撕裂般的疼,更是让他难以忍耐。尤其是夜深人静时,疼得他恨不得翻下床,在地上打个滚,或用厉斧砍下右腿,但这个钢铁般铸成的人从不呻吟一声。
药物起作用时,是他想事最多的时候。他清楚自己伤的有多重,他知道自己将要死去,他有时已经觉出自己正慢慢死去。怪哉,但冥冥之中,他似乎感觉到,有一种最宝贵的亲情正从遥远的地方呼唤着他,让他一定要坚守住生命。
想着,想着,一会儿,迅速烧起的高烧又使他昏了过去,他似又回到了云里雾里。
母子之间可能有种心灵感应吧?舒齐满拼着生命的拉长,等待着他的亲人,果然,母亲齐玉琴看他来了。与此同时,住在小客栈的东方静也似乎感觉到失去多年的亲生儿子在呼唤着她,这是她原来从没有过的一种心理感觉。她的心,撕心裂肺般地疼,躺在床上望着北大荒夜空中的星星,盼着天快快明。
天一明,整夜未眠的东方静,起床后便急匆匆地朝师部医院走去。
而此时,李醒听到主治医生会诊后,正对着窗口哭泣。突然,一个极耳熟的声音传入耳畔:“有证明信为什么不可以进去?”
“不行,上面有规定,病人家属暂时不可探视!”
李醒隔窗朝大门一望:天啊,她做梦也没想到大铁门外站着的人,竟是自己的母亲。
赶紧一抹泪眼来到大门口,急忙求情:“她是阿拉姆妈,让她进来吧。”门卫认得李醒,一摆手,东方静被放进来。东方静看着女儿道:“哦,没想到在师部医院就见到了你。你没事,阿拉就放下一大半心了。”东方静两眼盯着李醒又问:“你咋跑到师部医院来了?”“烧伤人员多,阿拉主动参战的。”“噢。”东方静接着又问:“阿拉从报纸上已经知道舒齐满的消息,快带阿拉去看他。”
而此时,齐玉琴正在舒齐满病房,看着已无法辨认的儿子,心里自是痛苦万分,她流着悲痛的泪水,凄凄惨惨,让人好伤心。
李醒领着东方静走了进来。李醒互作介绍后,两位老人握手相识。
是亲情的心里呼应?还是女人的第六感觉?东方静自迈进门里的一霎那,一眼便发现舒齐满扎着针头的左脚有颗颜色很深的红痣。那颗红痣刺着她的双眼,她的双眼闪起奇异的光。咚咚咚一颗狂跳的心突地闪过种念头:阿拉的晓儿,左脚上就有颗红痣,他是阿拉的晓儿?冷静下来,马上又想到:这怎么可能,他是李醒的男朋友舒齐满。不是晓儿,不是晓儿!可当她逐渐从床尾向床头靠近时,又敏锐地闻到了一种特熟悉的气味,那分明是李正通身上的气味。望着眼前这个几乎被纱布缠满周身的舒齐满,尽管已经无法看清他的面容,东方静在心里已百分之八十地确认:此人很可能就是阿拉的晓儿!
东方静正想着,李醒却道:“姆妈,人您已经看到了。一路劳累太辛苦,您需要休息。”李醒转脸又对舒齐满母亲道:“齐阿姨,您不必太伤心,这里有医生呢。阿拉想上阿拉姆妈去您家休息,可以吗?”
“哎!”齐玉琴长叹了声,接着道:“好,带您姆妈去我家。”之后,她便领着东方静朝家走去。一路上,齐玉琴向东方静叨叨着:“我的儿不是我自夸,那可是世上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孩子。他从小就是个爱学习肯钻研的好学生,从小学到高中毕业,哪年都被学校评为五好学生,各种奖状有这么厚一沓子。”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接着又道:“我儿还特孝顺,只可惜这次森林大火烧的我儿活不成了,也就一两天的活头了,这是医生告诉我的。哎呀,老姐姐,我心难受啊!我心难受啊!”
东方静宽慰着齐玉琴:“往宽想,不要难过。”其实东方静的感觉比齐玉琴还难受还复杂,因为她已经感到舒齐满就是自己的晓儿。这么多年一直无音讯,可在这特殊地点,特殊环境,竟象做梦般她的亲骨肉突地出现了,而且晓儿又是那种将临死状况。那是种语言难以形容的难受啊!
时间不长,俩人来到齐玉琴家,一进门,东方静一眼发现屋内正中摆放的衣箱上方挂着镶嵌在镜框里的两张照片,一张是东方静李正通舒牧三人在延河边分手时的合影,另一张是和李正通年轻时长得一摸一样穿着蓝学生装的年轻人。
东方静大惊失色,有点控制不住情感,指着相片上的舒牧,声音发颤地问道:“这个人是谁?”
“我爱人啊。”齐玉琴道。
“他人呢?”
“哦,文革刚开始,没几天就被折磨死了。”
东方静“啊”了声。接着,右手食指哆嗦着指向相片上的年轻人又问:“他是……?”
“他就是你刚才在医院看到的躺在病床上被烧伤的年轻人,也就是我的儿子舒齐满。”
“倒很像这个人的儿子。”东方静的手指滑向李正通。
“哦,不止一人这么说,我爱人活着时,也说我们的儿子长得特像他的一个战友,就是照片上的这个人。”齐玉琴眼神朝相片上的李正通瞟了一眼。
东方静右手朝上衣兜摸去,拿出带的照片,说:“看,这张三人照阿拉也有。照片上的女人是阿拉,这位是阿拉的丈夫,这位是阿拉救过的战友舒牧。”
“啊!你就是东方大夫,这位就是舍身救过我丈夫命的李正通。他给我不知讲过多少遍了。”齐玉琴瞪大双眼,眼神里透着惊讶和感激。接着又道:“你对舒牧有着救命之恩,一见你,我这心里就亲的不行,什么都想对你说。那次战斗,舒牧何止多处受伤,还被子弹打坏了男人的子孙根,所以,不能生育了。老天真有眼,五三年,舒牧去南京搞外调,找一村长,村长不在村委会却在一老太太家,舒牧就去老太太家找村长了。结果看到,老太太病入膏肓,躺在炕上奄奄一息,拉着身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对村长说:“这孩子,是我死去的老伴在上海当掏粪工时捡的。我和老伴一辈子没孩子,得到他如获至宝,为了以防失去,解放前夕,我们就从上海带着孩子回到了老家,耕田种地度光阴。这孩子聪明懂事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乐趣。可恨老伴和我没福气,他得了肺气肿去世不久,我又得了癌症,也要撒手人寰了。可怜我的宝贝儿子可怎么活哦?村长,我想把这孩子托付给你领养,可我知道你家孩子多,不行你就帮我找找孩子的亲父母,把孩子还回去。只有这样我才放心。”她一停,颤颤巍巍伸出右手,拉倒被摞,从里面拽出个包,慢慢打开,说道:“这是我老伴捡到孩子时,包裹孩子的小蓝花被,和一方丝绸手绢。村长,救救孩子吧!救救孩子吧!这是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啊。”老太太呆滞的目光可怜巴巴。
没等村长回话,我家舒牧看着一双水水灵灵大眼,又灵气又乖巧的孩子,接过话茬:“老人家,我无儿女,这个孩子我收养了!行吗?”
老太太一听,激动得热泪直淌,说:“谢谢你,大好人,这样我死也放心了。我宝贝儿子有人领养了!我我我……”
话没说完,老太太便安静地走了。
“就这样,我和舒牧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宝贝儿子。我俩高兴的不得了。给孩子起名我俩姓排在前,没孩子,苍天赐给我们,就这样姓后面又加个满字,舒齐满。”
东方静大脑急速地运转着,头脑清醒地告诉她,她要看证据,看着齐玉琴便道:“小蓝花被和丝绸手绢还在吗?”
“这么宝贵的东西,当然在喽。我去找给你看。”
齐玉琴翻箱倒柜找了出来。
当东方静看到那条小蓝花被和丝绸手绢呈现在面前时,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自己当年亲手绣的小神牛,和用英文绣的晓儿时,内心百感交加,情绪一激动,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顿时泪如泉涌流淌了下来……
“咋啦?东方大夫。”
东方静用手狠劲扑拉着胸脯,好半天才让一颗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之后道:“齐妹,舒齐满是阿拉和李正通亲生的儿子,这丝绸手绢上的晓儿和小神牛是阿拉亲手所绣。”接着,她讲起了丢失孩子的经历……最后道:“整个事情经过就是这样的,看来我们两家人真是有奇缘啊!”
“阿拉现在恨不得马上再回医院,看看阿拉那亲儿。”东方静双眼望着齐玉琴,透着恳求的光。
“不可以。还是和李醒商量好,晚上没人时,再去好。”
“那这整个白天还不把阿拉等疯喽!”东方静眉毛一扬,又突地道:“还是写封信,你帮阿拉先给孩子送过去,也让他见面前有个思想准备。”
“也好。”齐玉琴递过来纸和笔。
东方静来到一张桌前,坐在一把椅子上写起来:
舒齐满,不,你原名应叫东方晓。听到这个名字,你一定感到疑惑不解吧?写信人阿拉——是你的生身之母啊!你的 年龄,你的出生地,你那酷似你亲生父亲李正通的相貌,你左脚心那颗红痣。还有你齐玉琴母亲给阿拉看过的,当初领养你时带过来的小蓝花被,和绣着小神牛、绣着晓儿字样的丝绸手绢,即可完全证实。
晓儿,世上最大的不幸莫过于失去亲生儿子的痛苦了。母子连心啊!你是上海临近解放时丢失的,是阿拉那与阿拉走着截然不同道路的亲生父亲使唤管家,把你故意丢掉的。二十多年来,阿拉作为一个母亲饱尝了这如同摘去自己心肝般的苦苦折磨。阿拉每时每刻都在苦苦思念你,想你,想你啊!这已经成为了阿拉生活中最最重要的内容。
一开始,当丢失你的无情现实出现在阿拉面前时,这巨大的打击几乎把阿拉击倒。人都说阿拉坚强,但这不幸,阿拉怎能抗过?人们哪里知道,在人面前,阿拉不漏声色,但背着人,阿拉哭、阿拉哭、阿拉浑天混地地哭。知己的同志劝阿拉,想开点,你只当没生这个孩子。否,绝不是没生,而是活生生地有了你。儿啊,你是阿拉和你父亲生命的延续,阿拉们怎能放弃你?你刚丢时,阿拉们千方百计地寻找你,派出所街道育婴堂,到处登报查询,找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熟人打听你的消息,结果毫无音信。直到今天阿拉才弄明白,原来,你被管家放到厕所旁的石板上,被一掏粪工拾去,无儿女的他和老伴如获宝贝,怕日后惹麻烦,就带着你回到了南京乡下躲避起来,阿拉怎能找到?后来你的掏粪工养父,由于年岁大得了肺气肿,不久去世。你那位养母得了癌症临死前正向村长托靠你的终身,恰好赶上你现在的养父,就是你舒牧父亲去南京搞外调,见到后,立马要求收养你。就这样你被舒牧父亲带到了东北。
阿拉的儿啊,血脉相连,没找到你之前不知有多少次,阿拉躺在床上望着天幕,冥冥之中确信,你就在世间阿拉还没探清的地方。总感觉命运在跟阿拉开着玩笑,它为阿拉设计了与儿离散,让阿拉经历坎坎坷坷的磨砺,然后,再让儿回到阿拉身边。因为天上神袛保佑好人。
终于有你的消息了。而且是阿拉和你亲生父亲的战友和他的妻子把你养育成人。真是苍天有眼啊,天下竟有这般奇缘!阿拉找寻到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就要实现了!阿拉的儿啊,如你父亲,和你养父还活着,他们还不知多么高兴呢!
哦,阿拉的晓儿,姆妈先与你透透风,到晚上阿拉们母子就会见面了。等着,阿拉的晓儿,阿拉的晓儿!
十、悲惨结局
东方静睿智,事事考虑的慎重细致,她知道认儿子是最最紧要办的事。又一下想到女儿和儿子错恋,女儿在场肯定不合适,现在又没机会和女儿谈,只能让她暂时回避,所以,写完信,便对齐玉琴道:“麻烦你给孩子送过去,千万别让李醒看见。还有,我们与孩子见面时,你能不能想法子把李醒支走,她在现场不好。”
“好,我给孩子送去。我和主治大夫相当熟,与孩子见面时,会让主治大夫找个理由把李醒邀出来的,放心吧。”
中午时分,齐玉琴看李醒不在病房,把信悄悄递给舒齐满,叮嘱他李醒不在时看。往回返时,又恰好看见李醒去厕所回来,俩人商定好,晚上八点东方静来看舒齐满。
为迎接母亲的到来,李醒积极准备着,她为舒齐满输好消炎药,注射了抗疼痛的杜冷丁。
东方静盼见儿心切,大清早的便盼着天黑。她透过玻璃窗望着天上的太阳,太阳似一丝不动钉在天上,它移得好慢啊,好不容易才移到中天。从中天向西移,她恨不得冲上天,用手去推那个火球转动。等太阳从西面落下山时,她像似等了一辈子。
好不容易屋内渐渐黑下来,她要走,但齐玉琴说再等等,无奈,她只好劝自己镇静再镇静,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就要认失散二十几年的亲骨肉了,在孩子面前一定要注意形象。想到这,东方静认真梳洗起来,洗过脸,梳好短发,换上灰上衣,蓝布库,跟着齐玉琴朝病房走去。
舒齐满用过杜冷丁,暂时告别了痛苦。下午,他读过母亲的信,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是舒牧和齐玉琴的亲儿子,他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而且他们还是老革命,又和舒牧是老战友。父亲虽不在了,可亲生母亲竟千里迢迢来师部看自己来了。更确切地说,是相认。一股从没有过的激动情绪如同电流般贯穿到了舒齐满的身心,心脏一阵阵地狂跳不止。双眼,他的双眼,由于脸部缠着绷带,只能透出两条缝,他透过他那“两条缝”朝门口不停地望着。
终于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出现在了门口。她穿着朴素,单薄文弱,花白头发用卡子卡在双耳朵后。前额很高,双眼黑亮,闪着智者的光芒,完全是一副知识女性的模样,并透着大家之气。
东方静朝舒齐满床边走来了,一时间,她内心感慨万千。人世间真是多奇事,二十多年前,自己失去了亲骨肉。二十多年后,走过了岁月的迷团,走过了情感的心酸,命运却荒唐地与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明明是看女儿的男朋友,反倒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而且是在动荡不安的岁月,在历史非常时期,在医院这个特殊地点,并选择了黑夜,又以不公开的形式会面了。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太不可思议了!
而此时,舒齐满内心则自语着: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自知道真相后,他在心中一次次地编织着母亲的形象,现在,母亲果真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哦,竟和自己想象的如此相似。天才知晓这其中的奥秘呢。
母子仅差两步之距了,这时,只见舒齐满两手把着床帮,他的嘴角牵动了下,紧接着便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无限深情地、口气是那么急促地、一点也不生分地、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妈——!”
啊!这是一个母亲等待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年的时间的一声真情真切的呼喊呀!
东方静深情地应答着:“哎,哎,哎,阿拉的晓儿,阿拉的晓儿,你叫姆妈找的好苦啊!天上那个神袛开恩了,阿拉这辈子总算见到阿拉的晓儿了,见到阿拉的晓儿了。”说着,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全身几乎缠满纱布不能动身的舒齐满,泪水像涌起的大海波浪,在脸上疯狂地肆意横流起来。
舒齐满是个非常坚强的人。烈火烧身,他没喊过疼;烧伤后的灼热,他没呻吟过;右腿断了,他也没掉过泪;病痛折磨得他实在受不住时,只是不由自主地神经质地上下牙齿磕磕地发着瘆人的声响。可就在母亲抱住自己身体之即,他眼泪流淌了下来,泪水很快浸湿了他两眼周围的纱布。
血溶于水,母子俩抱作一团,泪流在了一起。
足有五六分钟,他们才松开。之后,母子各自的口在动,那沟通情感的言语在母亲儿子间深情地表白起来……
在齐玉琴的安排下,李醒被主治大夫叫到医办室,李醒心里掂着舒齐满,没等医生开口说事,她则先道:“大夫,你们一定要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舒齐满的命啊,哪怕留下残疾。求你们了!”“我正要跟你说呢,作为同行,你应该明白,病人已经没有救治的办法了。”
李醒听完,忽地从椅子上站起,不顾一切地朝病房跑去。可还没走进门,便听到里面姆妈和舒齐满的对话。舒齐满的声音:“妈,这事太突然,原来我随了您的姓,叫东方晓。并且和李醒是亲兄妹。我倒是能转过弯来了,可李醒有些偏执,怕是难以接受,过后您好好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啊!舒齐满是东方晓?父亲活着时,她经常听到父母亲说起过,她有一个失散的亲哥哥,叫东方晓。
现在她全明白了。原来舒齐满就是父母失散多年的儿子,自己的亲哥。而且这亲哥竟是自己的生死之恋人。乱了、乱了,心中乱如一团麻,种种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滋味在搅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产生出了种活着不如死了的好的感觉。
而对东方静家人来说,今日是喜庆,是团圆?还是悲痛,是伤心?说不清道不明。这似乎是个大团圆的结局,但细细品味,舒齐满这个年轻的躯体正在被一张无形的死亡大网悄悄拉紧,不久将谢绝人世。还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兄妹俩产生的“那种请”,不得不使人感到酸酸的、涩涩的,还有那不尽的苦楚夹杂在里面,一切的一切都预示着另一场灾难将降临到这个不幸家庭。不对,两个家庭,还有齐玉琴。
突然,屋里一下静了下来,传出了牙齿相互间磕碰的声响,门外的李醒就如不受思想支配似的,冲进屋,看着母亲和齐玉琴惊道:“他情况危险!”说这话时,她双眼变得直愣愣的,目光有些吓人。接着,她转过身跑出屋,来到急救室,行动像个木头人,即使这样,是脑子尚存的使命吧,竟没忘记诉说舒齐满现状:“大夫,舒齐满他…他…他药物过劲了,你们快去救命啊!”所有医务人员听李醒说完,赶紧去了舒齐满病室,李醒则一人朝医院大门外的小径走去。
李醒经历文化大革命的动荡岁月,亲眼所见父亲的惨死,和母亲所遭的磨难,使原本性格开朗的她,变得孤芳自傲,思想扭曲,性格脆弱起来。来兵团后,尤其是接触舒齐满,和他处成男女朋友,舒齐满的才智心胸做派为人强化地感染了她,才使得她的心胸开阔多了,性格也开朗了。正当他和她驾着爱情的小舟,在大海上朝着幸福、朝着自由、朝着理想的航向驶进时,海上却掀起巨浪,把他和她翻入了海底。他,她一门心思看好的他,竟是自己的亲哥哥。天下事真是太出人预料之外了!
巨大的刺激,让她的头脑走向了死胡同。夜安静极了,周围死气沉沉,一切都笼罩在阴郁的气氛中 ,痛苦沉入到了她灵魂深处。她灰心失望,麻木不仁,眼前恍恍惚惚又出现了高大英俊的舒齐满,他虽不在,但她的心把他的影子留了下来。他是她生活中的唯一的乐趣,是使幸福实现的唯一希望,可这希望一时之间全被打碎。没了,没了,没了!
望望黑漆漆的天,落下眼皮,她感到筋疲力尽,手足冰凉麻木。她沉醉在凄凉中,只打寒噤,觉得脚越来越冷。内心万念皆空。
心中响起一种声音:自己亲爱的人是亲哥,阿拉还活着干什么?自己亲爱的人是亲哥,阿拉还活着干什么?干什么?而且这亲哥就将死去。
呼,呼,呼,呼呼,她喘不过气来了,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突然,一念之间,她一激动,英雄气概油然而生,从衣兜拿出削苹果刀,准备割腕。可力气实在差劲,哆嗦着手,一下没扎准,两下没扎准,第三下终于割破腕上血脉。血,青春的血,流淌下来,她倒在了地上,生命在悄悄溜走……
而病房内的舒齐满脉搏时有时无,尽管医护人员尽全力抢救,所有的消炎药止疼药退烧药均不起作用,他处在了昏迷中。
齐玉琴难过的直流泪,东方静心撕成碎片。凭着多年行医的经验东方静知道儿子已到了最后时刻,与儿子能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所以,就对着齐玉琴耳边耳语了句,齐玉琴立马对医生护士道:“我儿眼看要走了,请各位医生回避下,让我们陪陪他,好吗?”
医护人员理解她们的心情,自觉离去后,两位母亲盯着她们共同的儿子望着、看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讲,恨不得把儿子看化,融入到血液中、融入到精髓里。并在心里不住地祈祷:天上的神祇发发慈悲,让她们共同的儿子舒齐满(晓儿)多留人间一会儿。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天近天亮时,神祇终于被感化,舒齐满那裹着纱布的脸上出现了“两条缝”,嘴微微动了下,什么也没说,因为他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他,只有那“两条缝”特清醒,它们仿佛是两道光,两道火,它们透漏着他的内心神情。别看纱布绷着舒齐满的脸,他的口已不能说话,但两个母亲都以为他在说话了,言语是通过那“两条缝”表达诉说的。
那“两条缝”首先溜到东方静的脸上,东方静的心紧缩了下。经验告诉她,儿子这是回光返照。
而舒齐满的“两条缝”看着母亲,像似在说:“妈,孩子临终前能与您——我的生身之母相见,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我死而无憾了!只是对您老人家我未尽一天的孝道,不,哪怕是一小时,或者是一分钟也好,可我根本没能做到,这点儿子终生遗憾。如果有来世,我一定还做您和父亲的儿子,为您和父亲全力尽孝。妈,我敬佩您、我父亲和舒牧养父,你们都是真正的革命者,都是真正的共产党员。你们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即使死了,我的灵魂也被你们烙下了红色的印。妈,您现在还遭受着不白之冤,但正义必定会战胜邪恶,风雨过后天总会晴,太阳总会出来的。妈,您千万千万保重好身体!
那“两条缝”又溜到养母的脸上,它们似乎在说:“齐玉琴母亲,今生对于您和舒牧父亲的养育之恩,儿子重谢了!儿子不能动,若能动,我定会磕头答谢您老人家的。我祝您健康长寿!”
两位母亲都瞪着双眼无限深情地望着那“两条缝”,觉得那“两条缝”感动的叫人心疼,叫人不忍去看,但又舍不得不去看。
那“两条缝”不时地,来回穿流地看着两位母亲。
突然,舒齐满那“两条缝”里挤出了些亮晶晶的液体,液体很快浸湿了那“两条缝”周边的纱布。齐玉琴忍不住又掉下了眼泪,东方静强控制住自己的感情。
那“两条缝”一会儿睁开,一会儿又闭上,闭上一会儿又睁开。最后,那“两条缝”睁得又清晰又明亮。可以看出,人之将死前,不论从精神上肢体上各个器官上,身上所有的力气和能量统统会被调集起来。舒齐满突地感到身上冲起一股劲,他试着想坐起来,但未能如愿,他只能瞪着那“两条缝”望着她的两位母亲。当那“两条缝”最后移向东方静时,停留的时间最长,足足九秒钟,那“两条缝”终于在东方静的眼前慢慢合拢了。
舒齐满的头侧向了一旁,就像蜡烛燃烧到最后猛跳了几下,最后完全熄灭!
东方静的心在滴血,她望着停止了呼吸的儿子,那巨大的悲痛此时便像火山爆发般释放出来了。这次她没有放声大哭,但方式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只见她气得把右手伸进嘴里,上下牙齿狠劲一咬,一下咬破了中指。接着,把手从口中甩出,狠劲一抡,指血洒向了四周。仍不解气,又一猛劲,用厉牙咬破了嘴唇,鲜红鲜红的血从她嘴唇的纹络里渗了出来。
齐玉琴也已哭成了泪人。
这里,两位母亲正处在万分悲痛之中。突然,大门外几个人抬进一具女尸来。门卫在问:“她是谁?怎么死的?”
其中一人回道:“李醒啊!不知道为什么割腕自尽了。人已经死了,恐怕没救活的希望了。”
又是一个噩耗,又是自己的另一个“连心肉”走了。东方静听得真真的。她顿感眼前天晕地转,立马倒在了儿子的身旁……
尾 声
二十年后的一个深夜,东方静和齐玉琴正在睡梦中,突然,咣咣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俩人惊醒。“东方大夫,我家女人难产,打扰您了,快去救命吧。我求您了!”“好,马上去,马上去!”东方静翻身爬起,拉开电灯,穿好衣服,背上药箱就往外跑。“年岁大了,注意安全。”她身后传来齐玉琴的叮嘱。
东方静跟着男主人来到他家,忙了大半夜,一个小生命终于从母体中呱呱坠地,母子平安。望着自己亲手迎接到世上的又一个新生婴儿,一种自豪感成就感油然而生,她欣慰地笑了。善良的主人自是千恩万谢。
清晨,灿烂的朝阳洒在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上,东方静背着药箱朝家走去,喜鹊在她头顶叽叽喳喳欢叫着,她感到心情格外舒畅。
突然,迎面开过来一辆黑色吉普,咔地下停在了她的面前。接着,从车门走下三个人来。一位高个头,三十多岁,戴副眼镜,穿身西装,很文明的样子。另一位老者,看起来已有九十多岁了,右手拿着拐杖,双腿颤颤巍巍。下车后,幸亏高个头搀扶着他,老者才拄着拐杖站稳。老者身穿黑色府绸便衣裤,脚穿千层底布鞋,白袜。脸色红晕光亮,头上落着能数清的几根白发,额头满是皱纹,透着深邃的思考的凝重,双眼黑漆漆矍铄有神,给人以智叟的形象。最后走下车的是已满头花白发的齐玉琴。
齐玉琴先开腔:“东方大夫,你忙完了?”她笑着指了指戴眼镜的人道:“这位是内陆与港澳台联络部的工作人员。”
戴眼镜的高个望着眼前两鬓飞霜,穿戴朴素整洁,虽已年近古稀,但仍不失精明强悍样子的东方静,恭敬认真地道:“东方女士,我们通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了您的全部消息。今天,我是专门陪同爱国人士,支援内陆建设,义捐巨款从香港旅居到台湾的东方源老先生——也就是您的亲生父亲,专门看您来的。”
齐玉琴接过话来:“东方大夫这些年活的太不易了,那可不是一般人所经历的灾难。那年,一双儿女在她面前离去后,气得她昏死过去,我找医生把她救活过来。她仍万念俱灰,回到我家后又偷着喝了老鼠药,多亏我发现得早,把她及时送到医院,才又保住了她的生命。我当时劝她:‘你和普通百姓不一样,你有智慧,有头脑,是医生,会看病,怎能轻生?说你是特务历史反革命你就是了?就为证明你是个真正的革命者,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儿女不在了,是无法找回的事实,只能面对。没儿女难道就不活了?照样活!现在国家混乱,江口市也不例外,那里已没了你的亲人,你的一双儿女都葬在了大森林,过后,稍太平些,把李正通的骨灰也弄来,也埋葬到这儿。你就留下来跟我做个伴,我这里就是你的家。哦,我们两家本就是一家吗。想孩子和李正通时,就看看他们,多方便啊。是不?’东方大夫想了想后,说:‘对,阿拉干嘛要死,阿拉活得起,阿拉就留到这里了!这里缺少医生,正好能发挥阿拉的作用。阿拉不但要干好外科,还要不断学习,把内科妇科学好,为这的百姓全面服务。’从此,她瞄准了生活方向,凭着精湛的医技,为无数患者治好了各种病症,被当地老乡称作活菩萨。八一年,落实政策,东方大夫,李正通和我在文革中被折磨死的老伴舒牧全被平反昭雪。李正通的骨灰也从江口市弄来,埋在了他的儿女和我老伴身旁。江口市委领导邀请东方大夫重新回到原来岗位去工作,但她不同意,坚决要留在这里,一直到现在。”齐玉琴一连说了那么多,赶紧又转话题:“亲人见面高兴,咋光听我一人说了。”
东方静两眼一直盯着父亲,岁月不饶人,父亲如今真真年迈老矣了。当年她是那么恨他与其势不两立,可一晃四五十年过去,世间沧桑巨变,时代发生了根本性变化,香港澳门不久将回归祖国,台湾大陆两岸同胞也将和平统一。毕竟都是炎黄子孙,都是龙的传人,这是国共两党共同来实现的中华民族的愿望。两岸都能朝着统一的方向发展,家族的恩怨情仇算得了什么?何况,最近几年,她在报纸上经常看到父亲为促进和平统一的正义所为。他已由一个老古董老落后变得开明起来,能为中华民族的兴旺发达做贡献了,实在难能可贵。靠近父亲,她由衷地喊了声:“老爸!”
“哎。”东方源已泪流满面,掏出手绢一抹泪眼,道:“当年是父亲该死,竟如此无情。阿拉能活到今天,就是在多年的痛定思痛后,想来内陆见你一面,向你认罪。作为不称职的父亲,请你原谅阿拉当初的罪过!”
“阿拉不怪你,是历史造成的。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老爸,阿拉会照顾好您的余生的。”
这对父女相拥到了一起。
“天降大喜了,天降大喜了!干嘛光在这里站着,赶紧回家啊!”齐玉琴一声喊,司机打开车门,几人一 一上了车。小轿车噌地调转过头来,朝原路返去。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