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涛小说】等待中的后悔——《古墓葬》56
文/大江东去
长篇小说《古墓葬》
连载五十六
回到旅馆每个人都一言不发,大概是走累了我们都躺下歇息。外面星星点点的雨还未停,天色晦暗,室内光线阴沉沉的,而且隔了窗帘像黄昏来临了一样。不久我的意识模糊了。依稀间我听到有谁打着呼噜。接着有人翻身。外面楼道偶尔传来一两声脚步。我彷佛能听见细雨滴落在树枝上的沙沙声。我不知道自己在现实还是在梦境,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哪里。这一切和在古墓葬在家中某个细雨靡靡的傍晚多么地相似。我还辨别自己身在何处,但却一头栽进睡梦中。
我醒来时房间里灯亮着。党西涛靠被子半躺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我看看张庆的床已经没了人,只在床单上看到他睡过的痕迹。
张庆呢?我问党西涛。
不知道,我醒来他就不见了。
他会去哪儿?
谁知道,党西涛冷笑了一下,说:也许去杜防震那儿了。
我笑笑,说:那说明他挺有钱。
党西涛说:他有钱去找小姐就是没钱付房费和一碗面钱。
我说:他该不会是走了吧?
党西涛摇摇头说:行李还在,我看了。
过了会儿,党西涛说:以后和他打交道要小心点,大钱不要借给,虽说一起上了一年半班可他在耀县咱在华阴,咱和尚走了有庙哩,他哪天要张了咱找谁。
我点点头。党西涛从床上下来说:我们去吃饭吧。中午我还欠你一顿饭呢。
我们走出旅馆夜色已深,雨又大起来。我们在不远处一个夜市的帐篷下要了两份炒面,党西涛又要了两瓶啤酒。在夜雨的嘀嗒声中,在周围的喧嚷中我们吃着第一顿古墓葬之外的晚饭。往日的这个时候,如果下雨,如果没哨自己在干什么。洗完脚去楼上看电视或坐在床沿看书。没有担忧,一切都是现成的,按习惯生活。而现在是新生活,茫然的新生活,明天会怎样?明天还下雨吗?我开始讨厌雨了,滴滴答答死气沉沉。
我俩回到旅馆张庆已经在那儿了。他看见我们进来就问吃饭了吗?
党西涛说:一直等你等不回来我俩刚去吃了。
张庆说:那就好,我吃过了。
张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卷零钱:这是十五块。他把钱给了党西涛。接着又拿出三块钱问:我的饭前谁垫的?
是马义涛。党西涛说。张庆就递钱给我。我笑笑说:急什么。他已经把钱伸到我面前。我接了。
大家靠在床沿上一时无话。呆了一忽儿张庆说:我们明天到底办不办保安证?
他像是自言自语。我不知该做什么决定就没说话。党西涛说:只要保险肯定办。
张庆说:主要是押金,咱们可能钱都不太够了,我还可以去我女朋友那儿借些,关键是你俩,没有押金办了证是白办。
我问:那人说押金多少?
张庆说:好像是五百。
我看见自己走进尹小雅家门口。在那间小屋里。我们拥抱,接吻,然后我神色凄惨地对她说:我的押金不够了,我想——。我还没有把话说完,尹小雅从抽屉里取出一卷钱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这个你拿去用吧。我再一次拥抱她,接吻,然后分别。我的心里暖融融的。
党西涛茫然的表情预示着他在做着思考。张庆有些痴呆地坐着。那个大金牙的面孔出现在我脑海。他完全是一副社会诱子的嘴脸,但我们好像必须依靠他。
但尹小雅也可能一言不发。她为什么不会怀疑我,一个外地人,昨天晚上那就能代表爱情吗?她会不会歧视我,一个男人去向一个女人借钱。没有那些接吻和拥抱也没有借钱。我不会去的。我要永远不再见她。
那人说可以用第一个月的工资抵押金。张庆看了我俩一眼说。
是——吗——。我说。
张庆问党西涛:你觉得呢?
党西涛叹了口气说:反正咱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张庆又看看我。我点点头。
那明天一大早就去办,争取中午去西安,后天就上班。张庆说。在张庆充满信心的声音里,我看见自己正置身于西安巍峨的城楼下,仰望着,身边是笔直宽阔的马路。一群群时尚美女们笑语喧天地从身边走过。那里一派勃勃生机,那里是新天地是人,自由的人真正的生活乐园。我渴望城市,城市中的现代,城市中的自由。那时我最初对城市的梦想。
那天夜里后来张庆并没有跟我和党西涛一起住在那家旅馆,而是回去了古墓葬。他本来说晚上是要回来的,但并没有回来。我和党西涛觉得张庆神秘的有点不正常。也不说去干什么。
我和党西涛很快就上床躺下了。但睡意全无。谁都没说话,我静静聆听着窗外的雨声。我想起一首诗:梧桐雨,点点滴滴,洒阶前,从黄昏到天明空无语。党西涛在黑暗中咳嗽了一下,接着他问:你说张庆还回来吗?我说:不清楚,都这么晚了。他肯定住她女朋友那了。党西涛笑笑不说话了。夜,静的只有雨滴声。我头脑开始模糊。我还想着那首词。一个寂寞空闺中的女人,在窗前望着落雨,冷清的闺房里只有心酸。那闺房是尹小雅的那小屋,那也是个女人的闺房。我想像着张庆和她女朋友在床上缠绵的情景。尹小雅疯狂的吻和扁而肥的乳房又回到我的感觉中。娄娟那张平静的可憎的脸。她的脸是怎样变成这样的。我的脑海里胡乱地叠加着种种记忆中的想像中的影子,而那一切又是那样遥远。没有现在和未来,只有记忆,一切都只能成为记忆,人生除记忆别无什么,唯有的痕迹就是记忆——
第二天我们等张庆等到将近十点。我和党西涛出去吃完早点在房间坐了一个多小时他才姗姗来迟。我们一定是要等到张庆的,否则我俩是绝不会单独去办保安证的。
张庆来了显得红光满面,大概昨晚被女朋友滋润的很爽。我俩不无讽刺地说:你可真是个情种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张庆笑了说:热恋嘛,我真想不到,我临要走了我女朋友反而对我更好了,以前还总是不冷不热的现在彻底解决了。昨晚我又在古墓葬前街开了间旅馆,一百多,标准间。这儿这十五块白扔了,但我不可惜,昨晚我是真的才完全得到我女朋友了。以前那都是瞎吹牛,昨晚是真个真的。
我俩不说话,他也就再没有激情炫耀下去了。我们一起去那人的办公室。
十点了他还没走,他昨晚可说他一早就有事。我把这一点对他俩说了。
党西涛有些犹豫起来。张庆说:如果没想好就再考虑考虑,不行咱就——。党西涛说:要不咱先去看看。
我们敲开门。他大声说:我刚是要走呢,那么再晚来五分钟我就走了,怎么样,东西带齐了吗?
我们本来就带着猜忌,现在他这么说让我们更犹豫了。四百块对我们来说是笔巨大的款子。我们相互看看,最后能言善辩的张庆说:我们凑够了办证的钱,但押金真的借不到了,你看能不能想办法说说情从我们第一个月工资里扣。
这都好办,到时我给说说,万一不行大不了再找朋友借借,三五百上哪儿还借不到,行了把身份证都拿来吧,还有钱,每人四百。他说着把手摊在桌上。
我们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始终拿不定注意。
他等着收钱和身份证,而我们并没有拿出身份证和钱的意思。一时间就这么僵着,过了两三分钟他霍地站起来,言语不客气了:
那么到底办不办,办就把钱和身份证拿出来,不办就赶紧出去,我他妈跟你们在这儿耗神么,我事多着哩。
办不办?他又喊了一声。
我们三人都不吱声。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我们往外推:出去出去。
张庆摁住他的手势一边说:哥不是我们在这儿浪费你时间,确实是兄弟们身上都没有多少钱,都想有一个准话,到底这押金不交从第一个月工资里扣行不行,如果行我们就办,我们也着急上班哩,在旅社多呆一天就得花三四十,我们也急哩。你就说:从工资里扣押金行不行。
那人气没消,粗鲁地说:行不行我又不是开保安公司的,你们钱多钱少关我屁事,一句话要办证就交钱,不办就滚蛋。
张庆那好言抚慰那人说:哥,你别生气,兄弟能寻到你门下就是信得过你,就权当给兄弟出个主意,帮个忙兄弟们以后混好了也不会忘了哥你的恩情哩。
那人脸上慢慢缓和下来,说:那么这帮碎娃叫人生气哩!哥不是说了吗,保安公司的人咱都熟得很,我给说说就是八九不离十的事,再说即使不行也不能看着你们进不了公司,你们有三朋四友去借点哥再给你说说情少交点或交一半押金上了班一切就解决了。你看你们三个犹犹豫豫,婆婆妈妈倒是怕谁骗了你们。哥不是吹的,开着技校没赚多少,不过百八十万还不在眼里,那么这一千来块钱倒算啥!
张庆说:那是那是,以后就靠哥你照应了。
我和党西涛也陪着笑诺诺称道。
那人又坐下,靠在椅背说:行了,别说闲话,把钱和身份证拿出来吧,我现在就去办,中午十二点你们来取,到时候去西安保安公司。
张庆看看党西涛,党西涛看看我。我伸手去里面的衬衫里掏钱。
你们可想好。张庆说。
有什么好想的。党西涛说。
我们把钱和身份证叫给那人。那人用个硬塑料包装起来,说:行了,你们在房子等,我十二点回来。
我们出了他的办公室,他也出来锁了门。看着他向楼下走去的背影。我感觉我的希望正被他带向一个我无法想像的地方。
我们回到房间,歪靠在床上。
张庆说:我总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党西涛说:那你干嘛还要交钱。
张庆说:从我把钱和身份证给他那一瞬间我才有了那种感觉。
党西涛看看屋顶,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是听天由命了,大不了权当让贼娃子偷了。
我说:咱应该让给咱开张收条。
张庆点点头说:你刚才咋不说。
我说:我也是刚想到。
党西涛说:算了,再几个钟头就知道结果了。
我们在房间呆了很久然后出去吃早饭。雨暂时停了,但天还是阴得实实的,随时准备再下。吃完饭我们在街上瞎逛。我们在人群中,在店铺前,看着我们所能看到的,闻着有些湿润的空气。我们去干什么,瞎逛,唯有瞎逛。等待时间的流失然后到达那个别人承诺的时间。我们身边可能走过很多人,有一部分是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可能在讨论今年将流行什么样式的裙子,流行什么发型。可我不知道任何关于别人的内心,甚至是张庆和党西涛。我一个人游走在这陌生的街道。和一群陌生人擦肩而过。我只知道我们后来走到华清池那条街上。然后想起和娄娟吴洪波李豆去华清池的事,但那也只是一闪而过的记忆,没有具体情节。我突然感觉这一切非常空虚。人群,建筑,树,和刷着朱红色的宫墙。我不理解他们,他们没有任何意义。他们和这生活和这世界,和这我们正追求的即将到来的十二点一样空虚。
我们回到旅馆那人还没回来。我们又呆了一个钟头,那人还没回来。又过了半个钟头,那人依旧没回来。回到房间,张庆开始咒骂。党西涛目无表情地半躺在床上。我感受着内心的空虚。没有仇恨,毫无关心。欺骗或者背叛是一种正常的司空见惯的存在。
但我们还必须等。否则我们就必须承受其它选择和痛苦。
一点多钟那人回来。他扔给我们每人一本红色封皮的“华兴技校保安专业”毕业证和各自的身份证。
你们押金准备怎么样了?他问。
不是说好了从第一个月的工资里扣吗?我们焦急地说。
那么多少准备一点,交不了全额的,先交一半也可以,这样我给人家说也显得有点诚意。他说。
可你早上答应我们的。我说。
我答应你什么了,我只管收钱办证,我还能替你们押金。
可——
行了,赶紧去借钱,借了钱马上就去西安。
我们回到房间。
党西涛说:这是哄节节哩,现在他钱得了,怎么说全在他了。
张庆说:要不然让他先带咱去西安看看,是不是真有他说的什么保安公司。
我们又去了他的办公室。
你现在就带我们去西安吧。张庆开门见山地说。
押金准备好了。那人狐疑地看看我们:没押金去了也是白去。
我们差不多够三百,你刚才不是说先交一半就行,剩下的从第一个月工资里扣。
他没说话,对刚说了的话他不能立马食言。
我中午还有别的事。他又寻思别的借口。
再有事也得先送我们去,我们身上钱本来就不多,住一天就少几十块。张庆说。
再住两天连一半押金都没了。我说。
他想了想,实在也找不到什么托词,于是站起来说:行,那走吧。
旅费都是前一天交的,我们回房拿了行李跟他走出去。张庆跟他走前边,我和党西涛走后面。天阴晴不定,时而有一些日影,时而又阴得像要马上落雨。
我们坐了从古墓葬开来的307路公交车。306、307是两趟公交车旅游专线。我们坐过很多次,这次是最后一次吗?或许。我看见自己坐在这趟车,穿着帅气的西装,在古墓葬停车场停下,然后向尹小雅家的台阶走去。我要回来看她,我要让她知道我没有忘了她。我混好了我会回来的。
汽车在路上飞驰,上坡下坡,窗外是飞掠而过的房屋,桥梁,河道。和一望无垠的田野,麦田和油菜参差不齐地映入眼帘。葡萄架,石榴树,还有很多。从眼前过去被抛到后面。我们不是也抛下很多,企图在远处更远处找到想要的幸福吗?幸福在那里,也许一直只存在自己的心里希望里,真的有我们想像中的幸福吗?我心里没底。换过车之后在城市里穿梭了一阵子。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奔波在街道上让我突然对生活产生了某种恐惧。他们在干什么,讨生活。生活,什么样的生活。这难道就是我此刻正期待的生活?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我能找到什么?我彷佛一个还没有下水的渔人看到泛着白沫,漂浮着烂菜叶子的河面怀疑着那下面的鱼是否真的能吃。
我们终于下车了。那人叫我们在路边等着他进去先联系。我们把行李放在较干的人行道上站在一棵树下等。我望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路人陌生的城市。一组画面突然进入我的脑海,我一下恍惚起来。我是站在那个记忆中的树下吗?一样青葱的榕树叶子,一样茫然的心。那时是阳光从空中给地面投下斑斑光点,现在是雨给地面洒下滩滩湿痕。我站在街道的树下,穿着母亲做给我的中山装,白底麻点色的。我穿了一双布运动鞋。我双手插在裤兜里,努力想表现出一种潇洒。我的表情是茫然透着渴望。那女人就那么随便给我拍了一张照片,以街道和路人为背景。那个时候是我刚从学校回家的某个中午。我确定我不再去学校,我确定我开始走入社会。于是我在那个中午打算去照张像。那个女人并不知道也不关心我的决定是非常具有里程碑的意义。她的丈夫不在她随便给我拍了那张像,但我在乎,我在乎的是我要进入社会了。而那个女人在乎的是拍了这张像她能挣五块钱。生活没有本质和意义,每个人只关心眼下的问题。就像现在的我,只关心那人能不能让我们进入保安公司。我觉得我现在应该照张像,但我知道这只是想想而已。如果我告诉张庆和党西涛他俩一定会说我脑子有问题。虽然我脑子并没有问题,我的想法很正常。
我们等了很久。就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戈多是个好戏剧,我第一次看剧本节选就喜欢上了。因为它很真实,虽然看上去荒诞。我彷佛看见那人从后门或者那儿已经出去并上了公交车。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俩。
张庆非常肯定地说:不可能,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很快他的话被证实了,那人从里面走出来。我却为自己羞愧,总是料事不准却又要说出来,叫人感觉幼稚。成熟,什么时候你才能变得成熟。我不知道咋样的表现是成熟,但我至少记得父亲对我说的一句话,他说:有一句话是要记着的,沉默是攻不破的。但我就记不住。
那人把我们叫到他跟前说:头儿家没在。我们一致认为他在搪塞我们。我们沉默着是那种冷淡的沉默。我们不是刮子,你说啥就是啥。要不明天来?他又试探地问了一句。我们相互看看。还是张庆说话了,总是张庆说话,就像一年半前刚来古墓葬时总是仲营军说话一样。张庆说:来一趟不容易,要不咱再等等。我和党西涛也帮腔。那人就不说话了。四个人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竟叫风吹得冷了。张庆和党西涛走到一边咕咕哝哝说话。我听不清,那人可能也听不清。他俩说完就走过来对那人说:要不咱到他公司等,这儿冷地很。那人露出了一个冷冷的不易觉察的笑说:行么。
我三个就提里行李跟在他身后进去。穿过院子进了楼,上两层在一间大房间里我们等下了。那房子里人很多,三教九流有穿蓝色保安服装的有穿便饭的。他们中有几个很大声放肆地开玩笑,大概说了女人的话题,一个个脸上露出猥亵的笑。我们把行李扔在地板上站着等。有进来的人和那人打招呼,开玩笑。我有时跟着别人的笑轻笑一下,看到他俩不笑,我也就不笑了。我是个容易被人感染的人,我是个软人,是个善良的人。
我们又一次被生活抛进等待中。我的体验中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等待组成的。而这个等待和一年半前那个等待是何其相似,但又天壤之别。那个初到古墓葬的下雪的中午我们坐在现在一班那个宿舍里等待。但那时的等待是踏实的,古墓葬已经正式接受了我们。而现在,我们仅仅等待命运决定。此刻我们没有那时在古墓葬等待中的安稳,这个意识让我又一次感到某种后悔。这是第二次心头泛上来的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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