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兰诗人希尼:诗歌来自于惊奇,来自生命的突然涌动
人与人拉起手站在一起,逐渐连成一片,跨越时空蔓延而去。在这个形象里,有关于亲情和友爱的伦理,有劳动者之间的互助协作,有抢救病人时的奔忙,有对转世重生的冥想,有抄写圣书时手掌的痉挛,有对家人亡魂的拥抱,有神秘之光幽微的闪烁,也有对新生儿好奇的凝视。
一切汇成了千头万绪,用诗集化为一份礼物,送给世人。
《历险之歌》摘选
前面的乘客座位给了护士,你
被安排在属于她的侧座,我仰面平躺—
一路上,我们的姿势保持不变,
千言万语,一声不响,
我们的视线交织快如激光,从没有过
这样的狂迷之旅,直到那一刻……
但我无法感受
你如何抬起这只手,让它全程
握在你的手里,笨重如钟绳结
我们全速穿越唐格洛区
格伦多安区,我们的对视迷醉了
被挂起的输液点滴一分为二。
病重之后,诗人意识到自己所写的一切,都可能是向人世告别。倒在地上时,他想起了过世多年的父亲,觉得自己变回了一个要找爸爸的小孩。那是一种无法再挣扎的无助,听不到声音的哭喊。在救护车送他去医院的路上,妻子坐在他对面,握着他失去知觉的手。
恍然间,我又在犁的两个把手之间
找对了步调,别人的手来帮着
我的手,每次犁刃倏然推走,每块石头上的磕碰
都在手柄的木纹中,握如脉搏。
被病魔击倒带来的不仅是恐惧和痛苦,还有危急时刻对爱的提醒。这样的诗充满了惊奇。
爱默生说,诗歌中的惊奇并不是表达上的出人意料,而是让人猛然意识到自身生命力的涌动。
希尼的惊奇以低调、强韧而坚决的方式贯穿了这本诗集。在一个召唤身体记忆的诗歌维度上,肢体麻木的诗人重新描摹出多年前劳动中的场景,用记忆的触须抚摩过去时光中骨骼的运动,筋腱的紧张,生命力的起伏搏动。同时,我们也看到风烛残年的诗人上楼梯时的犹疑和艰难。这是另一个身体与诗歌融合的维度,诗人讲述自己怎样在摇晃倾斜的动作中稳住自己的脚步,感受并微调着存在的眩晕,而他对精准和稳健的追求则一如既往,在时而茫然甚至失去记忆的脑海里如劲帆驶过。
《落单》摘选
现在又冲着他去了,我们对视的目光
就此分开了,我感到一阵
失去亲人的悲痛,在知道这个说法之前。
诗人的现实身份其实是一个起点,他由此出发反向成长,深入过去找回经历中每一次启示和证明。
原生语言、朝向自然的美学、细小但有意义的个人历史经验,它们结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的象征,代表一个完整而有机的世界。它不仅是乡愁和回忆的对象,它来自一个完整的诗歌之域,不但包括写作,也包括保存和传播文化的社会责任。
上世纪七十年代,希尼被誉为叶芝以来最重要的爱尔兰诗人。在这方面,希尼延续并修正了从华兹华斯到叶芝的诗人传统。叶芝赋予自己把思绪锤炼成一个整体的任务,一个多世纪之前,华兹华斯就有意识地做到了这一点。事实上,直到叶芝出现,我们才遇到华兹华斯之外的另一个这样的诗人,他真正地而且坚决地结合了情感上的感受性,思想的力量,心理体验的敏锐,政治上的警醒,艺术上的自觉,以及诗人的代表性。
实际上,无论是在爱尔兰,还是在世界范围,我们都需要为诗歌辩护,给文学界和笔会带来严肃深刻的话题,始终待人以诚,言行经得起检验,面对他人的困惑耐心解释自己的想法。
《隐士的歌谣》摘选
一个伟大诗人对“意义”抱有信心,
它像一个惊叫着抗议的词,
纵横在宇宙间,另一位
则坚信“诗人对爱的想象
与记忆”;要让我说
我现在愿意相信书籍里葆有的
那种坚韧持久
拒绝褪去的手感。
父辈从事的体力劳动也是一种艺术,圣徒的智力劳动同样消耗大量体力。他们勤俭的生活和毕生的努力是社会存在和进步的基石。有了这些,米沃什所信奉的“意义”和叶芝信奉的“对爱的想象和记忆”才能延续下去。
结语:
从长线的文学史来看,在未来的时代,希尼也许会主要被看作是一位真正地接续了西方挽歌传统的现代诗人。他在这方面的成就,可以比肩哈代和奥登。无论是写家人,写民族的动乱,还是写自己的一生,他的作品都浸透着古老的哀悼的情感,生发出一种强大的净化的力量。
伟大的诗歌具有一个特点,不管它说的是什么,它同时做的就是它说的。它说的是自然,它成为自然里的一道泉源;它说的是死亡,它就滑下生命的悬崖死给你看;它说的是虚无,它就变成虚无的容器让你听回响;它说的是人之链,就它一次次联结了我们。在更高的存在看来,它跟人没区别,在我们看来,它似乎有神性。它存在于读它的人的呼吸、身体的造型之中,偶尔重合,再变成稍纵即逝的光圈。